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进京城,夸示自己的三军霸主地位,强求圣旨,胁迫将军、管领,称雄霸道,不仅仅是刚刚遭遇挫败的今川义元的奢望,天下割据各国的大名豪杰都怀有这样的野心。但独身上京,谋划将来这样灵活大胆的行为,除了信长,不会有第二个人做得出。
信长在三公九卿府邸的秘密往来,无疑为今后的政治基础撒下了胚芽。他最近还几经周折通过三好长庆见到了十三代义辉将军。自然,去三好家宅邸时也是东国武士的打扮,而且是在三好家改换礼服后,去的室町柳营,所以完全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什么端倪。
室町的柳营简直就像一处绚烂的废墟。它向人们彰显着足利十三代的将军们是如何过着享乐、奢华的生活的,是如何独善其身的。
义辉将军见到信长说道,“是你啊,信秀公的儿子信长吧?”声音无力。
有近侍跟随,形式上的礼法也都周全,可全无精神,很容易就能感觉出他这个将军并无实权。
“是信长。”“允许我进行叩拜,与您结识!”信长说道。叩拜而下的信长将周围的人驱得远远的,气势压过上座的人,声音孔武有力,“您认识父亲信秀吗?”义辉将军点点头,“认识。”并讲述了与信长的父亲信秀的渊源。那是在皇居严重荒废、以朝廷名义向诸国豪族下诏征收皇居修缮费用时的事情。
当时响应诏令的大名少之又少。诸国战乱不断,各国都一心只为保存自己,显现出极端冷漠的一面。
“这是在皇天皇土的国家发生的事情吗?”朝臣们也只是望着漏风漏雨的皇居,徒自叹息。
时值天文十二年冬季,信长的父亲信秀正处于四面临敌的最苦的境地。以稀少的领土,微弱的兵力抗衡那些强敌,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
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到诏令后,信秀马上派出使者上京,献上四千贯文,还和其他志士共同商量完成了夯土墙、四足门、唐门等的修缮。
“尊父不仅仅是尽忠天皇,更是武人中少有的敬神。”看来今天义辉将军的心情很好,对初次见面的信长打开了话匣子:
“伊势神宫的内宫自古都是每二十一年翻新改造一次。可自应仁之乱后,任凭神宫败落,这事鲜有人问津了。尊父信秀见此情形,为神宫改造费了极大的心力。尊父的仁德很令人难忘!”
义辉是若无其事地闲谈一般讲述着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而闻者信长则默默在心中更增加了一分对亡父的追慕与爱戴,时不时地俯首缅怀着父亲。
比起别人,信长拥有较强的自信,比较坚信自己,所以离开了父子之爱,父亲在他心目中算不上是很了不起的武人。可随着自己在这个世间的一步步前进,他渐渐发现父亲牺牲眼前利益为他做的长远谋划在不断地发挥着作用。尤其是近来愈来愈深刻地体会到父亲的深谋远虑与大爱。
比如说父亲为了儿子的经营,特意提拔平手中务等良臣,使其辅佐自己。现在尤其庆幸身边能有这样的良臣。
还有前段时间的桶狭间大捷。当时以为是自己孤注一掷换就了成功。之后仔细想来,今川的上京计划是早在父亲生前便开始筹备了的,父亲信秀为此拼力几次,在小豆坂等战场挫今川方的锐气,多年来父亲同时一直注重训练士兵,培养他们坚强的意志。
正因为有父亲的遗产,自己才在田乐狭间一举获胜。自己身为主公的时日尚短,德行尚浅,若单凭自己发俸禄养出的兵,若没有织田家的过往,恐怕当时再怎么将生死置之度外,再怎么向士兵高喊让我们拼死一战,都无济于事吧。
战争结束后,取得胜利后,信长时常独自静静想到这些。现在没想到义辉将军又提到父亲的遗德,不由得更加感念父亲,想来现在义辉同意见自己也是父亲的缘故。
闲谈的最后,“这次只是微服上京,尾张的乡下人也没什么稀罕的特产,请笑纳。”
信长献上一份手信清单,告辞准备退下。“等等。”
义辉将军叫住信长,说马上就黄昏了,邀请他吃过晚饭再走。并吩咐将席位移到筵席间,赐酒。
面前有座处处凝聚着东山义政的雅致与风流的庭院,绣球花花色的日暮黄昏中,濡湿苔藓的露水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不论在什么场合,即使在上司、长辈面前也毫不受拘束的信长,面对双手捧着奉上的酒壶,小笠原流的料理,颇有掌故的饭菜,依旧是一副不拘小节的样子。“再来一杯!”信长的杯子被倒满。
“是”,他坦率接受。“不要客气,请多吃些。”“多谢!”简单道谢后,信长便放口大吃。
也许觉得客人的食量太惊人了,义辉将军望着信长。看腻了谄媚与虚礼的将军,见到信长这个样子,想着也许是因为他年纪还轻,难道乡下人在京都吃什么都觉得是美味吗?一种优越感不由得升起。“信长。”
“是。”“怎么样?我这里的厨师。”“不错!”
“美味吗?”“对我们这些粗俗的人来讲,什么样的料理都是寡有盐味的,像这样没有味道的料理,信长还是很少吃到。”“哈哈哈!可以理解。要不要喝些茶?”“从小就懂得该喝的是开水之类的,长者玩的什么茶道,不是兴趣所在。”“看过庭院了吗?”
“看过了。”“觉得怎么样?”“觉得小了些。”“小?”
“很漂亮。就是比起信长站在乡下清洲的小山上望到的……”“看来你什么都不懂啊,哈哈哈,总是有这种不成熟的想法,改改这天真烂漫的一面吧。话说回来,那你爱好什么呢?”“弓箭。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懂。若遇什么叛乱,从尾张出发的信长能在三日之内穿越美浓近江路的敌地,到达御所的墙垣。在这种诸国混乱如麻的情况下,王城之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遇变故。若能记住信长,将是信长之幸!”
信长说罢微微一笑。义辉将军从这之前未曾谋面的人口中听到这样很少能听得到的话,一时不再作声,只凝视着他的笑脸。信长是趁乱世消灭了被将军家派去守护地方的斯波家,擅自取代了国主地位。这是十分冒犯将军家权威的做法,原本该一句,“竖子!什么东西?”将他踢到问注所去。
可最近根本没有什么大名往这里靠,信长的来访在一定程度上是抚慰了深感孤寂惆怅的将军的,这种情况下,将军倒是愿意和他说说话。
谈话中,原本以为信长会隐晦地争取个官职、位阶,可信长并没有表示出这样的意思,稍作停留便爽直地退出了将军府。
在京都停留了三十日左右后,信长匆匆下令准备第二天的归程。山伏、乡下武士装束分开投宿的侍从们赶紧忙着进行相关准备。是夜有本国尾张的飞马传书送到:
主公离开清洲后时有谣言四起,归国途中万务小心。
侍臣奉上
不管是出伊贺伊势路归国,还是经由江州、美浓归国,都要经过敌国。
伊贺有素年劲敌北畠家,美浓有斋藤。返回时根本无法避开这两个地方。
“选择什么样的路径,可保无事呢?干脆考虑乘船走水路如何?”
当夜家臣们在信长所客居的土豪家碰头商议路径,可一时半刻讨论不出个结果。
这时,池田胜三郎信辉从里面被当作信长起居室的房间冒冒失失地走了出来,“还都没睡啊?”
一名侍从因他的莽撞作色道:“我们在商量要事,你居然来一句还都没睡啊,真是无礼!”
“在商量要事啊,怪我不知情。是什么要事?”“在主公身侧护卫,居然能说出这么悠哉的话。晚上有书信送到,知道吗?”
“听说了。”
“为防归途中的不测,我们正伤透脑筋商议走哪一条路归国比较合适。”
“哈哈哈哈!不必为这个费神了,主公自有决断。”“啊,已经有所决定了?”“上京时人数太多了,比较引人注目。归国时只四五名随行就可以。家臣们各自选自己觉得合适的路径回去。”侍从们哑然,暂且待到天明再作商议。
天刚刚微亮,信长便向京城外进发了。正如池田胜三郎信辉所说,主公留下打扮成山伏等模样的二三十名家臣,让他们自由归国。
跟随的人只有四名,池田胜三郎信辉算是其中一位。最感到光荣的是木下藤吉郎,他也被选入其中。
“这太过简行了!”“没问题吗?”
剩下的家臣们不安地护送信长到大津附近,在那之后,信长他们租了驿道的马匹,通过濑田大桥向东边走去。
几经关卡,都未遇到什么阻碍。信长事前向三好长庆乞要了写有“管领家家人,下东国者”的通行文书,每到关卡,便会拿出来出示给负责的差役。
菊信
即使在偏僻的乡村草屋,最近也颇为盛行品茶之风。因为世道变化太过剧烈,充满血腥味儿,人们反而追求起“静谧”来,渴望借品茶的片刻远离嘈杂,渴望一个喘息的机会。这原本是在东山殿的奢美和无聊中产生的充满贵族趣味的行为。不知从何时起,作为过去的某种象征,东山殿的足利文化竟开始蔓延到草民之中,变成了非常受欢迎的平民化的、生活化的追求。最初热捧这“动”的生活中的“静”的一瞬,热捧这种雅境的是过着血雨腥风的日子的武士。近来,各地出现的专门以此为业,称流称派的茶人们,将茶道又带到了草屋檐下,使其在坊间广为流传。
不知是跟谁学习的,宁子也大致懂些茶道。与独自练习弹琴、让悠悠琴音飘扬垣外不同,点茶也别有一番风味。最主要的是父亲又右卫门爱好喝茶。宁静的清晨,濑户黑茶碗中飘出清香四溢的茶香,再加上父女和睦的场景,这是多么温馨的生活。
“庭院里花草上的露水明显地多了起来,菊花的花蕾还那么紧。”站在外廊上,望着只有十坪的院子,又右卫门嘀咕道。
“……”宁子正在炉前拿着茶勺从茶釜中舀着沸水。当沸水打破屋内寂静,如同从泉口中涌出般被汩汩倒入茶碗,宁子微微一笑,转过身去,“外边坪上的菊花已经有两三朵绽放花香了。”
“是吗,开花了吗?今天早晨拿扫帚清扫的时候,没注意到。花也是,若是将它放到庸俗之人的檐下,会觉得无趣,变得冷淡吧。”
“……”茶刷搅拌茶粉的声音在宁子的指间唰唰唰地发出。随着又右卫门话音的落下,她的面颊涂上了一层羞赧的绯红。又右卫门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靠近茶碗,用心品尝。心情因为美好的清晨变得畅快。再望望庭院,想到冬天来了,万木皆枯,庭院中将别有一番风景时,突然又想到:
“女儿若是嫁往他家了,将不会再饮到这样的茶……”“打扰了……”
小拉门的外面有人走了过来。“七曲殿吗?”
见到妻子,又右卫门将茶碗递给宁子,“给母亲也点一碗茶。”“不,随后吧。”只见七曲殿手中拿着一个信匣,说是刚有使者送来的。又右卫门接过信匣,放在膝上打开盖子一看,“咦?”又右卫门一副诧异的样子,“主公的堂兄弟,名古屋因幡守大人的来信。怎么回事?”
又右卫门赶紧站起身来,漱口、净手后拿起书信拜读。若是主公的族人的话,虽说是信件,也要像面对其人一般,有礼有节地对待。
拜读过后,又右卫门望着妻子,“信使呢,还在吗?”“在。他说给个口头上的回复就行了。”
“不不,那太失礼了!拿笔墨来。”“好的。”又右卫门又迅速修书一封,返给信使。
信的内容让妻子七曲殿很是挂心。主公信长的堂兄弟名古屋因幡守居然特派信使给末臣送来信件,这是极其少见的事。
“到底什么事?”又右卫门也似乎还在困惑。信中的内容非常轻松,既没提到什么密事,也没有诸如“特别拜托”之类的言辞。
我今日一日在堀川的闲居闲读。亲自栽种的菊花在这好日头下,清香阵阵,只可惜无人共赏。不知你是否有空。如果方便的话,静待来访。
只有这短短两行文字。可不应该只是读书赏花这么简单。又右卫门并不精通文墨,也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人,连自家门前的菊花他都未曾注意过。若是弓上有了灰尘,他倒是会很介意,至于菊花,他会毫不留意地将它们踩在脚底下。
“不管怎么说,去看看。七曲殿,帮我拿衣服来!”又右卫门站起身。七曲殿和宁子在左右帮又右卫门整理好衣襟,系好带子。
“走了。”站在明亮温暖的秋阳下,又右卫门回头向家望了一眼,宁子和七曲殿正在门口目送他。又右卫门朝她们微微一笑,宁子和七曲殿也露出微笑。又右卫门转身大跨步走去,有弓组的同僚从庭院、窗口向他打招呼,他回着招呼通过。
哪里的宅院都依旧是一副清贫、质朴的景色。又右卫门行走间,望着这些宅院,祝福着织田的家臣们永远健康平安。家家都多子多福,包括弓组的长屋宅区,家与家的墙垣上四处搭着被晾晒的襁褓。没有亲生子嗣的又右卫门想到自己那一直当作女儿般抚养长大的侄女不觉已到了妙龄,“自己的家里快该有孙儿的襁褓了。”
当然,又右卫门只是自然而然地想到这里,这并不让他觉得特别感慨兴奋。他倒更愿意将更多精力放在自己的腿脚身手上。前不久田乐狭间一战上,丝毫不打算落后于他人的他,最后虽然留有遗憾,但绝没有放弃在以后的机会中驰骋疆场、青史留名的志愿。
“……哦,已经到了。”在城下町的堀川边,他见到了将要拜访的闲雅的小房。这座房子原是一间小小的寺院,被信长的堂兄弟因幡守改造成了自己的另一处宅子。用大门口的撞木撞了一下访钟,有侍从出来接应。名古屋因幡守见到又右卫门这么快就来了,非常高兴。“啊,来了,今年虽然依旧战乱,我还是偷出雅兴种了些菊花,随后咱们去菊田里看看。”他非常坦率地招待着又右卫门。
但毕竟因幡守是主公的亲人,“是、是!”又右卫门谦恭地远离席位。同时心中费解地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事。“又右卫门,不用那么拘谨。坐下吧!”
“是。”“在这里也能望到菊花。赏菊不仅仅是看它的花,更要赏其中的精髓。
将花儿展示给别人,并不是为了向人炫耀,而是为了分享欢乐,因别人的喜悦而喜悦。能在这样的好天气下,嗅到菊香,也是一种君恩啊!”
“是啊。”“我们此刻更加能深切体会到我们有一个好主公。桶狭间那场战争中的信长主公的身影,终生难忘。”“恕在下冒犯,那一天的主公,我认为是人类之上的武神的化身。”“不过,身为臣下的我们做得也很好啊。你们弓组,那一天都成了长枪队吧!”
“正如您所说。”“有与今川交锋吗?”
“蜂拥奔到那边的小山时,在敌我不清的混乱中听到了已取到首级、骏河公已被斩杀的喊声。后来得知,是毛利新助秀高。”
“你那一组里有叫木下藤吉郎的吧?”“是的。”
“犬千代呢?”
“他以戴罪之身,请求跟在队伍后面,进行了战斗。在战场上,回来后,我还都没有见到他,他得以重新出仕了吗?”
“是的。你还不知道,前两天他陪主公去了趟京都,现在已经平安归城,在城内供职了。”
“去京都,主公怎么也去京都了?”“现在说来也没关系,主公带着三四十名侍从,包括自己都打扮成东国武士的样子,在那里待了四十余日。那段时间主公装作在城的样子,瞒着所有家臣。”
“哈!”又右卫门就像那些事后知道真相的家臣们一样,大吃一惊。“走吧,带你去菊田看看。”因幡守说着起身走到檐下。鞋石上放有新草鞋。又右卫门像侍从一般跟着因幡守走向庭院。因幡守讲了许多关于自己对菊花的苦心经营的故事。包括从长出嫩叶到开花这段时间,自己是如何无论风雨朝夕像照顾孩子一样细心呵护菊花的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