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太饿了,好不容易才走回来的。”“什么呀,只是肚子饿了。回来了,为什么没去告诉主人,给主人请安?”“因为我去洗脚了。”“别找借口!今天我问厨房的人,听说送往清洲的瓷器在途中少了不少?”“是。”“要是不说实话,觉着能说谎骗过我,觉着像跟厨房那些家伙说时一样嬉皮笑脸地混过去就错了,今晚决不饶你。”於福拽着日吉的耳朵说着“过来”,走了开去。
“对不起。”“说谎是会养成毛病的,到我父亲那儿,说个清楚。”“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於福并没有放手,井边的几个雇工目送他们离开,都觉得日吉的道歉声跟猴子一样。
想着要向父亲拾次郎报告,他们就抄了近路。仓库前到院门的路上种了很多孟宗竹,竹子很茂密,从里边看不到外边,从主屋也看不到里面。走到这里,日吉一下子停住了。他“呀”了一声,伸手去甩於福的手,又接连喊了几声。
日吉瞪着吓了一跳的於福说:“我有话说,你给我听着。”“喂,你这是干什么呀?”
“什么干什么?”“对着主人,你这家伙……我,我可是主人啊!”於福青着脸颤声道。“所以我不是一直都很顺从吗?喂!”
“……”“喂,於福,你这家伙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们不是朋友吗?”“那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陈芝麻烂谷子?是你想忘就忘的吗?你被人欺负,被‘中国种,中国种’地叫着的时候是谁帮你的?你还记着吗?”“记是记得。”
“要是记得,就应该想着报点儿恩吧。”个子小小的日吉斜眼瞥着比他高大得多的於福,让人分不清谁年纪更大些。
“我要告诉其他的雇工,老爷人是不错,但少主人是个不知人情的狂妄小子。”
“……”“像你这样没吃过苦的少爷,要是能过过穷日子,尝尝到别人家蹭饭的滋味就好了。”“……”
“以后,你要是再欺负下人,让我吃苦的话,我会做出什么就不敢保证了。我认识一位御厨的野武士,手底下有上千人,要是让这位大爷来的话,一个晚上就能踏平你家。”日吉说得起劲儿,威胁得有些过分了,生来胆小怯懦的於福被他的语气、神色镇住了。
“於福少爷!”“少爷,少爷!”从刚才开始,帮佣的男男女女就一直在找於福。可於福受制于日吉的眼神,连应声的勇气都没有。“要不你喊人来?”日吉像是好心地低声建议道。
“你现在可以走了,但要记住今天的话。”扔下这句话日吉就先回去了。其实他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万一现在还在里面的於福喊叫起来怎么办?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
时光流逝,这件事渐渐被淡忘。日吉十六岁了。年满十六岁时,普通百姓和商人都有各自的成年庆祝方式,换服束发,正式成为社会的一员。对于日吉,不用说这些庆祝,连给他买一把扇子的人都没有。但因为是新年,他和其他的男用人一起挤在厨房木地板的角落里,吸着鼻涕,很难得地吃着黄小米做的年糕。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心里想的还是:“这个正月,妈妈和姐姐有年糕吃吗?”身为种植黄小米的老百姓,却常常在正月没有年糕吃。
在日吉回想往事的时候,其他的男用人也在闲谈着。“今天老爷又请了很多客人,我们也得陪着听他们长谈,又是一个长夜啊!”
“讨厌,难得的正月呢。”“要不故意弄坏肚子,躺着休息?”
每年两三次,瓷器店老板拾次郎会请客人来家里,初春时、惠比寿讲时或者随便找个理由。傍晚时开始,濑户的工匠们,那古屋、清洲的武士和亲朋好友等纷纷而至。
“欢迎光临……您来了!”拾次郎当天心情会格外好,站得直直地亲自迎接客人,说着客套话。他容貌秀丽的妻子和女儿也会参加茶会,用一些很珍贵的器具装饰插花,如果客人希望的话,她们也会帮入她们眼的客人洗手泡茶,让客人享受雅致周到的招待。
东山殿提倡的茶文化,饮茶风雅。这种风气不知何时已传到民间,其影响在民间处处可见,从草席、帷帐、地板到杯盘,不知不觉间这股风尚已经融入日常生活中。由于濑户村一带烧制的瓷器十分清雅,大多用于饮茶,因此瓷器匠人也多懂得茶道。在狭窄的小房间里,一枝花,一杯茶,就可以让人忘记战乱,忘记人生苦恼。虽说不出什么道理,却可在尘世中自养正气。
“这是尊夫人吧?”一位四十多岁身材魁梧的武士,在纷至而来的人群中向瓷器店老板的夫人走去,殷勤地问候了她们,说道:“您知道米野的亲戚七郎兵卫大人吗?我是七郎兵卫介绍来的。不巧的是,七郎兵卫感冒了,不能前来。我就不客气一个人来了。我是御厨的渡边天藏。”最后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人虽然谦虚,但也有乡野武士的粗犷。他跟拾次郎夫人要了一杯茶,夫人就用黄濑户的茶杯给他泡了一杯茶。
“我对这一套不是很懂啊。”他自我辩解似的说,一边放松地喝着茶,一边在那儿打量着。
“果然名不虚传啊,真是有品位的有钱人啊,这么好的茶具,冒昧地问一下,那个水瓶莫不是被称为红瓷的名器吗?”
“您注意到了吗?正是红瓷。”他哦了一声,又仔细看了看那水瓶。
“红瓷的话,现在在堺的商人中也是千金难求的,嗯,先不说价钱,这么看着还真是养眼呢。”正说着话的时候,下人迎出来说里面已经准备好了。
“请随我们到那边去吧。”夫人和小姐说着带着他往大厅来了。
大厅里沿着隔扇和墙壁摆着几十人的饭菜,身为主人的拾次郎在正中间,跟大家打着招呼。他的妻子女儿和家里的女仆在一旁侍酒,然后如同以往一样说着“那么,我也来尝尝”,坐了下来。坐下后他就开始讲起他年轻时在明国的见闻来了。在那时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明国。他为了和大家聊明国而把客人请到家里,大摆筵席。
像这样举家接待、宴请客人的事一年总要有几次。其实在瓷器店主拾次郎的心里,比起向大家炫耀自己知道的明国知识,出国经历,这种茶会有更重要的意义。那就是为了比宠亲生子更加宠爱、精心养育的於福。拾次郎这样做缘于於福并非他的亲生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同时,於福并不完全是日本人的传言也不知何时传了开来。因此,於福小时候常被玩伴儿“中国种,中国种”地嘲弄,有时也哭着回家。这样一来,本来就内向的於福就变得更加内向了。每次看到这样的情况,拾次郎都很心疼,感觉没有完成已故的五郎大夫的嘱托。
於福的生母是一个叫梨琴的、出身低下的中国女子。在景德镇有一位从日本伊势松阪来学制瓷的日本人,於福是梨琴和这位来自日本的祥瑞五郎大夫的孩子。杨景福是於福小时候的名字。五郎大夫回国时,身为下人的拾次郎背着杨景福辗转历经千里海路,把他带回了日本。但回国不久后五郎大夫就病逝了。本想以在明国学到的知识为基础,为祖国的制瓷业开创出新局面的梦想也在中途破灭了,更不能养育他和梨琴的孩子了。
於福就是那时主人在弥留之际托付给他的。既然回到日本再叫杨景福就有些怪了,所以改了於福这个名字。但在松阪,於福是中国人的孩子是藏不住的秘密。祥瑞死后,拾次郎就离开了松阪,回到了故乡尾张。拾次郎从这濑户村出产的瓷器开始,经营各处窑场的制品,生意遍及那古屋、清洲、京城、大阪等地。於福的身世和他的母亲并非本国女子之事也因与各地往来频繁,在此地被人知晓。
拾次郎考虑到世人对明国的事不是十分清楚,而且这么半遮半掩地瞒着也会让人觉得奇怪,想着对大家讲明明国是什么样的国家,从而也能让於福有所自知,不再对自己的身世惴惴不安,懦弱的毛病也许就治好了。拾次郎广请宾客,说着自己擅长的明国逸事,正是出于这种心理。于是,客人也圆滑地借着敬酒的机会催促道:“主人家,再给我们说一个明国的事吧。”对于觉得天竺、大唐等就像梦中国度的人们来说,火枪传来,见识到了自鸣钟和条纹、印花等纺织品,得知了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除了日本还有着那么多大国。
拾次郎对着满座的宾客说道:“不能把明国跟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等红毛人之国视为同等。因为,明国和日本同在东洋,虽然是不同国家,但肤色、毛发、文字、思想、道德甚至血脉都是十分相似的。”
随后他比较着日本和明国说道:“秦时、汉唐都有很多人从各地移居到日本。之后这些人为日本的文化留下了许多功绩。同时,从古时载着日本遣唐使的船只在海上频繁往来,交易知识物产,两国真的是唇齿相依的关系。比如说,在他们移居前的地方就有类似于日本的豆腐似的土产。不只是食物,山川风物、人情道德、美术文学全都不可思议地相似。虽然是这么相似的国家,但也有完全不同之处。日本的皇室一直没有变更地延续着,可那明国,可能是因为是大国的原因吧,几千年来,王权的争斗不休,胜者自称为王,因民心不能归一,所以历史纷乱复杂,从而国情也就大不相同。日本虽也有暴乱战争,但作为中心的朝廷是稳固的,几千年来一直不变。这么想来,我们真是生在了好国家啊。”
这样不露痕迹地告诉於福无须自卑,告诉众人明国和日本的密切关系。所以於福近来也变得不那么内向,仆从和外人都不敢轻视了。
“哎呀,谢谢款待,今晚也听了不少新鲜事啊。”“已经知道了不少,夜也深了,就到这儿吧。”“差不多了,告辞了。”“这么说要回去了?”那晚的宴会顺利结束,客人们一个个地回去了。
之后,下人们就开始忙了。“唉,终于结束了!”
“对于客人可能很稀奇,可是我们可是成年地听这明国的事儿啊。”说着这样的话,打着哈欠,一大群人一起收拾打扫。当然日吉也被支使来支使去的,在里面四处奔走。不久大厨房的灯熄灭了,主人房里的灯也熄灭了,围护着宅院的土墙的门上也挂上了结实的门闩。虽然不是武士之家,但时下稍有些财产的人家都会建筑土墙,在屋舍周围挖掘沟壕,门内也会准备两三重防盗设施。
像这样对夜晚的不安,自广仁之乱后,都市和乡下都成了理所当然的事,谁都不会觉得怪异。天黑了就睡觉,已经成了习惯。以睡觉为唯一享受的下人们,回到自己的小屋像牛一样呼呼大睡。在屋子一角,枕着木头,盖着薄草被还没有睡着的日吉突然“哎呀”了一声,抬起了头。今晚他也在下面伺候客人,认真地听了主人拾次郎的明国逸事,本就容易幻想的他,激动过后,好像有些发热,怎么也睡不着。“怎么了?”日吉起来坐在被子上。刚才后面确实有好像树枝折断的声响。这之前的一瞬间也感觉像是有人的脚步声。日吉偷偷地从厨房往外边看,这时正是连水都被冻住,如剑的冰柱悬在屋檐下的寒冷半夜。不经意往后边的大树上一看,有一个人正往上爬着。刚才的响声是这个人踩断一个树枝发出的。日吉全神贯注地盯着树上那人的行动。男人在空中挥舞着萤火虫般大小的火光,那一定是火绳。红色的旋涡中,有微小的火星散落风中——他是在向外边传递信息。
“啊,要下来了。”日吉跳了出去,像黄鼠狼一样躲在暗处。从树上滑下的男人大步地往前边走去。日吉觉得可疑,也跟在后面。
“呀,是今天晚上见过的客人啊。”虽然他不可置信地念叨着,但还是记起这个人了。那是自称是附近御厨村的渡边什么的人,去喝了夫人的茶,也始终很认真地听完主人拾次郎的话后回去的一个客人。客人应该一个不剩地都回去了,可是他是怎么藏,藏在哪儿了呢?而且他现在的打扮和晚上完全不同,穿着草鞋,卷着裤腿,腰横大刀,秃鹰般阴险的眼睛四处看着的样子,一看就充满了杀气。
“等着,等着。这就开门,别出声。”说着,那个奇怪的人就靠近门,正要打开。这时,外边也有很多人低语着推着门,摇晃得门咔嗒咔嗒作响。
土匪来袭击吗?
是这样啊,野武士的头目,在夜里叫来了大群手下来抢劫来了。是盗贼!日吉在阴影中发觉后浑身血液就开始沸腾,有些不知所措,但这迷失和恐惧都是在忠于主家之外的。不,或许说,忠于主家是他心中唯一所想,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那时日吉的做法大胆之极,简直就是白痴的作为。
“大叔。”日吉毫不在乎地走了出来,像是想好了什么,他对着背对着自己正要开门让大批手下进来的野武士渡边天藏这么叫着。
“……”渡边天藏明显从脚到背颤抖了一下,根本没想到是一个十六岁的童仆在叫他。回头一看,是一个猴子似的不可思议的少年正满眼亲昵地走到近前来。野武士渡边天藏像是要在他的脸上看出洞来似的盯着他。
“你是谁啊?”看着他一副不想说什么的表情,渡边天藏开口问道。日吉一脸平静,也许是根本就忘了危险吧。他没再微笑,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大叔,你是什么人?”日吉反问道。“什么?”渡边天藏怎么都想不明白,怀疑这人是不是傻子,但他看到那双让人不能松懈的眼睛,明明是个孩子,却又觉得很有压迫感。于是,渡边天藏想逼退日吉的视线,所以狠狠地瞪了回去。
“就像你知道的,我们是御厨的野武士。你要是叫喊,我就杀了你。我们也不是像恶鬼一样来索命的,要是不想死就去柴房什么的躲着。”他想着做出拔刀的样子,日吉就一定会被吓跑。天藏亮出大刀的刀柄时,日吉露出小白牙笑了。
“那,大叔是盗贼啊。是盗贼的话,拿了你想要的东西走就行了。”“啰唆,走开!”
“走也行,但是那边的门一旦打开,大叔们就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了。”
“你说什么?”“不知道吧?谁都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小子,你有点儿狂啊。”“大叔才是,竟然到这家来偷盗。”
门外的人不知道这里的纠缠,等得不耐烦了,敲着门问:“还没好吗?还没好吗?”
“等着,稍等会儿。”渡边天藏压制下门外众人,又对日吉说,“你说进了这宅子就不能生还,是真的吗?”
“真的。”“那是为什么?你要是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脑袋扭下来。”
“我可不白告诉你。要是不给我点儿什么就不说。”“哦。”天藏带着对日吉的怀疑,重新看向这座宅子。虽然星空璀璨,但这被土墙围绕的宅院安置布局都隐在深夜的黑暗中。“你想要什么?”他试着问道。“我不想要什么东西,要是让我当你的手下的话……”日吉说道。天藏看着他的眼睛:“你想加入我们?”
“嗯。”“想当盗贼?”“嗯。”
“你多大?”
“十六。”“为什么想当盗贼?”
“这儿的主人总是任意使唤我,这儿的仆从也总是‘猴子猴子’地欺负我,我想成为像大叔一样的野武士,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好。我可以收你做手下,但你得先表表忠心。说说你刚才说的事儿吧。”
“是为什么说进入这家的人都得被杀死的事吗?”“是啊。”
“大叔的计划太糟糕了。今天晚上你化装成客人,混在客人中来过吧?”
“嗯。”“客人里有认识叔叔的人哦。”“不可能。”
“你说不可能,可是主人却知道了。所以天一黑,客人还在的时候主人就派我们去了薮山的加藤弹正大人家,因为知道半夜肯定会出事,所以请他前来。”
“薮山的加藤?啊,织田家的属下加藤弹正啊。”“弹正大人和我家主人有亲戚关系,立刻就召集了十多个武士,今晚扮成客人来了,现在在家里等着呢,我可没说谎哦。”日吉说得很真实,从渡边天藏因完全相信而变得狼狈的脸色就可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