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玄死后的甲府之军,已今非昔比。总让人觉得有一抹悲凄和无常袭来,甚至袭向旌旗飘扬的风中和将士的脚步声中。
就这样,号称一万五千大军的精锐兵马在战鼓的“隆隆”声中,撑开战旗,浩浩荡荡地朝着国境的另一端杀奔而去。此情此景,在甲府的人看来,与信玄在世时的场景一般无二。譬如落日的暗红与朝阳的鲜红似乎也无异处。
武田逍遥轩、武田左马助、穴山梅雪、马场美浓守、真田信纲、真田昌辉、山县冒景、内藤修理、原隼人佐、土屋昌次、安中左近、小幡上总介、长坂长闲、迹部大炊介、松田三河守、小笠原扫部、甘利信康、小山田信茂——看看各支部队的旗号和战旗上的长穗,再看看簇拥在胜赖前后的旗本们严严实实的铠甲武士,看不出一点甲府军衰落的迹象。尤其是主帅伊那四郎胜赖的脸上,俨然洋溢着“敌人——冈崎城已是我囊中之物”般的自信。镶嵌在面甲上的黄金映在他厚实的脸颊上,足以让人想象这位壮年主帅的辉煌未来。
事实如此。即便信玄死去,他也取得了令人振奋的战绩。进入德川家的领地,攻陷了各处的小城,奇袭明智城,先信长一步下手,并且一见到情况不妙便飞快地撤退。
特别是这次出征,他做了足够的筹划。从甲府出发是五月一日。从远江翻越平山,为了进攻目的地三河,当晚就在河边安营扎寨。
有敌方的武士从河对岸游了过来。放哨的士兵立即把他们抓了起来,这才发现他们俩叫小谷甚左卫门和仓地平右卫门,是德川的士兵,据说是被德川家的士兵追赶才逃出来的。二人希望能马上见到胜赖,似乎有什么重大军情要急着禀报。“什么?小谷甚左和仓地二人逃过来了?”胜赖有点迫不及待了。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焦急的内心已经显露在了眉头。
禽兽伴奏
好像家康昨晚没有睡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早起来,脸显得有点浮肿。这是一个新绿迸发生机的早晨。过去,就算是三方原之战的时候,开着滨松城的城门,面对敌人的包围,依然可以酣然大睡。这样的一个人,现在竟然如此忧虑,不得不说这真是不多见。
昨天,冈崎的臣子近藤平六请求朝觐。他要返回封赏。真是前无古人之举。平六以自己一流的武士良知,控诉了大贺那些无耻的话和他的无礼,随后便回去了。虽然受了家康安抚,平六感动得声泪倶下,也撤回了返还封赏的请求,在家康的心中,依然埋藏着一个深深的忧虑。大贺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让家康心生疑惑。对主公而言,怀疑自己重用的重臣,此不幸恐怕世上无出其右者。或许也不叫深深的忧虑。这其中,责任的一大半归咎于自己,是自己考虑不周,要自我责备才是。
外部的困难,四周的强敌都不值得恐惧。毋宁说“无敌国之国将亡”更妥当。在这条真理的支撑下,勇于身处逆境乃至克服逆境都能让人涌起快感。然而,君臣间的暗中狐疑却是腹中之敌。甚至可以说是整个藩的病根。要根治这个病,需要名医般的老练和政治上的果断。可是家康尚年轻,身心疲惫也就情有可原了。“又四郎在武士宿舍吗?让他来见我。”
小姓组的一位武士立即回了句“遵命”,便起身出去了。不多久,他的书斋外,有位肩膀厚实,肤色浅黑,三十开外的武士跪伏于地。他是石川大隅的外甥,典型的三河武士。“请问主公您叫小人有何吩咐?”“哦。略感无趣,想与你下下中国象棋。把棋盘放到这里来。”又四郎心里纳闷:准有蹊跷事。可无奈主命难违,于是他把象棋棋盘拿了过来。
“很久没玩了,赢不了你啊……听说你经常在阵前玩这个。”开始摆棋子了。家康又看了看身后,笑着说道:“小姓武士可以全退下休息了。被你们看到我这么蹩脚的棋艺,我不知如何是好。”“听说你即使在阵前也还玩这个,想必一定棋艺了得吧。”武士要是被主公这么夸,它显然不是真正的褒扬。但是石川又四郎却大大咧咧地不以为意。
他有他的理由。有一年交战中,家康要进攻敌人的一座小城,他自己也在一遍遍地巡视攻城方略。
这时候,城墙上来了一个经常出现的敌军士兵,他用屁股对着家康,挑衅家康。
“这个该死的家伙!”家康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城墙上依旧出现了那个屁股。不停地做出挑衅动作。“有谁把那个可恶的东西给我射下来?”随行的石川又四郎应了一声,斜挎着弓跑了出去。
他一点一点地靠近城墙下,瞄准时机,“嗖”的一声,中箭的屁股应声落下城墙。
但是,就在那个时候,从城中突然飞出一支箭,刺中了又四郎的喉咙。毫无疑问,他脸朝上倒了下去。同伴们正欢呼着呢,一见到他的身体倒下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刻跑到他身边,把他抱到了家康跟前。“……如此凄惨。”
家康亲手把箭拔了出来。
“带到小屋去,好生照顾!”他命令道。
当晚,家康在阵营喝干饭团熬的粥时,在夹菜的间隙,“已经死了吗?”他突然问了问左右的人。
侍臣们表示还没收到已死的消息。家康随后急忙说道:“真的吗?趁他还有气,我想去看他一眼。”
说完他放下筷子,虽然已是深夜,他仍然即刻走向伤病员的小屋子。由于事前没有通知,轻伤员说着笑话,重伤员则躺在床上咿呀呻吟。家康进去后,发现在屋的一角,有个男伤员点着一根蜡烛在下象棋。定睛一看,他就是又四郎。“喉咙的箭伤怎么样了?”家康惊讶地问道。
“属下要是下下喜欢的象棋,连伤痛也可以忘掉。明天大概就可以走出阵营上战场了吧。”又四郎换了换坐姿如是回答。
“别说蠢话,必须再多休息一段时间。”虽说他斥责了又四郎,回来后家康好像打心里乐滋滋的。翌日,他看到一个颈部缠着布,身着铠甲,如同草袋一样的又四郎走出来时,微微地笑了。这是家康心满意足时流露出的微笑。
正因为又四郎有这样的象棋经历,因此,“他是个男子汉。况且我不担心他会因为爱好象棋而蒙蔽了心智。”主公家康给他吃了定心丸。
如今,家康还会时不时地命他对上几局,但是家康只让摆上棋子,却从来也不下棋。
“……好了。您先请。”自己当然会更厉害,所以又四郎让家康先下。“……”家康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小姓和侍臣都不在,谁也不知道这主仆二人在下什么象棋。起初很安静。
似乎家康和又四郎在密谈什么的光景。
过了一会儿,略微传来了象棋棋子的声音。正想着他们是不是开始下了,谁知,“岂有此理!”
“属下没有冒犯。”“刚才那一步得让我!”“不能让!”“对主公你竟然……”
“虽然是棋盘上的游戏,但是胜败是没有主仆之别的。”“顽固的家伙。不让我是吗?”
“主公您怕了。”“这厮,对主公你还敢说怕?”
刚才还在大声地争论,随后听到家康说了句“你……”,他好像站了起来。
接着,只听到棋盘上的棋子朝四处飞去,并且还夹杂着“嗒嗒嗒嗒”的朝走廊方向逃走的急促脚步声。“给我抓住又四郎这个混蛋!”家康一边追赶,一边朝周围怒吼。他的手在拔腰上的短刀。“主公,主公,出什么事了?”
家康对闻讯而来的家臣们表达了他的强烈不满。听说是在下象棋的时候,又四郎不知不觉忘记了主仆之别,对家康一通臭骂,还想让他尝尝厉害,于是又对他一通臭骂,后来就逃走了。
“最近,我太宠又四郎这混蛋,他竟然得意忘形了!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抓回来,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如遇反抗,用兵器降了他。马上把他给我绑回来!”不同寻常的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大队人马在搜又四郎,可是城内已经没有他的影子。到了晚上,搜捕的人包围了他的住所,但是他也不在这里。“傍晚的时候,他骑着快马逃往冈崎方向去了。”有人这么说。应该没错,搜捕的人趁夜追赶,可是显然已经赶不上了,并且石川又四郎那双快脚在滨松也是无人能及。这还是跟随家康急急奔赴战场时的事。平日里家康便已听到传闻,所以,他戏谑似的问道:“你能追上我的马吗?”
“小菜一碟。”又四郎回答。家康欲让他难堪难堪,于是策马扬鞭飞奔开来。家康心想:“先让你跑,过一会儿就会让你哑口无言。”但是,他的构想破产了。那晚,到达驻扎的营地时,又四郎已经事先抵达,在那里淡定自如地恭候着。
“真是绝世双脚!”大家都惊讶地谈论。那个又四郎要是拼命逃跑,再怎么追也抓不到他。搜捕的人事先便从心里断了能抓到他的念想。
但是,由于通牒很快就到了,所以在冈崎,他的行踪也被严厉地侦察。就这样,到了第三天的傍晚。与大贺弥四郎一道管理冈崎的御藏方的山田八藏的宅邸中,有个男人也不知怎么就越过他的后门进来了,耷拉个头出现在了后院。“拜托,让我见见大人……有非常机密的事。”此人请求谒见宅主山田八藏。他就是石川又四郎。不久,他被领进一间屋子。这不是间会见客人的书斋,而是靠里的一间密室。宅主山田八藏压低嗓音问石川又四郎:“出什么事了?看你这身打扮。”他不可能不知道。不管是滨松还是冈崎,又四郎的事情已经成为公开的传言。
因为知道出了这事,所以才把他领到这避人耳目的密室,连召使也退下了。尽管如此,山田八藏还是欲擒故纵似的问道。
“受大人义心的感动,特来投奔于您。请看着昔日和武士的情面上……”又四郎拜伏于地,声音稍微有点颤抖。他的父亲大隅和八藏曾任过同一官职,他从小便知道八藏这人。
“什么?你说看在武士的情面上?那么说的话,不管什么事我还真不好拒之门外了。你权且告诉我详情。出了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和滨松的主公在下象棋的时候,我就随口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主公便骂我无礼,还要杀了我……要是在战场上也就算了。因为一盘象棋就要一个武士死,这也太窝囊了。他虽身为主公,但也不能对有功的武士太过分了吧。”
“且慢……这么说来,从滨松逃出来、被追查的就是您啊?”“是的,是小人。”“岂有此理!”山田八藏声音高亢,义愤填膺。
“像您这样的勇士,祖祖辈辈是德川家的功臣的后代,虽然我不知道你如何让主公生气,但是就因为游戏中的失言便要手刃你,这主公的爱将之心也太缺乏了吧……好吧,你暂且藏于我处。不用担心。”
“感……感激不尽!”
“总的说来,滨松的主公还是有名主的气质,但总感觉他没什么人情味。有时甚至是冷酷刻薄,为了他的家族头也不回地牺牲任何事物。想到此,我们也不知何时就会受他指责,遭殃啊。想到这个就让我感觉如履薄冰。”他说一句,从眼角瞟了瞟又四郎的神色;又说一句,看看对方的反应。
他说的话马上奏效了,又四郎也中了他的套儿,又四郎的话中已隐隐约约显露出他的血气方刚和愤懑。
“要不你先去洗个澡吧?”八藏对他同情有加。对这个情绪化的年轻人,八藏百般呵护,似有溺爱之感。
他在这里藏了四五天。其间,外面的风声也渐渐过了。关于又四郎的行踪,一般人都以为他逃去国外了。
“石川……我把你的话转告给了大贺大人,他也很高兴。说怎样也要见你一面。但是如果大贺大人亲自过来的话,怕被人看见。大人说让我今晚悄悄带你过去。你要跟我一起去吗?当然,我会去的。”主人八藏来到他藏匿的屋子,这么对他说。
又四郎眼中闪现出欣喜:“我愿意同去。”他叩头谢恩。对于投入怀抱的穷途之鸟,山田八藏是如何劝诱的呢?综合考虑他和大贺弥四郎的关系的话,不用想也知道。一入夜,二人各自将黑头巾裹至眉梢,从后门悄悄地溜出去。大贺弥四郎的宅邸就在前面。山田八藏朝那里指了指,在又四郎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叛徒!你们的阴谋已经昭然若揭。没必要去那里了!”石川又四郎突然怒吼道。
山田八藏一惊,转过身去,但已经晚了。“这是主公的主意!”
此时他已被又四郎抱住。又四郎把他摔在地上,骑在他身上。山田八藏反抗,又四郎就朝他脸上给了两三拳。
“为了你自己,还是乖乖地别动!”又四郎语气平缓地劝他。
山田八藏极尽所能地抵抗,但是意识到徒劳无功后,无力地嘶喊着:“难……难受。放开,放开我的手!”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你真的是奉主公的命令来的吗?你从滨松一路被追查。”“笨蛋,现在才知道吗?这一切都是主公安排好的。我假装逃出城,也是为了摸清楚你们这伙人的阴谋才躲进你家。”“……这么说来,我是被骗了?”“你现在再咬牙切齿也来不及了。如果你一五一十地坦白交代,或许还可以饶你狗命!”他早就和冈崎的奉行取得了联系。又四郎把他绑了,挎在腋下,如疾风般飞奔而去。把他扔进奉行所后,不一会儿工夫便清点了人马,包围了大贺弥四郎的宅子。
又四郎的朋友——奉行所的大冈孙右卫门和他的儿子传藏以及今村彦兵卫等,加入了追讨的队伍。
那天晚上,在大贺的宅内,仓地、小谷等同伙也来了,他们还在期盼着山田八藏带又四郎过来,因此照例摆上了酒宴在等。
然而他们迎来的却是一场血雨腥风。外面来了不少人,喊着:“上意!君命!”“不好,败露了!”
意识到不妙后,大贺弥四郎自己放火烧房子,想趁乱溜出去。但他一身男扮女装的装束反而让人起了疑心,在街上被逮了个正着。
仓地、小谷二人最终逃脱,他们逃到了对他们而言是同伙的武田家。先被又四郎绑了的山田被迅速扭送到了滨松,他招供了一切,留得一条小命,却削了头发,留了封忏悔的小文后,不知所踪。“大概是遁入空门了吧。”很多人都这么议论。
无须斟酌,罪魁祸首大贺弥四郎的阴谋已经大白于天下。“处以极刑!”家康怒斥道,他一反常态地严厉。
他的家眷、妻儿和召使,乃至往来之友人都知道他的企图却秘而不宣,他们被押成一队,解送到念志原钉死、斩首、磔刑。两日之内,由于大贺这一个叛徒,多少人的鲜血成了以儆效尤的牺牲品。
昨天还在同一片土地上交谈的人、还相向而笑的人,如今却已成了刑场上送别的对象。悲凄之至。并且武田大军已经逼近国境边,在这种情势下,国内百姓恨亦深,悲亦浓。
三四天后,终于到了大贺行刑的日子。若不按群情激愤的民众的意思办,那他们很难宽恕此人。
可怜了大贺的妻子。根据审讯时的口供,他在被捕前几天,可能是喝醉了酒,对她说了这番话:“现在这种小日子,不足以让我满意。你不久就会像大臣的夫人一样受尊敬了哟。”那时他便暗示了谋反之意。
妻子又惊又叹:“适可而止啊。即使像现在这么奢侈的生活我也没觉得幸福。我还是怀念原来你任武士仆役长那会儿的清贫日子。那时的你,对妻子对朋友都坦诚相待,我们夫妇二人憧憬未来,早出晚归辛勤劳作……就这样被主公看中,如今夫君你已经飞黄腾达到谱代大名也不可比拟的地步,还有什么不满,非要抱有那样的企图呢?”
妻子质问着,泪流满面地劝诫他。大贺却一笑置之,没有听进去。
那个时候她便预言到丈夫的天谴之日,今天降临到了他身上。出来了一匹红马。军牢衙役把他拖出来之后,将他的脸部朝向马的臀部方向,捆绑在马鞍上,带向刑场。牢外的街上,民众已经在吵吵嚷嚷地等待。有一个人手持一面旗帜。
旗上写着:叛徒之首大贺弥四郎重秀。另外还有一面写着同样的字的小旗插在大贺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