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藤吉郎正在午睡,听到有人唤他,在床上抬起头答道,“谁啊?”
“我是志村家的。”“啊,是对门的夫人吗?”“冰镇了些手工制作的拉面。”“又送来东西了,真是不好意思!”
“笊篱也带来借给您用了,就放在厨房了。您吃时再用清水过一下就可以了。”
“权藏!权藏!”“没有见到您的家仆。”“不见权藏吗?那侍女呢?”“拿着针线,在厨房睡着了。”
“哎呀哎呀,主人睡觉,连猫都睡了。那笊篱我随后再还回去。请代我向你丈夫致谢!”
话很亲切,却是懒洋洋地趴在床上喊出去的。在城内会受人白眼,在这桐田的组屋一带,他是很有人气的。比起男主人,他很受夫人们的欢迎,比起夫人们,他更受女孩子们的欢迎。不过有漂亮女儿的家庭对独身的他是怀有颇高警惕的。因为他总是即使当着女孩儿父母的面,也满不在乎地邀请女孩儿来说话。这让他很是无聊、苦恼。
说到无聊,已经有五六日没什么事可做了。信长吩咐他让他陪同出趟远国,这几天做一下出行准备,顺便休养一下,十日之内出发。出发前没事尽量不要外出,同时注意保守秘密,不要对他人讲。
于是他这些天一直在家待命,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就是整日和权藏、侍女待在家里。
“让陪同他出趟远门,主公的这个出行好奇怪。要去哪里呢?”起身后,藤吉郎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经意间,他望见庭垣上爬上了葫芦花的枝蔓,转而想起了宁子。虽说有出行命令前不让随便出门,晚风拂起时,藤吉郎还是会偶尔沐浴更衣,去宁子家门前看看。最近不知为何,羞于拜访宁子家,而且若没有什么要紧事,贸然前去拜访,会被宁子双亲看透心思。所以,藤吉郎每次只装作碰巧路过的样子,来往于她家门前,看上一眼便回来。
宁子家的庭垣上也开着葫芦花。昨晚去时,窥望到宁子的身影,现在眼前这葫芦花,让他想起昨晚宁子那比花儿还白皙的侧脸。
“您醒啦!”随从权藏回来了。
权藏赶紧打了一桶井水,提到藤吉郎独坐的庭前,“我来洒一些水吧,今天格外热。地都快干裂了。”
不足百坪的狭小庭院被洒了几桶水。“对了,权藏,厨房有邻居送来的拉面。”“好的,回来的路上遇到对门的夫人,听说了。”
“你去哪儿了?”“据说有被追捕的犯人出现在职人町的街上,町里人乱成了一团,我去看看。”
“消息够灵通的,总是去町上瞎起哄。什么犯人,是盗贼吗?清洲城下出现盗贼,还是挺少见的。”
“不不,不是的。您知道在职人町有个名叫锔横丁的陋巷吗?”“嗯。”“在那个巷角的酒屋,第二间涂柿漆黏合的纸屋,以及同一排的黑漆帽屋、漆器工匠店工作的人,包括捆柄艺人们居住的大杂院在一夜之间成了空院,所有房间都空了。”
“嗯?”“天明时,那一带顿时乱了,经查那锔横丁中的大杂院里的人都是通过稻叶山迂回过来的美浓的间谍。在对附近的其他人进行盘查时,发现两三名可疑人员,想绑了他们细细审问,没想到他们冷不防地持凶器反抗,伤了百姓、差人五六人。不过最终还是被抓住了。当时情形可真是异常混乱啊!”
“美浓的间谍都居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了吗?”“不发生这样的事情还真不知道,敌国的人居然在城下筑巢而居,还悠然地来往于美浓间。”“哈哈哈,彼此彼此。权藏,告诉侍女烧些沐浴的水。”“您又要出去啊?”“这段时间每日赋闲,不出去走走,吃的东西都消化不了。”不多时,薪柴的烟雾从厨房冒了出来。洗过澡后,换上帷子,穿上草鞋,藤吉郎推开庭院木门向外走去。这时,刚好有城内的小差役登上门来,交给藤吉郎一封召见书。藤吉郎赶紧返回屋内,匆匆重新换身服装,急奔林佐渡的私宅。在家老的私宅,藤吉郎直接从林佐渡那里领受到了几日来一直等待的命令,内容是:
“明早卯时前整理好行装,赶到城下西端街道口的富农道家清十郎宅内。”
其他内容去了就明白了。主公微服去远国,还让自己同行,不用多问,藤吉郎也大体明白几分主公的目的。
“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藤吉郎很想去同宁子道个别。夏日里的弯月隐隐照着归途,真想看看宁子啊,哪怕一眼都好。
每次想到这儿,都禁不住心烦意乱,生出许多烦恼。心中的烦恼驱使他加快脚步向宁子的家走去。像窥视深闺灯火的不良男人一样,藤吉郎在宁子家垣外一阵徘徊。因为这一片是弓组的长屋区域,来往的人大多认识。所以藤吉郎便留意着附近的足音,以便万分小心地顾忌着不被宁子的家人发现。这胆小怯懦的样子,本是十分可笑的。就是藤吉郎自己看到别人这个样子,也一定会投去轻蔑的目光的。可是现在他顾不上什么男人的脸面,或万一不小心被人发现的后果了。
“宁子怎么样了?”他所挂念的只是这样单纯的事情。当从垣间窥得宁子的侧脸,窥得她晚间的生活剪影,知道她还好,小小的心愿也就算满足了。
“这会儿在沐浴化妆吧,要不就是在和父母团坐吃晚饭?”藤吉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已经在宁子家垣外徘徊三趟了。夜间偶尔会有一两个人从这里进出。若是自己贴墙根窥看的时候被熟人从背后叫上一声,该成个怎样的大红脸啊!
比起这个,藤吉郎更担心的是,在犬千代退出,宁子的父亲又右卫门答应重新考虑,好不容易事情有了些进展的时候,自己将这一切亲手破坏掉。
现在,一定要管住自己。宁子的母亲、宁子都已经定下心意了吧。只是父亲又右卫门还在犹豫。在这样的考虑中,女儿和父亲,妻子和丈夫都无法简单达成一致意见,相互磨合着,宁子的婚姻一事,一时陷入僵局。
在这个时候,若像之前一样毛躁地厚着脸皮贸然提出“请把宁子嫁给我吧,请定下婚礼的日期”,不但会侵犯又右卫门作为父亲的威严,招致他的反感,还会磨灭宁子和宁子的母亲偏向自己的好意,若是她们有了变化,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前两年有犬千代这个劲敌在,若是消极地等待,完全不会有机会,所以需要拿出全部心智与热情去争取。直到这个威胁到自己恋情的对手将宁子拜托给自己去往他国,一切缓和多了。桶狭间合战后,虽然犬千代重获主公原谅,回归城内,但他已不再像从前一样接近宁子家了。又右卫门所苦恼的“与犬千代的口头婚约”也就自然不存在了,现在应该没有多大的障碍了。“没必要着急了。现在需要静下心来等又右卫门心情好一些,有了好的契机再说。”
藤吉郎非常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可是这种聪明的思虑,和他那愚蠢的窥墙角的心理是分别行动的。
房间内蚊香熏烟袅袅,有陶瓷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好像宁子家还没有吃晚饭。
“哦,在干活儿。”藤吉郎终于在微明的厨房窗口发现了心目中的妻子宁子的身影。“肯定是个能持家的女人。”在这种偷偷地避着人的情况下,藤吉郎也想到了这些。宁子的母亲在叫她,她的回答声清亮亮地钻进藤吉郎的耳朵。藤吉郎走开了,因为有人通过。“温柔,能干,这样的女子,中村的母亲也会喜欢的。她定会善待身为百姓的婆婆,我的母亲。”藤吉郎在陷入恋情苦恼的同时,想着未来的远大事情,“耐贫苦,不虚荣。看重自己的丈夫,是丈夫身后的贤内助,还会包容我的缺点吧。”藤吉郎想到了方方面面。
关键还容貌清丽。
除了这个女子,再找不到合适的妻子人选了。他想着想着不由得胸口膨胀,一阵悸动。呼,仰望繁星,长出一口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绕长屋走了一圈,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宁子家门前。
这次宁子就在院中。藤吉郎从葫芦花的藤蔓中看到了拎着水桶向井边走去的宁子。星光细碎溢下,宁子的面庞在花明中依然显得那样白皙。
“连侍女做的事情,都帮忙,那双勤劳的手还会弹筝……”藤吉郎真想早一天将这个媳妇领回家,给中村的母亲看。他那倾慕的面容,就差流口水了,脸凑向墙垣,看个没够。从井里提水的声音响起。可宁子并没有将水桶提起,而是扭头望向自己这边。
“啊,被发现了吗?”正想着,只见宁子离开井侧,向木门这边走来。藤吉郎的胸口就像突然被放在火上炙烤一般,燥热地颤动起来。“……?”
宁子打开木门,向外面环视时,藤吉郎已经飞快地跑开了。当跑远了,要拐弯的时候,藤吉郎回头望了一眼,宁子依旧讶异地在木门外立着。
“……”在用怨恨的眼神望着这边吧,藤吉郎甚至这样想。明日卯时就要启程远行,主公不让对外泄露此事,也就是说也不能对宁子提起。
知道宁子还好,走到这里,藤吉郎便又恢复了常态。他一溜烟跑回家。睡觉时,只剩下什么烦恼都没有的鼾声。
随从权藏总是起得很早,“主人,请您穿衣吧,到起床的时间了。”权藏坐在枕边唤醒藤吉郎。
藤吉郎嗯地应了一声,迅速翻身起来洗涮、吃饭,准备出行。如此麻利、充满活力的起居状态,可以说是受了信长的影响,也可以说他本身就是个急性子。“出门了。”藤吉郎连侍从都没有告诉自己要去哪儿。离卯时还差一些时间的时候,他赶到了城下西端街道口,富农道家清十郎的住处。
敌国巡游记
“呀,猴子啊!你今天也一起同行吗?”站在富农道家清十郎家门口的乡下武士向他打招呼道。
“呀,犬千代!”藤吉郎一副意外的样子。
犬千代也来了这件事倒不足以让他有什么惊异的,主要是犬千代的服装穿得实在太过于反常了。
发髻因束扎方式分为大小,还带有绑腿,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从穷乡僻壤走出的乡下武士。
“这是怎么回事?”藤吉郎问道。“一起出发的人已经差不多聚齐了,快点进去。”犬千代向门卫一般自顾自地说道。
“那你呢?”“我被吩咐暂时做门卫,随后过去。”“那我先进去了。”
道声“打扰了”,藤吉郎进入门内,不过很快便在庭院前种植的树木处停住了脚步。他在犹豫该走通向庭院的路,还是走对着入口的路。
富农道家清十郎的宅子在藤吉郎眼中也是座非常少见的老宅子,无法想象它是吉野朝以前建的,还是更久以前的。能从中看出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在一起生活的大家族制的遗风,到处都是长屋、独栋房子,门内有门,路中有路。
“猴子,这边。”
庭院门那里又出现一名乡下武士向他招着手,仔细一看,是池田胜三郎信辉。
进去以后发现,虽然衣服颜色不同,已有二十名左右的家臣一色呈乡下武士打扮聚在里面了。藤吉郎因为早就接到命令,在打扮成乡下人这点上,也毫不逊色。
“……啊呀!”中庭边上有十七八名山伏正在休息,他们也由家臣中强壮的武士乔装打扮而成的。
中庭另一边的小坐席上坐着的则是信长。因为是微服出访,他看起来就像是道家人的族人。藤吉郎和同僚们坐在了一起。
“为什么要微服?”问谁谁都不知道。
有人窃窃私语道:“主公这次只带精壮的家臣,乔装成乡士的样子,还以为又是悠然的旅行。来了一看,不是那么回事,主公居然如此严肃、秘密地等待侍从的到来,看来真的是要去远国啊。目的地是哪儿,有没有人听说什么?”
“详细的我也不太知道,前几天,被召去林佐渡大人府上时,听说是去京都一带。”有一人说道。
“啊,京都!”
大家哑然。且不说去那里有多危险,信长决定去京都,一定是因为有了什么大志、谋划。到底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大家被更大的讶异笼罩。藤吉郎暗暗独自点头,“果然如所料,果然如所料。”在信长有进一步命令前,他索性在宅子的菜园内溜溜达达地踱起步,时不时地伸手招招屋顶上的小猫。又过了几天,信长与身边的乡下武士,以及远处护行的山伏等一行人终于出发了。
“我们是东国的乡间武士,与叔父、外甥、朋友一起过湖,去花之都游览,以满多年夙愿。”信长终于轻松地说道。
所有人都藏起在桶狭间时显露出的那样凌厉的目光,言行上变得悠闲、粗犷,变成了东国武士。
住的地方从道家清十郎那里转移到了早就联络好的京都外的腹带地藏家。山伏们则分散着住进了附近的农家、便宜客栈。
“接下来的微服行走会是怎样的呢?”藤吉郎怀着极大的期待和兴趣观望着信长的行动。信长去京都时,有时叫上藤吉郎,“猴子也一起。”有时则叫别的侍从跟随。不用说,每次出门都打扮成质朴的乡野人,戴着压过眉梢的遮阳笠。侍从最多带四五名。虽然在远处还有几名打扮成山伏模样的武士保护着,但若有人认出信长,要刺杀他还是很容易的。
“今天咱们就游览一番。”有时他会这样说上一句,带着随从完全放松心情,在京都的人群中,沐着街土尘埃走上一天。有时又会出人意料地在晚上突然出行,前去公卿堂上密谈些什么,然后再迅速回来。
一切都按信长所想行动。年轻的侍从们根本不知道信长为什么冒着危险行走于乱国的巷间。
藤吉郎也不可能知道一切事情。不过他按信长的方式,趁此游览的机会,学习了解到了很多。
“京都也变化很大啊!”藤吉郎时而在心中默默感叹。四处漂泊贩卖针线的时候,他曾来这里采购过京针。掰着指头算算,距那时不过六七年时间,这皇城地界的世态就发生了非常巨大的变化。虽然室町幕府还在,十三代足利义辉已徒剩将军名号了。管领细川晴元也同样已尽丧实权。
就像古池一般,这里的人心、文化停滞不前。所有的东西都给人一种末期感。
实际上的主权者代管领三好长庆为老臣松永弹正久秀所左右,丑态与无能毕露,实施着暴政。民众常背后自嘲地说:“我们还没有落伍。”
时代潮流究竟会流向何方,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揣测。享受着流光溢彩的浮华的同时,难以抑制的阴郁也四处充盈着。
得过且过、毫无方向感的生活,无可奈何的浊流。若说政权机构中的三好、松永不足以依赖的话,管领以外的,世称将军家同伴的山名、一色、赤松、土岐、武田、京极、细川、上杉、斯波等这些大名又如何呢?
他们也都在各自的国土为同样的问题烦恼。京都是京都,将军家是将军家。他们更多在自己的国境、管辖范围内,为诸多杂事疲于奔命着,无暇考虑大的世间,顾及其他。
来到这样的京都,藤吉郎用心看着,用心听着。朝廷的衰微比想象中更甚。从庶民的闲谈中便可得知,御所墙垣已破败,连卫士的影子都看不见,松鼠、野狗时而钻进钻出。内侍所房顶可以漏进雨水,泄进月光。到了冬天,御衣的料子都是缺的。诚惶诚恐地谈论着这些事的庶民们的忧虑可想而知。据说有人曾在十二月中旬拜谒公卿常盘井大人时,愕然发现常盘井大人连能穿出的旧衣冠都没有,在夏季单衣上裹着蚊帐出来相见。近卫殿那里也是,在一年一度的举行仪式的日子都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招待宾客的,有的只是盛放于三宝中的小豆饼之类的食物。皇子的居所、亲王家的宫殿都是若有若无的状态。皇室的土地,远国的就不用说了,山科和岩仓一带的御田、御林都已被民间武士或叛乱的乡士糟蹋,颗粒无收。各国缺乏矫正弊端的大名,也没有惩恶扬善、讨伐罪逆的司法者,倒是对庶民中弱者的田地了如指掌。
信长恰在这个时候来京都微服私访。哪一国的大名都不会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