看来他的确是一个重义之人,藤吉郎暗自钦佩。即便现在治郎左卫门已投靠了织田家,但他之前毕竟效力于斋藤家,要他泄露通往稻叶山城的密道,他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
正因为藤吉郎看出了治郎左卫门的为难,才特意准许他中途返回。随后,众人在原地稍事休息。
“怎么样?我们出发吧!”
不一会儿,剩下的九个人再次踏上了行程。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还没走出两里地,道路变得更加艰难。又走了一会儿,藤吉郎喊道:“地图!给我地图!”他接过地图,仔细查找着那条密道。“好奇怪呀!”
藤吉郎将周围的地形与地图进行比对,却发现两者并不一致。最明显的是,地图上标注的溪流分布与实际情况完全不同。
“我们迷路了,回去!”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了。一行人顿时感觉凉爽了许多,却始终没能找到正确的路。此时,藤吉郎已经忘记了疲惫,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出发前与信长定好的攻城计划。如果明天天亮之前还找不到密道,就会打乱大部队的攻城计划。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这件事。
“啊!等一下!”突然,稻田大炊扬起了手,众人吓了一跳。“有灯光!”大炊指着远处对众人说。
这儿是一片深山老林,其中还隐藏着通往美浓的密道,所以不可能出现灯光。原来一行人已不知不觉来到了稻叶山城附近,他们远远看见了敌军设在山顶的哨所。
“原来我们到了!”“要提高警惕!”
他们彼此提醒着,随即都伏下了身子。因为这些人都是流浪武士出身,所以反应很快,动作也十分灵敏。说到爬山、攀岩最费劲的人,还要数藤吉郎。
“大人、大人!请抓住这个!”彦右卫门一面爬着山,一面把枪杆伸到藤吉郎面前。藤吉郎紧紧抓住枪杆,彦右卫门单手一用力,就把他拽了上来。终于,一行人全部登上了断崖。于是,他们来到了一片高原。刚才他们看到的灯火,就是从高原西面的山林里透出来的。夜色越黑,那处灯火越显得明亮。如果有灯火的地方是美浓军的哨所,那么这条路肯定就是通往稻叶山城的密道。
“不管怎样,我们要拿下哨所!”彦右卫门等人异口同声说道。“等一等!”藤吉郎知道这些人一贯行事鲁莽,所以立刻制止了他们。“我们应该先弄清哨所里的兵力,然后再行动。这些人并不足惧,但他们要是给稻叶山城那边发了信号可就糟了!首先派两个人去哨所周围侦察一番,看看那里有没有烽火堆之类的东西。你们行动之时,肯定会有漏网的士兵跑去送信,所以还要留一半人埋伏在屋后。”
众人听后,均点头称是。于是,这些人如同扑食猎物的野兽般,俯下身子慢慢向哨所靠近。
那处灯火的光亮越来越近。一行人越过洼地,爬上山谷。
突然,从不远处飘来一阵亚麻的清香,原来是一片亚麻地。那里还有荞麦田,菜地里种着野葱和山芋。“奇怪呀!”藤吉郎站在亚麻地里,歪着头沉思。从这间小屋房檐的样式和附近的农田来看,这里根本不像是哨所。“你们不要贸然行动,我先去看看!”藤吉郎放轻脚步朝小屋走去,亚麻地里仅传出些许的“沙沙”声。终于,他看清了小屋里面的摆设,那是一间普通民居,而且已经破旧不堪。
借着屋内微弱的灯火可以看清,里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正躺在一张草席上。另一个人应该是她的孩子,正在给老太太揉着腰。眼前这一幕,不由让藤吉郎看得出神,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任务。
那老太太头发已花白,而那孩子却十分健壮,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在藤吉郎眼里,那老妇和孩子的身影突然幻化成中村的母亲和少年时的自己。
“咦?”给母亲揉腰的年轻人似乎发现了什么。“母亲,您等一下。好像有些不对劲。”“什么事呀?茂助!”说着,老妇也坐起来。“外面的虫子怎么突然不叫了?”“是不是野兽又来仓房偷东西吃了?”“不对!”年轻人使劲摇了摇头。“野兽根本不会靠近有亮光的地方。”年轻人突然冷不防地蹿到了廊檐下,手里还拿着一把砍柴刀。“是谁躲在那儿?”与此同时,只听有人说了一句“别出声!”,藤吉郎立刻从藏身的亚麻地里站起来,周围的亚麻叶轻轻晃动了几下。年轻人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目不转睛地打量起藤吉郎来。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栎原堡垒的武士先生啊!”藤吉郎没有答话,只是回头朝后面挥手命令道:“立刻包围小屋,如果有人从屋里跑出来,马上斩杀!”
于是,八名全副武装的武士从亚麻地里跳出来,迅速将小屋包围。“什么?你们要包围我家?”那个叫茂助的年轻人嘀咕了一句。见藤吉郎朝自己走来,他责问道:“这间屋子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你们根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喂!武士先生!”
那年轻人站在廊檐下斜眼看着这些人,他的眼神不仅没有丝毫惊慌,还显得十分沉着。
藤吉郎见状,走到廊檐一头,坐下来说道:“年轻人,我们也是为了万无一失。惊吓到你们,实在是不好意思呀!”
“我倒没什么,只是母亲吓了一大跳!如果要道歉,就向我母亲道歉吧!”年轻人显得毫不畏惧。
这个人绝不是一般百姓,藤吉郎一边想着,一边环顾小屋内部。“哎呀!茂助,你怎么能跟武士老爷那么说话呢!不知道怎么称呼您,他是一个大山里的孩子,不通人情世故,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您见谅!”这个老妇比较通情达理,忙替孩子向藤吉郎道歉。
“嗯。请问,您是这个年轻人的母亲吧?”“是的。”
“刚才您说他是一个礼数不周的孩子,可您说话的口气和他的神色完全不像是一般的山里人啊!”
“不,我们母子的确一直生活在山里,冬天狩猎,夏天打柴度日。”“你们现在住在山里,之前绝对不住在这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肯定是一位颇有来历的老夫人。我们不是斋藤家的家臣,来到此地是有事情要办。在下并无恶意,还请你们把详细来历告诉我!”
听到这儿,重新坐回母亲身边的茂助突然问了一句:“武士先生,您说话有尾张口音哟!您是尾张人吗?”
“嗯。我生于中村。”“什么?中村!那儿离我老家很近,我生于丹羽郡的御器所。”“哦。这么说来,我们还是半个老乡呢!”
“如果您是尾州的武士,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您。我的父亲名为堀尾赖母,我小名叫太郎,现在叫茂助。父亲长期驻守在丹羽郡的小口堡垒。他的顶头上司就是与信长大人同族的织田下野守信清大人。”
“咦,真是太巧了!如果令尊是信清大人的手下,那也是信长大人的家臣喽!”
“不过,信清大人因为心怀不满,背叛了信长大人。如今他已被斋藤家收买,为美浓效力了。”
“是这样。无论是岩室长门大人,还是前田犬千代,或是现在的前田孙四郎利家,尽管他们原属织田一族,却被对手利用,常年与织田家为敌。如今只落得死的死伤的伤。”
“我父亲就是在与织田家的战斗中阵亡的,而且他的主人最终也死了。因此,我和母亲两人在熟人的帮助下,住到了美浓山里。总之,美浓和尾张是势不两立的。如果我们接受美浓的恩惠,就必须要背叛尾张;如果我们住到尾张,就会因父亲的缘故而被人嘲笑为叛徒。所以,我只能在山中建起一间小屋,和母亲两人自给自足,勉强度日。”
其实,这个年轻人就是日后的堀尾茂助吉晴。据史料记载,他是尾张御器所人氏,父亲是堀尾吉久,乳名为仁王丸,之后改为小太郎,成年之后改为茂助。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在瑞龙山居住时,仍沿用小太郎这个名字,不过现在已无法考证。
这是藤吉郎与茂助的第一次见面,也是他们君臣缘分的开始。不久的将来,在贱岳的七本枪,堀尾茂助一战成名。晚年时,他出任出云、隐岐两国国主,享年俸二十四万石,六十七岁时去世。在四十余年的军事生涯中,他驰骋疆场、屡立战功,成为威名赫赫的一代猛将。不过,他本人却是一个性格恬淡之人,很少对人提及自己的功勋。
言归正传。当藤吉郎见到茂助,并从茂助母子口中得知他们的身世后,感到十分庆幸。
“我们遇见了能帮大忙的人!”自从藤吉郎成为洲股城主之后,对人才的需求就变得更为迫切。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正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对于使用人才,藤吉郎与一般人的做法完全不同。一般人会想:可以先试试这个人,如果他能办事,就让他为自己办事。可藤吉郎则不然,如果他看中了一个人,会迅速将其招致麾下,然后再慢慢地让对方心甘情愿为自己办事。对女人,他也是同样的做法。藤吉郎对一个人的人品具有快速而敏锐的鉴赏力,甚至可以说他这种鉴赏力远超过了那些专门鉴赏古陶、绘画及佛像艺术品的鉴赏家。藤吉郎对母子二人说道:“哦,我已经弄明白了你们的身世。不过,老夫人,难道您愿意您的孩子一辈子都在山里打柴狩猎吗?怎么样?让您的孩子跟我走吧!我会和他一起赡养您!不过,我并不是什么大官,只是织田信长大人手下的家臣,叫木下藤吉郎。虽然我现在身份卑微,但我还年轻,一定会用手中这杆枪创出一番伟业!我会带着您的孩子一起闯天下!怎么样?您不会反对吧?”
听到这儿,茂助大瞪着两眼问道:“什么?您要带我走?”那老妇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又惊又喜地说道:
“你那身背骂名、战死沙场的父亲要是知道儿子能为织田家效力,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说着,老妇眼中流出泪水。
“茂助啊,你就跟这位老爷去吧!以洗去你父亲的耻辱。”老妇对儿子说道。
由于刚见面时,藤吉郎与茂助还不是主仆关系,因此彼此显得很随便。可此时关系一旦确立,藤吉郎立刻对这个新部下命令道:“其实,我们这次是来偷袭稻叶山城的,可是不小心迷路了。这儿虽然有张地图,却起不了什么作用。你刚成为我的手下,我就要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带我们找到通往稻叶山城的密道。”
听到藤吉郎的话,茂助半天没有回答,只说要看一看藤吉郎手里的地图。随后,他凝视着地图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将地图折好交还给了藤吉郎。
“我懂了。”茂助答道。
接着,他跟众人说:“各位先吃点东西吧!然后再带上够吃两顿的干粮。”
由于迷了路,彦右卫门等人随身带的干粮早已吃光了。“我们从小路去稻叶山城水道,至多还有二里多地,为什么要带上两顿的干粮?”众人很是不解。茂助立刻做起稗草饭,还往饭里加了些豆酱梅干。他做的饭,足够十个人吃的。
然后,他又取过一条麻绳系在腰间,把引火用具及父亲留下的一把腰刀插进绳带里,动作显得十分利落。
“母亲,我这就去了。如果我能为国出战,也是无上光荣的事情。也许,儿子此去就不会回来了。如果真是那样,还请您忘记我这个不孝之子。”眼见母子分别,让人心如刀绞。藤吉郎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悄悄走到房檐下,遥望着亚麻地对面的漆黑山色。看到儿子要走,老妇一下子站起身呼唤道:“茂助,茂助!”“把这个装满水,带在身上,你们一路上肯定会口渴的。”说着,她从墙上取下一个水葫芦交给了儿子。“这可是个好东西!”不仅藤吉郎很高兴,就连彦右卫门等人也是赞叹不已。
这一路上,他们一直为没水喝而犯愁。瑞龙山一带,山石嶙峋,几乎没有水源。
而且,山势越高的地方水就越难找。如果有这个大水葫芦,这十个人肯定不会再受口渴的折磨了。
随后,一行人离开了小屋,向黑漆漆的山里走去。每到一处绝壁,茂助都先掷出一个飞抓勾住岩石上的松树先爬上去,再把同伴逐个拉上来。
“这可是一条极其难走的小路!”茂助说道。“虽然也有一条稍微好走一点的路,但要是走那条路,就要途经榉谷堡垒、赤川洞哨所等好几处美浓城防。”听到这儿,藤吉郎才想起来茂助刚才看地图时为何没有立即回答自己,原来他考虑得如此周全。“虽然他年纪很轻,心思却如此缜密!”藤吉郎心里想着,对茂助又多了一分喜爱。
这条小路十分难走,众人流下的汗水足可以装满一个水葫芦了。当天色似亮非亮之时,茂助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
“大家实在太累了,根本无法打仗。我们还是先在这儿小睡一会儿吧!”
藤吉郎也点头称是:“可以休息一下。”接着,他又向茂助询问此处的具体位置以及能否成功偷袭稻叶山城。“稻叶山城就在这下面。”茂助指着山崖下的深谷说道。“什么?就在那儿!”
众人听闻此言,大吃一惊。茂助忙摆手制止。“不要吵嚷!如果遇到顺风,城里都能听到我们的说话声。”藤吉郎悄悄爬到一块岩石上,向下方的深谷张望着。只见深谷里草木丛生,十分幽暗,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透过层层密林,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巨大的石壁、栅栏和仓库房顶。
“哦!我们就在敌人的正上方。好,大家原地休息,天亮再行动!”于是,这十个人头枕着胳膊,躺在地上休息。茂助将手巾包在那个早已喝空的水葫芦上,轻轻垫在了藤吉郎的头下。众人睡了约有三十分钟。其间,只有茂助一人没睡,他一直站在不远处担当守卫。“喂喂!”听到茂助的喊声,藤吉郎立刻抬起头。“什么事?茂助。”茂助指着东方说道:“太阳升起来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慢慢变亮。除这个山顶,周围都被一片缥缈的云海所笼罩,就连隐藏在深谷间的稻叶山城也无处寻觅了。
“天亮了!”“天终于亮了!”
彦右卫门一边招呼着大家,一边站起身。紧接着,他弟弟又十郎、稻田大炊、梶田隼人、长井半之丞也都起来了。
“准备杀进城!”听到彦右卫门的话,大家都整理好盔甲,并绑紧了鞋带。
“等一下,在行动之前我们得先填饱肚子。”说着,藤吉郎又坐下来。昨晚,茂助离开小木屋时准备的干粮,恰好还够大家吃上一顿。尽管水已经喝光了,但众人却吃得十分香甜。他们一边欣赏着日出云海的壮丽,一边吃着用橡树叶包的稗草饭,那美妙的滋味真是终生难忘。大家吃完早饭后,山下深谷的浓雾也渐渐散去。现在正是偷袭敌人的最佳时机。他们看到了一座藤蔓结成的吊桥,让人不由想起蜀国的栈道。此外,还能看到刀砍斧劈般的千尺绝壁,以及生长着巨大青苔的石墙和栅栏等。
那道深谷就像一片照不到阳光的沼泽,显得十分黑暗,还不时吹过一阵阵阴冷的风。
“信炮在哪儿?”藤吉郎问道,梶田隼人立刻回答:“是在下拿着。”“是吗?把它交给茂助,然后把点火方法教给他。”
“是。大人!”“是的。”“请过来一下。”
说着,隼人便将信炮和装火药的袋子交给茂助,并教给他使用方法。“茂助,听明白了吗?”
藤吉郎慢慢站起身,又叮嘱了茂助一遍。“现在,我们要找到通往城里的水道,然后从那里杀进去。你守在这儿要仔细留意听城里的动静。如果听到城里出现骚乱就立刻发出信炮。明白了吗?千万不能疏忽!”
“明白了。”茂助点头回答。随后,他就守在信炮旁,目送着主人带领大家毫无畏惧地朝深谷爬下去。此时,茂助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情愿,其实他也想跟随众人一起攻城。远处的云海如浪涛般汹涌澎湃,下方的浓尾平原渐渐清晰起来。转眼已是清晨。由于正值盛夏,早上的阳光就十分强烈。茂助俯瞰稻叶山城城区,只见长良水道、商家店铺都近在眼前。可是,城区里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此时,太阳已高高升起。
茂助有些忐忑不安。也许是第一次参加战斗,他的心脏“嗵嗵”地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