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由我来说吧。”彦右卫门没有推辞,说着向宗治那边挪了挪,继续说道:“主人吩咐我们跟您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我只是来传达主人的意思。主人的本意是尽量避免毫无益处的战争。现在东西两支军队在此对垒,您手下有七座城池并联在一起守护国境,但是我想您心中也很明白中国地区的大局已定。从拥兵的数量来说,东军足以调动十五万的兵力,而西军毛利家即使把剩余的兵力全加起来,也就四万五六千,顶多五万吧。不仅如此,与毛利家合作的越后上杉、甲州武田、山、本愿寺等盟国也灭亡了,这些盟国和毛利家共同追随的旧幕府也好,将军也好,都已成为过去,不存在于世间了,不是吗?我们非常不明白,时至今日,毛利家到底以什么名义作战呢?甚至不惜将中国地区变为焦土吗?相反,我们织田全军所拥护的右府信长公,承蒙皇恩浩荡,得以受命守卫宫门,深得朝廷信任,恪守君臣本分,上能安定圣心,下得百姓敬仰,眼看长期战乱的阴霾就要消失,人们也就要庆贺黎明的到来。哎呀,我说得有点多了,反正现在的形势如此,没有任何虚言。在今天这个日子里,这样说虽然有些失礼,像您这样的人,还有无辜的百姓,从老人小孩,到众多将士,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与这座城一起埋入地下,这是何等可惜啊!主人秀吉痛心地想,应该有办法避免这样的牺牲。先前虽然也曾劝过您,结果您不能接受,似乎也觉得颜面有失,主人命我们二人再次前来,与您最后好好谈一次。希望您再听听官兵卫大人的话,就会明白我家主人的心意。”
接下来,官兵卫将秀吉的书信和信长的誓约书一同出示给宗治,说道:“我们绝对不是拿利益来劝说您,只是希望您能看看这个,考虑一下主人秀吉和右府信长公爱惜将士的心情。誓约书上写着要赠送您备中、备后两个国家,何去何从全在您一念之间。怎么样啊,宗治大人?”宗治对着誓约书行了一个礼,但是他拿在手上并未打开,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正使,“说实话,我平日从毛利家领的俸禄还不到七千石,而且我区区一个乡下武士,又上了年纪。您这番话也好,奖赏的约定也好,我实在是不敢当。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谢。真是万分感激,这番盛情让我诚惶诚恐,诚惶诚恐!”清水宗治并未答应,只是谦逊地重复着感谢的话。
一阵沉默,两位使者渐渐觉得有些无聊。无论怎么劝说,宗治都是温和谦逊地重复着说:“有道理,有道理。”彦右卫门的老练和官兵卫的才气对他都不起作用。然而作为使者,带着突破这道屏障的气势,尽最大可能劝说,官兵卫最后努力又说了一句:“我们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您还有什么要求或者附加条件的话,我会为您转达,也想尽量帮助您,请您直言不讳地讲吧。”他靠上去促膝而谈,试探宗治的真实想法。
“您让我直言不讳吗?”宗治喃喃自语般低声说道,目光均匀地落在两位使者身上,“那么就请听一下我的想法吧。既然生而为人,人生又即将终结,在死之前不想误入歧途,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毛利家也是掌管一方天下的国家,就像你们的右府大人为朝廷效力一样,我对毛利家的君臣情分也决不逊色于他。我是毛利家的一员,区区碌碌无为之身,多年来却享受着七千石的优厚俸禄,全家人都蒙受了主公的恩泽。值此今日之巨变,我奉命守护国境,全靠主公的信赖,这也是我朝夕所盼望的事,终于有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一天了。但现在,如果我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接受羽柴大人的邀请,投入右府大人麾下,即便身为两个国家的领主,也不会过上最近这样愉悦的生活。况且,背信弃义、出卖主公,我还有何颜面来面对天下人呢!从小处讲,我平日在家中,教育妻子儿女、侄儿侄女说,那样的事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所为,自己岂能破坏家风?哈哈哈哈,因此,我知道您的一番好意,请您酌情转告羽柴大人,就当您从来没提过,忘记这件事吧,我感激万分。”
“……是吗?”官兵卫低声回应了一句,点点头,然后马上明确地说:“已经劝说不下了。彦右卫门大人,我们回去吧。”
“啊,这也是没有办法啊。”彦右卫门为没成功而叹息道。不过这种心情是来到这里之后才有的。清水长左卫门宗治绝不会为利益动心,这一点两人早就预料到了。
“晚上行路很危险,今晚就宿在城内,明天一早回去怎么样?”宗治挽留道。似乎这也不仅仅是客套话,真是一个诚实的人啊!虽说是敌人,却也让人心悦诚服。
“不,主人也在焦急等待着我们复命呢。”使者们只要了一些火把就踏上了归程。宗治怕在途中发生意外,就派了三名家臣护送他们到前线边境。
进入备中
使者一行人在往返途中都没有睡觉。一回到冈山城,官兵卫和彦右卫门二人就立即来到秀吉跟前,“招降的事以失败告终。宗治的意志非常坚定。我想再怎么继续游说也是没用的。”他们把清水宗治的主张等一字不落地转告给秀吉。使者复命时,客观一点好。其中不掺杂他们的主观思想和感情,这种实事求是的报告是最好不过的。
“估计是的。”秀吉并未感到意外,他对使者说:“先去睡一觉吧,你们也累了吧,睡醒后再来见我。”
“那我们休息之后再来拜见您。”二人离开了秀吉的居室。
虎之助与市松候在房间一角,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秀吉看了他们一眼,叫道:“你们俩。”
“在。”“你们两个去高松城看到了些什么?”市松回答说:“我看了敌人军中的各个方面。”
而虎之助则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哪里都看不到敌人的动静。”秀吉不置可否,只是说“去多睡一会吧”,就让他们退下去了。
过了正午,秀吉又把官兵卫、彦右卫门以及其他六七名将领召集到了另一个房间里,商议对策。宇喜多秀家虽然年纪尚小,却也作为统领一方的大将,参加了这次会议,“敌人的七座城池,分别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秀家和官兵卫主要解说地理状况。
秀吉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官兵卫从旁加以解说道:“从高松城往西北方向二十多里地,有一个叫足守的城镇。对,就在那附近。足守的后山上是宫路城。乃美元信带领五百多名精兵把守在那里。从这里稍微向东是冠山城,由林重真镇守,三百五六十兵力吧,估计不会有错。”
“那么,高松的主城呢?”“平常这里只有六七百兵力,但是自从毛利方的末近左卫门率领约两千士兵前来支援,他们又将城下的农民老幼妇孺全都收容进城,按人头说在五千到六千人之间。”
“是吗?有那么多啊?”秀吉喃喃自语道。后来想想,似乎在这一瞬间他心中已经有了大计。
“其他城中呢?”“从高松城往东南走四里地,有个加茂城,那里拥兵千人,桂广繁驻守在那里。再往前走四里地,隔着山阳道,有日幡景亲驻守的日幡城,那里也有一千余名士兵。另外,南松岛城中有梨羽中务丞的八百士兵,再往前走八里地,井上有景率一千人固守南庭濑城,他誓死守护着国境的交通要道。”
“原来如此,七城连环啊!”秀吉从地图上抬起脸来,伸了个懒腰,似乎累了。
当日甲州方面有快马来报告战况,说本月十一日,胜赖带领的武田一门在天目山灭亡了。还有占领接收甲府的事宜,信长公率我方中军进驻上诹访,近日即将入驻甲府。
“真够迅速的。”秀吉回顾了一下攻取中国地区的困难,想到前途依旧苦难重重。他命人拿来笔墨纸砚,先给信长写一封庆祝胜利的贺信,同时记述中国地区的现状,并告知已经放弃招降清水左卫门宗治这一计策。
三月中旬,原先在姬路待命的直属秀吉的两万士兵来到了冈山城,再加上宇喜多秀家的一万士兵,总计三万,已经整装待发,马上就要进军备中。
“此次兴兵,他似乎相当慎重。”每个人都这样忖度秀吉的心思。每行军八里地,都要等待侦察结果后再次前进。甲州方面迅速取得的战果与赫赫战功已经传到每个士兵那里。
也有人对如此慎重的行军感到不满意,甚至急躁地说:“像高松城和其他小城这样的兵力,以我们的三万大军不是马上就能攻下吗?”但是实际到战场一看,搞清了敌人的布阵,才知道这次战役非常重要,就连占据必胜之地也是极为困难的,他们不禁点头说:“原来如此。”
秀吉首先在远离高松城的北部高地龙王山安营扎寨,从这里可以向南俯瞰高松城,一眼就能看出敌方七城的位置与主城高松之间唇齿相依的关系。不仅如此,还方便概观艺州吉田的毛利本国以及伯耆、备中等敌国的动静,当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毛利辉元率军前来救援时也可以预先察看局势。秀吉的阵营大致分配如下:龙王山大本营一万五千人,平山村附近羽柴秀胜率五千人,八幡山宇喜多秀家一万人。
在进入主力战役之前,秀吉问道:“高松的右翼是宫路和冠山两座城,左翼是加茂和日幡两座城。首先需要除掉这两翼。谁有信心一举攻陷宫路城?”话音未落,诸位将士便争先恐后地说:“我!”“我!”“让我去吧!”都想成为此次首战的先锋。
福岛市松也在其中,他是小厮中唯一一个自告奋勇的人。“市松,你想去吗?”
“只要您一声令下,是的!”“有信心吗?”“您这么问,我感到有些意外。”
“哈哈哈,好吧。也就是四五百人驻守的小城寨,正适合小厮们前去攻打。你去吧,这个任务交给你了。”
市松摩拳擦掌,欢欣雀跃,他感觉到了众人羡慕的眼光,马上起身去做准备。这时,由于他的天性,说了不该说的话。人们在心中暗暗担心:“市松兼具了一知半解与狂妄自大两方面,不要被他搞砸了才好。”
他当时得意扬扬地对秀吉说:“不肖之臣有一良策,不需要太多部下,带领一百到一百五十人就足够了。”秀吉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十分清楚市松渐渐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另外,他也知道市松在年轻将校中间开始招人嫌,然而秀吉还是很公平地欣赏他的才能与强势的性情。只是有时候市松动不动就炫耀地说:“将军与我家原本就是亲戚,所以现今也是亲戚。”每当他如此骄横时,秀吉就要挫一下他的气焰。除了这一点让人有些操心之外,如今他也算是秀吉麾下很出色的一员大将了。他比虎之助年长,今年二十三四岁,期待功名的欲望比火还要旺盛。
“随身携带的兵粮都准备好了吗?要轻装上阵,攀爬悬崖绝壁之时,不要妨碍进退。马就不用了,大家都徒步,我也走路。”他集合起来一百五十名士兵,作为武将训话一番,又讲了注意事项。来到中国地区之后,他已经充分体验了战争。天正六年,刚刚进军中国地区时,他十八岁,斩获了别所家的勇士末石弥太郎的首级,第一次立下大功,实际作战时的勇猛确实也值得他夸耀。
“出发之前先休息吧。”准备好之后,市松就钻进营帐去了。他来到秀吉跟前,准备辞行。
“市松。”
“是!”“比起攻打敌人的城寨,途中更危险,你有心理准备吗?”“没问题。”
“再给你派三百士兵殿后吧?”“不必如此。”
“好,你去吧!”市松闷闷不乐地出去了。他的这种怨气似乎也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把秀吉当成了亲戚家的叔叔吧。
宫路的城寨位于一个叫足守的小镇后面。他们绕过足守的人家,来到山脚下时已是夜里。没有山路,他们趁着夜色拼命攀爬,这里已经相当高了。
“不好!蹲下!”市松听到枪声,命全体部下停止行军,又低声训诫道:“这座山上有个水库,是城中人的命脉。到达那里之前,无论对方攻势多么厉害,都不要出战。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便迎战!”
这个城寨的弱点确实就是市松着眼的那个水库。他偷袭了那里,打死看守水库的二三十名士兵,然后命令道:“破坏闸门,摧毁堤坝!”浊流如海啸般从山上涌入半山腰的城寨。城中士兵听说敌人袭击了水库,还未交战就失去了士气,因为水库被占领的话他们将无法从别处得到一滴水。
“敌人怎么会出现在那样的地方呢?”守城的大将乃美元信防御失误,惊慌失措。他以为自己已经防备得万无一失了。
“夺回水库!”他自然如此下令,集合了城中士兵,然而他们虽在山城,偷袭的敌人却处于比他们高的位置。他们只顾着防御下面,结果头上却来了敌人,大家几乎没有什么斗志。他们朝着山上攀爬时,市松的队伍随手拿起岩石、树木、石块等投掷下去。如此反复六七次,已经没了人声。
市松率先提枪奔下山去,喊道:“冲啊!”果然,城中士兵都逃走了,守将乃美元信也不见踪影了。
逃走之时,敌人自然放火烧了城寨。由于是山城,风势又很大,转眼之间大团的火焰与黑烟就升腾起来了。
“这些烟从龙王山应该也能看得见,估计我方将士都在咋舌惊叹我们进攻神速呢。”市松和士兵们一起解下腰中的兵粮,一边充饥一边愉快地说。由于从前一天开始就没睡,他们轮流睡了一觉。午睡醒来时,任其燃烧的城寨已经烧掉了三分之一,火势渐微了。当晚,市松留下一部分士兵,回到了龙王山。第二天他来向秀吉汇报。他扬扬得意地叙说着战况,似乎想得到大大的赞扬。秀吉没有像市松期待的那样大加赞扬,只说了句:“是吗,干得好!”
市松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又自豪地谈论起他奇袭水库的构思。结果秀吉说:“如果你从山脚下进攻那个城寨的话,我会认为你没有做武将的资格,不过还好你没有。继续加油吧,很快你就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大将了。”说完就和周围的人谈论起别的事情来。
市松站起身说道:“那我就退下了……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好好休息待命吧。”秀吉并没有目送市松的背影,他在和黑田官兵卫、蜂须贺彦右卫门以及其他幕僚一起密议着什么。由于声音很小,只有贴近身边的人才知道他们在商谈什么。
市松很不高兴,他解散了队伍,命部下休息,自己走进空着的营帐,一骨碌躺下了。营帐外传来虎之助的声音,乱哄哄的,似乎在准备大势进攻。市松撩起营帐的底边,看着外面说:“阿虎,你们去哪里?”
率先登城
虎之助正在系铠甲上的带子。他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他和市松一样,在攻打三木城以及其他战役中完成了自己的初次征战,立了大功。这五年对秀吉从小养大的侍童和家臣的子弟们来说,中国地区的战场正是这些武将的雏鸟实战练习的绝好场地。很多肩负下一个时代重任的人才此时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或者二十多岁的青年。
不知从何时起,秀吉的侍童房间里已经没有乳臭未干的小孩了。一柳市助的儿子一柳四郎最为年少,今年十五岁。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儿子家政二十三岁,藤堂高虎二十七岁,后来的刑部长官大谷平马吉继十九岁,仙石权兵卫等人已年过三十,从侍童房间的雏鸟伙伴中离巢而飞,成为一方的指挥官,被派往淡路、四国等地。想来秀吉也在有意识地根据这些少年的才能,随时将他们派往合适的地方,然后观察他们的素质——这个以后会成为人物,这个可以用在这里,可以说是在生死战场上磨炼下一代中坚力量。
虎之助没有回答市松的问话,穿戴完毕后,回头看了一眼营帐的底边,问道:“市松,你在战场上毫不畏惧,为什么在此偷懒,无所事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