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苇手上动作微微一顿,轻声说道“我知道了。”就好像在回答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翻阅的手指继续滑动,眼睛也似乎从没有从奏章上离开过,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眼见三个时辰就要过去了,沉静平稳的双手批阅了所有奏章,轻轻落笔,挪动身躯,她想下一道圣旨,可是腿上却用不上力气,撑着桌子的双手也在轻轻抖动,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响,她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苍白的脸色却暗示出她内心的风起云涌。最终她放弃了挣扎,无力的陷在柔软的座椅里。
温问终于抬起匍匐的身体,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王苇待他一向敬重有加,他已经许多年未曾下跪了,但他顾不上自己揉搓疼痛僵硬的膝盖,只是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挣扎无果,默然流泪的嫡公主,平静的说“公主,这个时间该出去用膳了。”
“温大人,”王苇擦干泪水茫然的看着眼前这位老太医“我该怎么办?这个时候我可以将父皇驾崩的消息公之于众吗?朝中形势如此严峻,我身边全是母后和王平的眼线,如今太子未立,哪个皇子可堪当大任呢?”
老太医依旧平静的诉说“公主应该注意他们许久了。”
王苇低低的叹息“我是注意过,可越是注意越是心惊,王平他是皇长子啊,身居煜王之位,他竟然笼络朝政收受贿赂,与匪为伍。二皇子呢,像个闲云野鹤,清高的过分,最近几年的家宴甚至不再参与,一心求仙问道,他是打算羽化成仙了。七皇弟,虽为嫡子,但年纪尚有,再有母后教唆,均是妇人之见,一心一意教导麟儿大权在握,方为王者。他心中哪里还装的下天下?其余诸皇子莫不平庸哪里能扶得起来?”
“臣听闻公主对五皇子骐多番教导恩赐。”温问虽然没有将“是否属意于他?”问出口。但王苇自然听得出来这话中含义“父皇生前最宠琪妃,我也不过是不想本就凋零的皇室子孙再为母后所害罢了。”
温问则不以为然“琪妃所获乃是独宠专宠,与她有过节的可不仅仅是皇后。更何况琪妃如何遭受欺凌,也绝不会伤及皇子性命的。公主多番维护,使她荣华不减,也是希望她能听命于你。其实公主早就想到了这一步,早就埋下了这张牌,如今该是动用的时候了。公主该收拾心情重新上路了,哀叹忧伤也要度过眼前才行,否则公主也只能为自己哭泣了。”
王苇一声叹息“我又何尝不知自己的境况呢,我早就以为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我以为不论他是生是死,我都有手段应对。可当他真的死了,我竟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我突然发现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好,这一切太仓促了,我,真的很累!”
说到这里,温问知道王苇不想提及五皇子骐,也明白王苇肩上的责任和负担,不过,他显然很相信王苇的能力,要不然陛下不能理政这两年朝堂之上也不会如此风平浪静。他也明白王苇确实一时之间难以定下决断,但时不我待,王苇必须有所行动,既然自己劝说无果,那就让她自己想通吧,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为她争取时间,于是站起身来“我去为公主和陛下取午膳。”承乾殿的用膳时间一向准时,御膳送来超过一刻钟就会立刻撤走。显然御医若是不吃饭那一定是陛下身体出了问题;嫡公主若是不用膳,那一定是紧急情况,或许是让人生气的奏章,或许是陛下的责备;陛下若是不用膳,那就一定是吃不下去,病入膏肓了。但是若是他们三个一起不吃饭,那问题就严重到一定程度了,那些有心人或许还会趁机来探望陛下,这个如今已经冰凉的陛下。
看着缓缓走向石门的温问,王苇突然起身,绕过书桌用她那一成不变的声音说“我自己来就好,温大人用完膳就可以回去休息了。”而此时石门正好打开一线,门外整齐恭敬地站立着六个侍从,他们头部微微低垂,望向地面,双手托着食盘。而带领他们的大监才刚刚收回视线,恭敬站立。王苇顺着大监曾经的视线看去,沙漏中刚刚落下最后一颗沙粒。平静的语气不含波澜“今日竟然超时了,”随后接过前面两个食盘,问到“没有鹿肉么?”
大监恭敬回答“煜王爷说,他会让府上处理好鹿肉再送到御膳房来。”
王苇冷哼一声,走回石室,故作不满“午膳就放在偏殿吧。大监,立刻财政大臣郑濂来见我。既然鹿肉晚膳才能有,我会命人送到温大人居所去的。”王苇话音刚落,石门也立时关闭。温问则笑眯眯的感谢起来“老臣谢过公主赏赐,哈哈。”
借助昏暗的灯光,静静地看着那似是沉睡的老人,王苇默然静立,最终一声叹息“我是嫡公主啊,是你最最尊贵的女儿,你却将我推入深渊。你到底有多恨母后,才会用那连带的恨意来折磨自己的女儿。从十岁生辰,我成为你的传令官,你的那些子女啊,就开始羡慕我嫉妒我憎恨我,他们耍手段诬陷我,你就凭借一句“绝对信任”解救了我,可这何尝不是你的手段呢,你让他们包括母后把所有的嫉妒憎恨通通放在我身上,不就保全了你最爱的那对母子么。他们从不知道他们不再接触你是多么幸运,他们妒忌我能陪在你身边,获得你的绝对宠爱,可在你身边的我却忐忑不安,夜夜梦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生气,为什么要打我,我不可以学习琴棋书画,不能学习诗书礼乐,我要模仿你的字迹,学习你的政治,承受你的怒火,成为你的傀儡,我过得如此凄惨,他们还是疯狂的嫉妒我。呵,真是可笑,对不对?但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的子女,哪怕他们如何怨怼我,我都想要保住他们的命,毕竟他们也是我的血亲。可是,他们太贪婪了,他们得到了那么多,却还要更多,我已经什么都给不起了。我知道你对琪妃的爱恋,也知道你确实想要你们的儿子登临皇位。也罢,我就如你所愿吧,毕竟这张牌我留了许久,再不出手就要烫手了。我会尽量让骐儿活得久一些。但我也只能如此了。父皇,你好好的走吧,仔细的看着我,因为,我或许会让你为当年的决定后悔的。”
寂静的密室,昏暗的灯光,仿佛静止了时间,石台边的女子明明站立的那么随意,却给人一种阴沉窒息的感觉,带动的那本应欢快流动的空气都滞塞起来。
静谧的氛围,被铃声打破,王苇端着食盘,走出密室,大监接过食盘,躬身说道“公主,郑大人已在门外等候。”
“让他进来,之后再去宣本宫懿旨,让煜王来承乾殿偏殿见我。立刻来见。”
大监躬身退出,随后一位大肚便便身着紫金雕花,仙鹤共舞纹饰的中年官吏一脸和煦的走进了大殿,身体微微一躬,笑到“老臣见过公主,今日轮休,不知公主召微臣前来所为何事?”
听到这话,王苇冷哼一声“郑大人是在责备本宫打扰了你的安寝?”
郑濂脸色微凛,这几年,这小公主虽有些威望,但顾及他是有功老臣,对他也礼敬有加。但今日这般质问,想必是风雨欲来,于是立刻严肃回到“老臣不敢。”
王苇也不和他纠缠,只是将桌子上的玉玺轻轻一推。
郑毅见此虽然脸色难看,但还是整理了衣衫恭敬的跪在桌前“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现在,就请郑大人给本宫解释解释,京城之外的那些流民是怎么回事?”
“这,京城外有流民吗?老臣这几日一直深居家中,实在不知城外事,此事,是否该宣京兆尹来问话?”
就知道这老狐狸不肯承认,王苇冷哼道“身为朝中二品大员,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值得你如此自豪?郑大人,从淮南大旱至今两个月了吧?我那五百两赈灾银你都花到哪里去了?”老狐狸还想解释什么,王苇不耐烦地说“不用跟我说这些废话了,也不要和我胡搅蛮缠,既然今日我敢召你前来,你就该知道你的这些说辞我全有应对之策,我给你时间回去准备,明日早朝前我要看到你分赃的账册。退下吧。”
听见这些,郑濂心中微微颤抖,但面色未变,恭声告退。
但在转身的一瞬,汗湿衣襟。
“那帐册里应该有煜王所受赃款。”
殿门缓缓关闭,王苇身后却响起了一声低沉的问话“现在动他会不会太早了?毕竟我们还没有完全的把握扳倒他,他门生无数,又有煜王从中作梗,情势对我们很不利。”
“我不想再等了。”
男子略显急切“为什么?时间站在我们这边,你也从不缺乏耐心。”
“你没有看到我所看到的,如果你见过那些流民,一定不会再问这些。”
“那煜王呢?你打算如何?让他明天上不了朝么?”
见王苇不说话,男子继续说道“老狐狸未必会给你账本的,就算给你一本,里面也未必就会有煜王,不如我今天尾随他出宫,打得他在床上躺上个十天半月的,至少明天他不能跟你作对,或者干脆杀了他。”
王苇回转过身,右手轻轻抚上男子的面颊,微微一笑“穷言啊,跟我这么久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杀人确实是一种手段,但对于政治来说暗杀是最最卑劣的手段。”
看着王苇那认真的眼神,穷言的脸色腾地一下变红又变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反应,王苇才哈哈大笑着说“煜王,确实蹦跶的挺欢,但也不过就是只蚂蚱而已。对于一只蚂蚱,我才没必要动用我最厉害的穷言去使用那种手段呢。”
听着这张狂自信的大笑,穷言像个被调戏的小媳妇一样,哀怨地说了一句“蚂蚱来了。”便隐去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