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给你加了俸禄,实在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我也没当你是外人,这事我跟贱内说了。近藤你儿女也不少,在家族中也是本家。这次加了俸禄,想必今后生活会好过些吧。你看我说的。哈哈哈哈!好事,好事啊!”
弥四郎对近藤的事感同身受,很为他高兴。对承袭了三河人的朴实的平六而言,弥四郎的高兴是真是假,他无法辨别。
“惭愧!小人没有什么显赫的战功,实在没有想到主公会给我加俸。总觉得脸上无光啊。”“什么脸上无光?竟说出这种话。加了俸禄还说自己脸上无光,你近藤怕是古往今来史上第一人吧。不过这倒能看出来你是个实在人,或许也是你勇猛的所在吧。”
“您折煞小人了。我是听了主公的话,说是要听听您对小人封地的边界的指示,所以这才到您府上来了。”
“我那时也纳闷儿呢:这小子得了便宜,怎么到现在还没来说一声呢。我这就给你看封地的地图……今天可以慢慢谈嘛。”
不知不觉间,平六和弥四郎面前已经摆上了佳肴和杯盏。从摆酒上菜、伺候酒席的女用人肌肤看,她们不是滨松或冈崎的女人,似乎是特意从京都请过来的。
平六不厌恶吃酒,而且这酒和自己平时在家吃的那些粗酒完全不同。只要是个人,这晚没有任何理由过得不好。当然,平六的兴致也被完全调动起来了。
“已经……已经酒足饭饱了。小人要告辞了。”“封地和界线,都已经清楚了吧?”“清楚了。谢谢大人的关照!”“嗯。有个事……近藤。”
“嗯?”“这话我来说,好像有点居功自傲了。其实,这次的封赏,是因为我弥四郎在主公面前替你美言了,大人才给你封的。这个,你要记住哟。以后可别怠慢我。”
“……”平六一言未发。一脸扫兴地盯着弥四郎脸上的黑斑。“我要告辞了。再会!”平六突然站起身来。弥四郎吃惊不小,“呀,这就回去了吗?”“是的。我要回家了。”
“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了?这么值得庆贺的封赏,我实话说了,这是因为我的原因才得到的……你不愉快了吗?”
“不,没有那回事。就是莫名其妙地不愉快了。”“这么说来,你的脸色也突然阴沉了。”“可能是喝醉了难受吧。”
“你很会喝的呀。”“大概是身体不行了。”平六急匆匆离开了酒席,辞行而去。当天,在另外一间屋子里,还有一位客人来饮酒。他跟弥四郎一样,是位响当当的人物,叫山田八藏,是御藏方首屈一指的出头人。他们俩看起来交情不浅。八藏大大咧咧地进来了,走向弥四郎,说道:
“你嘴还真快。那家伙觉察到什么才回去的吧?”弥四郎仿佛也有同样的担忧:“平时都说他是老好人,还以为他会对我感恩戴德呢。谁知道一下子就不高兴回去了。总感觉他似乎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
“那不能留他性命。”“我还没告诉他那些重要的事……”
“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小人追上他。”说完,山田八藏便夺门而出,朝平六追了出去。
近藤平六对送自己出来的弥四郎的用人也没说一句话,就从大门上的小偏门走了出去。
出了那座门后,平六默默地回头望了望,“……呸……”他嘟哝着什么,像是吐唾沫似的。从后门绕过来的山田八藏很快发现了他的影子,“在哪儿把这小子给宰了?”八藏心里这么琢磨着,把身体贴在土墙上,慢慢地靠近平六。
而近藤平六从正门出来沿着围墙走了十步后,立即钻进土墙旁的沟内,蹲了下来。
不管哪处的宅子,一旦面积稍大一点,则它的围墙周围一定会有沟渠,并且沟渠中有流水。平六把手塞进口腔内,硬是叫苦不迭地把刚才在大贺家吃下的美味都给吐了出来。然后一抹眼角挤出的泪,嘴里嘟嚷着:“啊,爽快多了!”随后以细碎的脚步迅速地走开。
山田八藏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改变心志,他转念一想:这小子突然离席,定是身子不舒服,果真是喝醉了。还要深究的话,就是我们自己考虑不周了。
他就这么回到大贺的酒席上说:“我没动手。”他把事情经过陈述了一番,倒是大贺一脸释然:“太好了。办大事前还是别出乱子。来,我们继续喝。”
大贺把手一招,叫来了京城过来的美人仕女。在攻克万难、举藩穷困的冈崎城,只有此处有如世外桃源。门内,充盈的物资和贪婪的灵魂构成了一个私欲的小世界。
近藤平六造访了大冈忠右卫门的私宅。“这次属下好不容易加了俸禄。可是,属下想把新加的俸禄还给主公大人。属下也知道烦琐,不过还是想请求您在关节上多多打点。”“什么?你要返还俸禄?……知会大贺大人了吗?”“已经去过他府上了。结果……”
“怎么回事?”“我厌恶这次的封赏。”
“真拿你没办法,竟然说这种混账话。退回封赏这种事,史无前例!”“即使没有先例,这次的封赏我也不能接受。”
“愿闻其详。”“大贺弥四郎的话让小人心有不快。”“又不是他给你的封赏。有什么不快可言?”
“开始属下也这么认为。但是,根据大贺的说法,这次的封赏完全是多亏他在主公面前力荐什么的属下才得到的。”
“他这么说了?”“属下无法忍受大贺之恩。”
“大贺大人就是那样的人。要是憎恶他,以后办起事来可难办多了。罢了罢了。”
“属下讨厌他。”“你也是头犟驴。”“您身为首领,也不太好办吧?”
“该怎么说呢?返还封赏这事我办不了。如果你执意如此,只有你自己去滨松,亲自面见主公大人才行。”
大冈料想平六不会去,于是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谁知几天后,平六竟然大摇大摆地去了滨松。他乞求面见德川家康,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陈述出来。
“小人是近藤平六。如果要小人奉承大贺这类人而加封小人土地,那小人绝无此污浊想法。那样的封赏,小人一点也不要,也不愿玷污武士的名声。如果让主公大人动怒了,小人情愿剖腹自尽。但是这次的封赏小人不能收。请大人明鉴!”
周围的老臣百般劝慰平六,可是倔强的他丝毫没有听进去。“……”家康也面露难色。再怎么说,大贺在藩的财政方面是位才华卓绝的人物,无人能替代。尤其是家康本人,他把大贺从马棚武士提拔上来,一路重用,如今已与谱代大名享有同等待遇,并拥有广泛的职权。平六的心情虽然也能理解,却很难下决断。
“平六……平六。”“小人在。”
“这点封赏,是我的意思,跟弥四郎的打点没有关系。明白了吗?”“但是,如果大家都听信弥四郎说的呢?”“你听着。你大概也没忘吧。我在驻扎冈崎的时候,有一年,我去巡视稻田,后来就跟农民一起,把长刀短刀放在田埂上,到泥田里去了。那时你和你的妻儿都在种田吧。……那个时候我说了什么?那个时候的约定,今天或多或少实现了吧。别磨磨叽叽的了,收下封赏吧。”
“遵命!”平六只说了这些,他没有再辩解,眼眶里噙满泪水。“如果扛着长矛上战场,回乡的时候我不会让你一直忍受在泥田劳作这种贫困的生活。”这是当时家康对平六说的话。这句话,家康没忘,平六回想起来也会眼含热泪。
御旗楯无
这年春天,武田胜赖三十岁。与亡父武田信玄相比,他的个头高大得多,体格也很健硕,要说他是美男子再合适不过了。
武田信玄辞世,恍惚间,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四月即将守丧期满。
三年守丧,胜赖谨遵亡父遗训。但是,每年在他忌日那天,惠林寺等诸寺的佛灯都会在密林深处摇曳,万经齐诵。胜赖从那天开始也会抛开兵马之事,在毕门沙堂斋戒,眼不见绿叶,耳不闻窗外事,这样过了三日。这天是在踯躅崎馆上香的日子。胜赖刚整理完戎装坐在外面的垫子上,迹部大炊介便飞也似地跪拜求见。
“此事十万火急,所以属下直接冒昧进来面见主公,乞求主公给予答复,哪怕一句话也行,回信由属下来写。”随后他递上了一封信。
身边没人。看大炊介的神情,他应该是伺机来的。“……哦,是冈崎寄来的?”
胜赖接到信封后立即打开。起初他一定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看信。但是看着看着,脸上依然有一丝异样的神色。
“……”良久,胜赖沉思着,难以决定。春末夏初那些青嫩的树叶上,黄莺正在纵情歌唱。
胜赖年轻的目光此刻正注视着窗外的天空,嘴上说着:“明白了。那样回信就行了吧,让他回复。”
迹部大炊介疑惑地再度抬头看了看胜赖,确认道:“那样对他说行吗?”
“没问题。怎么可以错过天赐的良机!只是,信使都还可靠吧?”“此事是重中之重的大事。请主公勿挂念!”“遗漏可能是没了。信中再叮嘱他,让他千万别掉以轻心。”“遵命!”大炊介收回胜赖已经读完的信,把它藏在胸前,赶忙退了出去。
他此去的目的地不是自己的私邸。而是院里的另外一栋房子。那里是款待别国使臣和派到各地去的间谍的地方,是与城中心和此处隔绝的一个秘室。大炊介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在外面的政务所,顷刻间便忙碌了起来。是军情传来了。一到夜里则更显繁忙,整个夜晚,人头攒动,城门的出入口处更是毫不消停。天空泛白后,城外的马场上已经有一万四五千头战马和战旗迎着朝露,威武庄重。
还有不少将士在陆陆续续聚集过来。日出前,下达出征号令的号角就已将在甲府的各城将士唤醒了。
胜赖前一晚只枕着手臂小睡一宿,现在已然全副武装,脸上没有丝毫睡意。比别人强壮得多的身体和对未来的大大的梦想,使他的体内充满了如今晨新绿般的朝露。
自从父亲信玄去世后,这三年来,胜赖一天也未曾安心。甲府的防守虽固若金汤。遵照父亲的遗训,若在此固守,那么胜赖的胆略和勇猛比父亲强太多了。名门多出不孝子,胜赖却是个例外,甚至可以说他拥有过剩的自信、责任感以及勇猛的天性。虽然想方设法封锁,信玄去世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各国。良机不可失,上杉实施了突袭。小田原北条的态度也为之一变。更何况是织田、德川之辈,他们一有机会便会进犯邻国国土。
有个了不起的父亲真是不容易,胜赖就处于这样的境地。
但是他没有辱没父亲的名声。无论哪场战役,动动手指头也能得胜归来。
因此,近来各国间又流传开了这样的谣言:“……信玄已死可能是个骗局。指不定不久武田信玄就会大喝一声‘我在此’,突然出现在世上。”
据此,可以看出胜赖在父亲去世后这三年来的努力与经营成果。“美浓守大人、昌景大人说出征前希望见主公一面。”正是整装待发的当口,穴山梅雪上前如此禀报。马场美浓守和山县昌景二人都是父辈以来的功臣。胜赖听了之后,反问道:“两位大人都做好出征的准备了吗?”“正在穿铠甲。”
胜赖领会了梅雪的意思,面露略微放心的神情:“让他们进来。”他同意了。
不久,马场美浓守和山县昌景二位将军一同出现在了胜赖的跟前。“果不其然”,胜赖的预感没错。“昨天夜里晚些时候收到出征命令后,臣即刻马不停蹄地准备战马。但是这次跟平常不一样,军情评判也没有,请问少主,此番出战,胜算几何?今日的我军,决不能轻举妄动啊!”
美浓守首先开了口,随后山县昌景也附和道:“已故信玄主公在世的时候已不知尝过几番西征的苦果。对方敌国是小国,但是三河武士也颇有三河气魄,织田此刻正所谓得时者昌,并且他诡计多端,如果我军贸然进攻,遂了敌军的愿,深入敌营的话,恐怕难以脱身哪!”两人异口同声般进谏。二位将军不愧是辅佐信玄的老臣,对胜赖的武略并未心服口服。他们甚至认为胜赖是个危险人物。胜赖平日便已经察觉到这点。然而,无论是从他的性情还是年轻气盛来看,他对二位将军的“这几年莫若固守为妙”这般保守主义的主张仍然无法认可。
“不,这决不是一次贸然的出击。事情巨细,问大炊介即可。此次一定要拿下冈崎,进攻滨松,完成我们多年的梦想,我有信心。具体的,大炊介会转告二位将军。计划缜密方可出战。在此之前,对友军也不可泄露。二位将军莫以为此举不妥。”
胜赖这么说了一通,巧妙地回绝了二人的谏言。马场美浓守和山县昌景的二位将军已经面露不悦之色。去问大炊介吧,这句话确实出乎二人的意料。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同信玄的大将们商讨,而去跟迹部大炊介之流草率决定,调动兵马……二人面面相觑,呆立了一会儿。随后,美浓守又斗胆向胜赖进言道:“刚才,我们从大炊介大人那里已经到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但不知少主的绝招为何?如果少主肯向我二人透露哪怕一点内容,我们二位老臣也可以抱着必死决心,安心出征……”于是,胜赖环顾了一眼左右的人,“在这里不可多言”,他拒绝了二人的请求。并且,附加道,“你们为我着想,我很欣慰。但是今天的大事我心里有数。而且今天早上我已经拜见过御旗楯无,已经起过誓,我不可能再收回。”
御旗楯无!一听到此语,两位将军即双手伏地,对它从内心跪拜。
这两件物品是武田家继承下来的战神灵魂的象征。御旗指八幡太郎义家的军旗,楯无是先祖新罗三郎义光所用的铠甲。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在这两件宝器前盟誓便无虞。这是武田家世代相传的铁律。
知道胜赖决然已在战神前立过誓,二位老臣也就没再继续进谏。正在那时,聚集兵马的螺号已然奏响,出征的时刻迫近了,因此二位老臣也退了下去。但是,虽然已经决心出战,少主的安危依然让他们忧虑。
于是,他们去了大炊介的阵前,“少主让我们问你这次出征的详细情况,究竟有什么绝招,需要怎样发兵?”他们问道。迹部大炊介支开边上的人,扬扬得意地细述了一番。
他所说的机密计划,指的是:家康的儿子德川信康的驻守在冈崎城的财务官,是个叫大贺弥四郎的人。那个大贺,很久以前就通过自己和武田家往来了,主公也颇为赞同。前天,来踯躅崎馆的使者带来了大贺弥四郎的密信。信上说“时机已经成熟”。起因是:信长在二月就已经去了京都,岐阜现在无人留守。并且此前信长围剿长岛门徒的时候家康并没派出援军支援,所以二国同盟之间的信义此刻已在感情上有隔阂,并不顺利。
现在,甲府军队若以闪电之势,出三河,攻至作手村附近,则大贺会在冈崎城做内应,策动城内叛乱,打开城门迎甲府军队入城。还可以杀了信康,将众多德川的族人作为人质,如果再以此进攻滨松的话,滨松的将士会不断乞降求饶,逃至同盟国。家康一定也会逃往伊势或美浓避难。
“如何?是不是天赐福音啊?”仿佛这一切全是自己谋划的功劳似的,大炊介自鸣得意地说。二人不想再插任何话。
从迹部大炊介那里回各自部队的途中,二人黯然地对视了一会儿,“御旗”指日之丸御旗,“楯无”指盾无铠,均为武田家继承先祖之物,是武田家最神圣之物。“御旗楯无”此语一出,除表明对先祖宣誓以死相拼之外,还暗示此宣誓不再容许异议。
“……美浓守大人,我们都不愿活着看到沦落的江山啊。”山县昌景私语道,马场美浓守也点了点头,“你和我,大限已至。不久我们就将战死疆场,追随先主其后,向先主谢罪,我们未能完成辅佐少主的重任啊。”随后他皱起眉头离开了。
说起马场美浓守、山县昌景,是信玄麾下多年来扬名周边邻国的猛将。两人的白发,陡然间增加了许多。信玄死后,愈发明显了。甲山上新绿盎然,笛吹川的河水今年也迎着夏天炽热的阳光,淙淙地奏着永恒的生命之歌。面对这别离的山河,有多少将士怀着“能否再与汝重逢”这样无限的感慨出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