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吧……别等了,你先自己吃吧,这小家伙总是马上就认真,有意思。哈哈哈哈哈,真是奇怪的小家伙!”弹正忘我地回答道。弹正已经被日吉天真烂漫的性格吸引住了。很容易亲近人的日吉已经和弹正玩在了一起。他一个接一个地给弹正展示着布袋木偶口技等孩子们常玩的游戏,弹正也被逗得抱着肚子大笑。
翌日,出发去清洲城时,弹正对闷闷不乐的妻子说:“要是他父母同意的话,就把日吉放在咱们家养着,怎么样?虽然他做不了什么,但也总比养真猴强吧。”
但伊都并不高兴,他将丈夫送至门口,边走边说:“不要了,还是送回中村姐姐那儿去吧。要是他对婆婆无理怎么办?不能让他冒犯了婆婆。”
“那么,怎么都行,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弹正是个离开家后就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心里只有主公和战斗的人,他是对妻子并不太体贴的丈夫。
“对男人来说,重要的只有功名吗?”伊都看着丈夫的背影,想着又有几个月不能见面了。家务事做完后,她就早早地带着日吉,往中村去了。
途中,伊都遇到了一个亲切地向她问候的人。“啊,这不是加藤大人的夫人吗?这是要去哪儿啊?”这人大概是个商人,而且一定是大户人家的主子。四十多岁,身穿华丽的短罩袍,腰间插着一把腰刀,脚上穿着小樱皮的鞋,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感受到善意的伊都揽着日吉上前答道:“去中村的姐姐家,送这孩子。”
“哦……就是这位少爷吧,被光明寺赶出来的?”“您也听说了。”“其实,今天我也是为这事去光明寺的。”
日吉不知为什么觉得不太自在,眼睛四处看着。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叫少爷,他羞得面红耳赤。
“啊,是为了这孩子的事去寺庙的吗?”“正是,光明寺的和尚到家里来道歉,问了下原因,原来是我进奉的香炉摔破了。”
“真是的,这淘气孩子给您添麻烦了!”“怎么连夫人都这么说呢?瓷器是会碎的,这不是正常的嘛。”“但是,听说是很珍贵的名器……”“可惜的是这香炉是我陪同着久居明国的、已故的伊藤五郎大夫大人的作品。”
“被称为‘祥瑞’的,就是您说的那位吗?”“现在已经因病去世了。近来青花瓷器常常书刻‘祥瑞五郎大夫制’的字样,那都是后人所为。真正远赴明国学习,传授我们青花瓷器的制作方法的五郎大夫已经不在了。”
“大家的传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您府上养育的於福少爷,听说是祥瑞大人从明国带回来的孩子?”
“是真的。您是怎么知道的呢?孩子们玩闹时,总是‘中国人的孩子,中国人的孩子’这样戏弄他,现在他已经不怎么出去了。”瓷器店老板拾次郎这么说着,笑呵呵地看了看日吉。听到朋友名字的日吉更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可是,好像只有日吉少爷一直帮着於福。听说日吉少爷被寺庙赶了出来,连於福都来跟我求情了。其实,刚才去了光明寺,是拜托他们原谅去的,但是刚才他们说好像不只是香炉这一件事,还有这样那样的各种问题,不能答应我的请求。我这是正往回走呢,哈哈哈哈哈!”拾次郎大笑着说道,然后又加了几句,“当然,他父母也有他们的想法,但要是还想让他去什么地方做工,要是觉得像我家这样的地方合适的话,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不管怎么说,这孩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然后拾次郎又像见面时那样礼貌周全地问候,之后离去了。和那人分开后,日吉拽着伊都的袖子,不停地回头看着。
“姨母,刚才那个人是谁啊?”“瓷器店的拾次郎,是往各国批发瓷器的商人。”“啊,所以叫瓷器店老板啊。”然后日吉安静下来,和伊都一起不停脚地走。日吉过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刚刚听说的,突然问道:“明国,在哪儿?明国……”“就是大唐吧。”伊都简单地答道。日吉又接连问道:“在哪边?”
“有多大?”“明国也有城堡吗?有武士吗?打仗吗?”“啊,真吵,别说话,快走路!”伊都扯出袖子说道。
但是,姨母的训斥,就像微风似的没什么作用。日吉使劲儿地仰着头,频频望向天空。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为什么天空那么蔚蓝,那么广阔,而人只在地上生活?如果人要是像小鸟一样可以飞翔的话,那么香炉上面画的明国就可以一飞而至了吧。看了香炉上的画,鸟的样子和尾张的小鸟没什么区别,虽然服饰和船的样式有所不同。但是,鸟是一样的。鸟是没有国别之分的,不,这天地之间就是一个大国家。
“真想看看不同的国家。”对他来说,被送回去的家的狭小和贫穷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很快就到家了,日吉和伊都一起往即使是在白天也很暗、像地窖一样的家中深处窥探。也许是有事,筑阿弥不在家。听了伊都的话后,母亲一边看着日吉满不在意的脸,一边不停地叹着气说:“真是让人操心的孩子啊!”满眼都是责怪之色。日吉对正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婴儿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什么时候,家里又多了一个孩子?他突然捧着孩子的脸,把孩子从乳头上拽开看着。“母亲,这孩子是什么时候生的?”“你已经是哥哥了,不好好的可不行啊。”“叫什么名字?”
“小竹。”“奇怪的名字。”
虽然随意说着,但他也深切地感觉到些什么——那就是弟弟让他产生的作为哥哥的意识。
“明天开始,我背着你吧,怎么样?小竹,小竹。”受不了他的摆弄,小竹哭了起来。
伊都回去后,和她错过的筑阿弥回来了。此时的筑阿弥对改善家庭的贫困已经有些疲惫了,只是整天喝酒。他听了日吉母亲对伊都的牢骚,看到日吉后,立刻怒道:“你这家伙,又被赶出来了?”
回到家后,已经一年有余了。日吉十二岁了。“猴子,柴劈好了吗?这个家伙,怎么又把水桶扔在田里。”筑阿弥只要一会儿看不见日吉就怒吼着到处寻找。
“现在,正要做呢。”如果回嘴的话,“啊?又说三道四的,找借口!”然后因干农活而十分粗糙的手掌,立刻就会往日吉脸上招呼。
这时,要背着孩子采棉花、采麦芽、做饭的母亲,就会强忍着泪水转过身去。但脸上是比自己被打更痛苦的神色。
“已经十二岁了,谁家的孩子这个年纪都已经自然地帮助家计了,一直想着躲开父母的眼睛,偷着玩儿的话,不会有什么出息。”
就这样,筑阿弥不停地使唤、虐待日吉。实际上,日吉从寺庙回来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十分勤劳。这并不是出自于母亲偏爱的感觉。
“吃了别人的饭,怎么突然就改变了?”母亲心痛地看着这样的日吉,偶尔出来维护一下,反而招致筑阿弥对日吉更粗暴的对待。所以,每当看到日吉受到苛刻的对待,她都装作没有看见。与从前不同,筑阿弥很少去地里干活儿,也很少待在家里。他常常上街,喝个烂醉,回来后便训斥子女、殴打妻子。
“不管怎么干,这个穷家也好不了,家里有太多吃货了,年贡又增加了。要是家里没有这些饿鬼的话,我也加入野武士,也能喝些好酒。这么多拖后腿的……”骂骂咧咧地说完后,还要让本就没什么钱的妻子张罗钱,就算是夜里也让阿友、日吉出去买酒。“母亲,我还想出去做工。”趁继父不在时,日吉对母亲表达了他的想法。
母亲抱着日吉说:“留在这儿吧,现在你要是不在这个家的话……”后面的话已经化为眼泪,流了下来。奈加侧过头擦了擦眼睛。
看到母亲的那一滴眼泪,日吉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想从家里逃走的想法,心中的不平、艰辛,全都化为乌有。但是,产生这种让人怜悯的想法,是少年的天性,想去玩乐,想吃得饱,想得到知识,想奔向远方——各种各样欲望的萌芽像野草一样生长着。
知道和母亲说是没有结果的,挥向自己头部的拳头也更加让他冲动。想着“大不了就是这样呗”,这一切使他无畏地直接对着恐怖的继父说道:“继父,我想去做工,与其待在这个家里,我更想去做工。”
“什么?想出去做工,好哇,去吃别人家的饭去吧,不过,这次要是让人家给赶出来,就别想进这个家门了。”筑阿弥也和日吉较起真儿来,虽然知道日吉还是孩子,但可能实在是性格不和,他不自觉地以成人的标准要求日吉,像以往一样暴怒。
日吉去了村里的红花店做工。店里的老工人都说着“只会耍嘴皮子,自大的小子,不知分寸的小子”,排斥他。不久老板就说着“看来,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让日吉回家了。
筑阿弥瞪着日吉说道:“怎么样?猴子,像你这样的废物,谁也不会养着你的。你现在知道应该感谢父母了吧。”
日吉气鼓鼓的,一副又不是我的错的表情,瞪了回去。反而说道:“继父,你也不耕种,还是不要总去马市赌博、喝酒的好。别人都说母亲很可怜呢。”
“你对着父亲说什么呢?”筑阿弥的怒喝虽然让日吉不说话了,但筑阿弥心里也觉得日吉变得难以对付了。每次到别处去做工,然后又回来,孩子都会有让人瞩目的变化,变得和以往不同。他对父母,对家庭的看法都会发生变化,像是突然之间就长大了。对于日吉大人般地观察着自己的眼睛,筑阿弥觉得厌烦、恐惧、讨厌得不得了。
“赶快找做工的地方,给我滚出去。”第二天,日吉就找到了下一个做工的地方,那是村里做桶的店铺。老板娘说着“这样前途堪忧的孩子,在我们这儿……”只一个月就把日吉辞了回来。日吉的母亲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说日吉前途堪忧。此后,日吉去泥瓦匠那儿帮过忙,去马市卖过盒饭,也去过铁匠店。但是无论在哪儿都不过三个月到半年时间。日吉的身体渐渐长大,但在中村,人们都给他下了这样的定论——“筑阿弥家的小子,只会耍嘴皮子,干不了什么。”已经没有人愿意雇用他了。面对大家的这种评价,母亲是羞愧畏缩。如果听到人们议论日吉,她总是先说:“那孩子,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人们都不喜欢他,在家里他又静不下心来……”好像日吉是无恶不作的坏蛋,使她卑微地一直道歉。
时间来到了日吉十五岁的春天。心力交瘁的母亲把日吉叫到膝前,恳切地说:“这次出去,你一定要多加忍耐,要是再被赶回来,连你姨母都没脸面对你姨父。大家又会笑话你……这次要是再犯错,像以前一样被赶出来,我这个母亲都不会原谅你的。”
嘱咐过后,第二天,薮山的姨母就带着他去新川的大户人家见工。去的正是瓷器店老板的家,那儿也是於福的家。於福已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白净青年,帮助养父拾次郎料理家业,作为瓷器店的少爷,他直接参与了家里的生意。
虽说是商人之家,但主从关系十分分明。去见工时,日吉恭敬地跪坐在木地板上。少爷於福则正坐在铺着席子的客厅和养父母吃着点心,喝着茶,聊得正在兴头儿上。
“啊,这不是弥右卫门家的小猴儿吗?听说你亲生父亲过世后,同村的筑阿弥成了你的继父。这回是到我家来做工,不好好儿工作可不行哦。”於福的言谈举止已经成熟得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是。”日吉立刻被带到了仆人的房间。这里还是能听到茶室里主人一家的笑声。朋友於福根本就没有露出丝毫见到朋友的表情。日吉觉得有些失落。
时间长了,习惯了使唤日吉后,於福口头上也开始不客气了。“喂,小猴儿,明天早点儿起来,去一趟清洲。因为要给官厅送御用的瓷器,所以你就推着手推车去吧。还有回来时去船运那儿一趟,去问问从肥前运来的货物到了没有。另外,要是在路上磨蹭耽搁,还像上次那样半夜回来,就不让你进来了。”
日吉对此的回答总是“是”“唉”,不像那些老仆人说“我知道了”那样毕恭毕敬。
日吉常常被派往那古屋或清洲。每次他都仰视着洁白的城堡和高高的石墙默默地想:“住在里边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怎么样才能住在那样的地方呢?”他幼小的心里对蝼蛄般渺小悲惨的自己有些懊恼。
日吉推着装着沉重货物的小车走在路上的时候,总会有一些披着被衣的美人、时髦的街市女孩儿、年轻漂亮的夫人们悄悄耳语:
“哎呀,猴子来了。”“猴子推着车走路呢。”
这时,日吉已经到了能区分女人美丑的年纪,最让他难过的是那些美丽的女子看着他的奇异眼神。那时,室町大名斯波义统作为城主住在清洲,织田彦五郎信友是他的家臣之首。以护城河到五条川为中心,传承着悠久的足利文化,在战乱中仍然维持着繁荣,无愧于国内第一城的称号。
买酒就去酒店,买茶就去茶店,找美人就去清洲的须贺口。须贺口一地有许多妓楼和茶楼。白天,妓女的侍女们拍着球来回地唱着歌。
少年日吉推着堆满货物的手推车,在歌声中迷迷糊糊地通过,心不在焉地想着:“怎么才能有作为呢?”可是想不到什么答案,只是一个念头:“做好现在。”他默默地抱着希望,在心中描绘着各种各样的图像。
美味的食物,富裕的家庭,贩卖精致绚烂的武士用具、马具、衣裳、宝石等的店铺,这些与日吉无缘的东西,在这城市真是琳琅满目。
每次路过热气腾腾的馒头店,日吉都会想起中村家中脸色灰青的姐姐,想着:“真想给姐姐买呀!”路过老药铺的时候,他出神地看着那些草药袋想着:“要是一直能让母亲吃那药,一定能更健康吧。”只是对于筑阿弥他想都没想过。他想要成功的根本原因是他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可怜的母亲和姐姐能过上好日子。所以,他每次到城里时,平时的愿望和幻想会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他心里想着:“现在该做什么呢?现在该怎么做呢?”
他如同以往一样心里抱着这个念头往前走着。“蠢货!”日吉突然被人呵斥了一句。原来是在繁华的路口,他和十多个骑着马的武士还有些牵着马、拿着枪的随从撞在了一起。用麦秸包装的食器散开了,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日吉也和手推车一起被撞得东倒西歪。
“你瞎啊!”
“笨蛋。”随从们边骂着,边咯吱咯吱地踩着打碎的瓷器走了。两边的路人,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的。收拾了碎片,日吉又推着车继续走。社会的不公和愤怒让他热血上涌。
“怎么做才能让那些家伙跪在我的脚下呢?”他认真地思索着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可是,过了一会儿,一想到回到主人家要面对的训斥和於福的冷脸,如大鹏展翅般膨胀的空想就都消失无踪了。他心中有着些许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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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全黑了。日吉把手推车放到小屋里,在井边洗了脚。因为这一带被称为瓷器之乡,所以瓷器店就像土豪的宅邸一般。主屋很大,说不清有几栋,和仓库连成了一片。
“猴子,猴子!”於福边叫着边走了过来。
日吉从石井的阴影中起身,“喂”地应了一声。於福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拿手中的细竹打了下日吉的肩膀。正擦着脚的日吉摇晃了一下,脚又踩到地上弄脏了。
“有对着主人说‘喂’的吗?怎么教都改不了的家伙。这儿可不是寻常百姓家!”
这个年轻的主子,在巡视雇工的大杂院时或突然袭击检查仓库里雇工的工作情况时,时常拿着一根细竹棍。日吉今天并不是第一次被打。
“怎么不吭声?”“……”
“现在,应该说‘在’。”“……”“不说啊,你这家伙。”
“在。”日吉在再次被打前改变了想法,改口应道。“什么时候从清洲回来的?”
“刚回来。”“说谎!我问了厨房的人,说你已经吃过饭了。”
“因为我眼晕,好像要晕倒似的。”
“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