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松本来就趴在那里朝外窥视,现在还保持着这种姿态,头上顶着营帐,手托着腮,傲慢地说:“我就不用了。”他在虎之助面前,总是一副大哥的样子。他益发趾高气扬地说:“我可不是偷懒,将军曾公然允许我慢慢休息。从前天到昨天,只用了一天半就攻陷了宫路山城,此次攻入备中我算是立了首功。可是,你要去哪里啊?你这身打扮好像是要出征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虎之助和周围的部下做准备,很是好奇。
也难怪市松一直看着他们,那些和虎之助一起专心收拾行装的武士们都是忍者,其中包括甲贺的武士美浓部十郎、伊贺的武士柘植半之丞等人。市松终于起身来到这边营帐,问道:“喂,去哪里啊?”“目的地不能说。”虎之助故意卖关子。
“为什么不能说?”市松紧紧咬住不放,他作为前辈总是要求后辈对他保持敬意。
“这是军事机密,以后你就明白了。”“以后就没必要问你了。机密是对敌人和间谍而言,有必要对我保守机密吗?”
“《孙子兵法》还是什么书里说过,首先要欺骗自己人。”“别说大话了,喂,去哪里?阿虎,快说!你敢不说?”“那么要是泄露给了敌方,就是你去告密了,行吗?”“行!”
“你要是能担起责任,我就告诉你。我们准备前往冠山城,就等主人一声令下了。”
“什么?去冠山城?”“正是。”
“前几天杉原七郎左卫门就率一千五百人进攻冠山城,听说它是七城中最为坚固的一座,就连杉原大人也感到棘手呢。”
“正是这个原因。”“你们去那里能帮上什么忙?”
“不知道。”“哪有人不知道就去战场?”
“反正就是听从将军的安排嘛。将军要我去,就是上天入地我也会去。”
“就带这么几个人吗?不就二十人左右吗?”“人数不用你操心。”
“你这家伙每句话都像是在戳我的鼻子尖儿!阿虎,因为你是我同乡后辈,我才热心教你的,这可是我一片好意!”
“战争这东西无非是拿一条命去拼,只能置生死于度外,不能听别人的话或者从书本上学。”
“随便你!”市松说着转过身去。此时,平野权平过来叫道:“加藤大人,将军让您马上过去。”“是!”虎之助顺从地跟着他去了。市松还站在那里,跟甲贺的武士美浓部十郎搭话说:“听说冠山城比日幡和宫路山都重要,就连杉原大人的队伍也很难攻下。即使要偷袭,也得下很大决心,不然会吃败仗的。”没有人表现出佩服的样子。美浓部十郎和柘植半之丞都只是笑着听,并不作答。市松感到很无聊,就离开了。
虎之助迟迟没有回来,夕阳红彤彤地挂在备中平原的地平线上,敌方主城高松城一带升腾起薄薄的炊烟。
“好了,出发!”虎之助下令道。他手持钩镰枪,来到众人身后。这杆枪是他十八岁时在鸟取城的后门建立战功后向秀吉求来的,是他的最爱。
冠山城地势险峻,守将刚毅勇猛,作为国境上的小城,足以守得住,只是有一点缺陷,那就是城中大将不和。具体是指守将林重真的部下黑崎团右卫门和松田九郎兵卫。二人平日里就结党营私,一到打仗议事之时,双方意见就缺乏一致性。秀吉事先就已经探知这一弱点,然而让杉原七郎左卫门的队伍攻打他们时,那些平时不和的城中士兵却也团结一心猛烈回击进攻方。
今天一早也是如此。秀吉命杉原的队伍早上出发,一举摧毁对方,似乎期待着至少中午能够得到攻陷的消息。结果只是遭受了大量损伤,依然没有将城攻下。越是进攻,城中士兵的凝聚力越强。信使详细汇报说,因为他们占据天险,反正想要马上攻陷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秀吉暗中下令虎之助带领忍者潜入城中,在城里散布谣言,有机会的话放把火逃回来。
伊贺、甲贺的武士们的作用不是搅乱敌军就是侦察。他们几个人潜入敌人内部,散布流言蜚语,威胁敌方的水源或火源,用一切手段扰乱敌人的神经,使他们丧失信心。也就是所谓的消极战,不辉煌也不勇猛。要把甲贺和伊贺的武士收为部下非常困难,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坏心眼儿、专业的智慧以及消极的性格。
谁都不喜欢接受这种间谍任务,虎之助却奉命来到冠山城附近。他自己的家臣只带了六人,其余二十人都是很难驱使的忍者。由于这里也是山城,虎之助正要绕到后山,甲贺的美浓部十郎把嘴巴贴到他耳边说:“加藤大人,我们认为是敌人的弱点,敌人也会用心防守。不能贸然去登后山。我先做点准备,请您稍等。”
美浓部十郎招来手下,同样对他们低声耳语。四五名忍者风一般消失在正门那边。过了一会儿,远处黑暗中传来几声野狗的狂吠。正门枪眼处有两三响枪声,杉原的队伍退守在远处,他们的阵营原本笼罩在泼墨般的夜色之中,如今似乎突然有了动静。
“时机到了,开始登山吧。敌方的注意力如今全都集中在正门处。怎么样啊,刚才的狗叫声不像人发出的吧?”美浓部十郎说着率先登山。伊贺、甲贺的武士平日里就一半在敌军中,一半在己方,过着两栖般的生活,深入敌方之后似乎也丝毫不危惧,就像在自家庭院散步一样信步而行。
城后方有个北之门,在后山的绝壁与城门之间,环绕着一条细长的峡谷,当然是人工挖的战壕。虎之助与伊贺、甲贺的忍者一起在沟底爬行。
“大将!”十郎的嘴巴又靠近了虎之助的耳边。这位甲贺的老武士身经百战,面对着和自己儿子一样年轻的虎之助,故意这么称呼,不同于单纯的敬意,还包含了类似揶揄小孩的语气,“您待在这里就行了。无论是多么小的敌城,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如果不是相当胆大,一定会怯场的。”虎之助没有搭腔。
“无论躲得多么巧妙,如果其中有一人搞砸,全体人员都将没法行动,会牵累别人。而且您今晚是大将,留在这里等待喜讯就可以了。我们一定不会有辱您的使命。”低声说完这番话,美浓部十郎和柘植半之丞等一伙人像野鼠一样沿沟底飞奔而去。他们来到离北之门两百米处,找到城墙较矮的地方,想要从那里悄悄潜入城内。一伙人聚成一团,左右张望。
此时,虎之助踩着家臣的肩膀爬上了战壕,又有两三个人和他一起爬上来。他们在战壕上又搭起了人梯,一个人跪在地上,另一个人骑在他背上,虎之助再站到这个人肩膀上,他把手搭到城墙上,身子一弹跳,离开了家臣的肩膀,马上有人从下面递给他钩镰枪。虎之助将枪夹在左边腋下,望着城内大声喊道:“率先进入冠山城的人是羽柴筑前守的侍童加藤虎之助清正。”话音未落,人已跳入城内。
后门的城中士兵自然大吃一惊,躲在远处城墙下注意风吹草动的伊贺、甲贺的忍者们比他们还要惊慌,“啊!真是乱来!”“愚蠢的行为!”
骂是骂了,已经来不及了。虽说是打敌人一个冷不防,但是总数只有二十六七人的小队,闯入敌人聚集的地方,到底想干什么呢?就算是不要命也得有分寸。与其说惊呆了,不如说让人生气。虽说如此,也不能丢下虎之助逃回去。美浓部十郎咂着嘴说:“跳进去吧。既然如此,也只能大闹一场再回去了。”他吩咐完手下,就拼命爬墙。人的本性在这时候就完全暴露无遗了。美浓部十郎命令他的手下跳进去的同时,又加上回去之类的话。同样是武士,伊贺、甲贺的人并没有视死如归的信条,无论忍受多大的耻辱,历尽千辛万苦也要活着回来,这样才算完成使命。
“美浓部十郎!第二!”他气呼呼地大声喊道。远处城墙上却有人争着同时自报家门:“第二个登城!加藤虎之助的家臣,饭田觉兵卫!”说完跃入城中。
把守后门的是城中大将松田九郎兵卫的队伍。“在北之门!不对,在水门!”虽在黑暗之中也能感觉他们乱作一团。虎之助手提钩镰枪,刺倒两三名敌兵。后面有人跟过来,他一边杀敌一边向自己靠拢。虎之助无暇回顾,心里却明白是饭田觉兵卫。
饭田觉兵卫是他十七岁时收到麾下的。当时,他在长浜城木村大膳手下,从主人秀吉那里初次领到三百七十石俸禄时,虎之助把其中的一百石拿出来给了山城八幡村的一名浪人,那就是饭田觉兵卫。
觉兵卫十分为难地说:“您还要再收几名家臣,三百七十石俸禄之中,我一人就占了三分之一怎么行呢?”
虎之助用对待尊长一样的礼节说:“不,对你这样体面的人,只有给你十倍、百倍的俸禄才能以主人自居。可是我现在身份低微,你先将就一下吧。”
觉兵卫暗暗发誓不惜一切守护这位主人,无言之中已经表露了他的决心。自那以后,无论何时何地,觉兵卫的身影从未远离虎之助。在觉兵卫看来,眼前的战况没有任何令人不安之处。觉兵卫自然比虎之助年长许多,也经历了更多战争,在做浪人的时候也一直留心要找一个好主,不肯轻易服侍别人,他确实是发自内心地尊重现在的主人。他想:“这位年轻主人的豪迈是与生俱来的,不仅有英雄气概,还有慈悲之心。”一旦服侍别人,生命就不再属于自己。觉兵卫内心发誓,一定要让这位英勇又慈悲的青年活到寿终正寝。为此,他随时准备替主人舍弃自己的生命。主从二人被这种情分联系在了一起。“啊!小心!”觉兵卫本能地扑向一个敌人。这个异常敏捷精悍的敌人绕到了虎之助身后,挥动长刀,险些将他的首级砍下来,结果被觉兵卫发现了。地面震动发出了声响,血浆四溅之中,主从二人相视一笑。觉兵卫提醒说:“那边已经接近城寨的主殿了,是不是有点儿过于深入了?”
虎之助摇头说:“我是故意一口气冲到这座城的正中央。觉兵卫,大声喊吧,喊着向前冲!”
“为什么要大喊?”
“看来守卫后门的是松田九郎兵卫,你边跑边喊,就说平日与他不和的黑崎团右卫门在城内造反了。”
“明白了。”
两人在混乱无序的城中士兵中间厮杀着向前冲,相继大声喊道:“叛党,叛党!”
“黑崎团右卫门的人正在四处放火,要小心黑崎团右卫门的手下!”平日的内讧此时造成了不可收拾的混乱局面。城中士兵互相怀疑,本应共同防御敌人,却互相忌讳,把敌人放在一边打起了内战,最后从各个城门四散而逃。此时,正门方面的杉原七郎左卫门说:“看来后门那边我方军队进入城内偷袭了,我们从正面攻击吧。”原来已经疲于攻击的队伍也拼命攀爬城墙。这边最先登城的是杉原的家臣山下九藏。然而,此时城中士兵大半已经溃逃,不再像前几日那样顽强作战了。确切地说,率先登城的军功依然应该归从后门进入的虎之助所有。冠山城就这样在这一晚陷落了,城将林重真也与城寨命运相同。虎之助将善后事宜委托给杉原七郎左卫门,一回到龙王山就去拜见秀吉,说道:“我没有遵从您的吩咐,擅自做主,万一有什么闪失的话,也没打算活着回来。因为顺利攻陷了城寨,所以回来向您复命。请您处罚我抗命之罪。”
秀吉摇了摇头,赞扬道:“不算抗命,我料到你在接近敌方后门之后,万一有机可乘一定会那样做,这才特意派智勇双全的你前去。很好很好,这次你们俩干得都很好!”
虎之助心想:“‘你们俩’中的另一个指的是谁呢?”他抬头四下一望,看到秀吉身旁坐着市松。市松本来一直绷着脸,此时突然羞红了脸,连忙拜倒,满面喜色。
“他日与大家一同封赏吧,这个就当是个凭证。”他给市松和虎之助都颁发了战功奖状。自从来到中国地区的战场,虎之助已经是第二次得到战功奖状了。
失去宫路、冠山二城以后,七城连环的敌方外围防线就像拔掉了牙齿一样开始了动摇。失去一颗牙齿,另外几颗就会松动。秀吉想尽量不消耗己方兵力,将这些牙齿挨个拔掉。过了没多久,羽柴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加茂城。因为他们让守将生石中务做内应,取得了无血占领的功效。除了高松城,最顽强的便是日幡城,这里驻守着一千多名士兵。由中国地区的猛将日幡景亲驻守,毛利家的族人上原元祐为监军,从旁辅佐。问题在于如何攻陷它。三万人马全部分配出去,敌方各城也全无反击的余地,秀吉所在的龙王山的中军还有一万五千大军,显得足够从容,但是秀吉并没有急功近利,动用大军。
“那是什么啊?”营外传来了喧闹的乐曲。秀吉掀开帐门,信步而行。笛子、钲和大鼓的声音让人觉得有些嘈杂。虽说是在战场上,正是暮春时的正午,也许他也厌倦了战争,为那些乐曲所诱,笑眯眯地走了出来。
集市
胁坂甚内、片桐助作、石田佐吉等侍童及武士们都从各自的营帐中跑出来,跟在秀吉身后漫步。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儿子小六家政回答说:“那是一群江湖艺人,他们来到山脚下的集市上,搭起简陋的小房子,在招揽客人呢!”小六是蜂须贺家代代相传的名字,本来是父亲的名字,如今青年家政继承过来了。
“嗬,这山脚下什么时候出现的集市啊?”秀吉望着龙王山的坡道,似乎想过去看看。他事先没有通知,突然来到营外,哨兵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商人们行动真的很快!”生驹甚助从旁回答道。他在近侍中年龄较大,一双眼睛洞悉世间万象。“附近村子的男女听说这里被定为大本营,第二天就有人来找工作,或者来乞求残羹剩饭,还有人来卖蔬菜、点心和针头线脑等物。安营十天以后,渐渐就有人摆起了路边摊,洗衣女和沽酒郎也聚集来了。过了半月,各种商人就从邻国他乡赶来,很快就成立了集市。那些江湖艺人又奔着集市而来。就这样,山脚下已经有了小镇般的规模,人们热热闹闹地忙于生计。”生驹甚助解说得很详细。
“是吗,是吗?”秀吉似乎很满意。就像因为家里客人多而感到高兴一样,自己阵营周围聚集了那些庶民,他似乎也很开心。
“原来如此……”过了一会儿,他站在山脚附近的高岗上亲眼看着那些景象感叹道。在不妨碍军事行动的范围内,似乎专门划定了一块区域,允许他们举办集市。那里有很多小棚子和路边摊,非常热闹,让人联想到神社与寺庙的庙会。当然,这个集市是以这一带的三万将士为顾客开始的,又有人以这些生意人为目标聚集而来,所以呈现了繁荣昌盛的局面。
“这是多么繁盛的场面啊!”
甚助跪在秀吉脚下,仰望着他说道:“诸国之间战乱频繁,只要有战役,就一定会设置大本营,可是这种景观只有在将军您的阵营附近可以看到。将军,您在别的战场上应该没见到过这般景象吧。”
“嗯,嗯,确实没有。”“我绝不是阿谀奉承您,我知道这确实是由于将军您德高望重,也可以说这是我们羽柴军在中国地区深得民心的证据吧!”秀吉没有回答,他假装没听见脚下的声音,一双眼睛盯着下面热闹的集市,看得入迷了。他暗暗比较自己跟随主公信长奔赴的北陆和伊势的战场。信长的战马所到之处,由于军令如秋霜般严酷,杀伐极为彻底,草木也为之枯竭。因此,敌国的民众对信长这个人没有深入的了解,一听说织田军,就认为是没有眼泪与宽恕的军队,一味感到恐惧,别说在阵营附近举办集市了,他们简直是望风而逃,将物资都藏在了地下。秀吉多年来看着这一状况,一直尽力避免效仿他。而且从他的性格来讲,也做不到信长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