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白,这是你的吧……”我把安白那只粉色的铅笔盒递过去,她低垂着头,就像所有普通的饱受同学排挤欺负的女孩一样,默默地接了过去,这让我竟有点害怕——无论是以前老师提问安白时的古怪气氛,还是“照片风波”里张晓斌猴屁股一样的脸瞬间变成石膏像的情形,这都让我对安白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异样感觉——安白并不是她所表现给大家的那样软弱,相反的,她也许拥有某种巨大、奇特的能量,只是她一直在掩饰隐藏——如果她真的是这样的女孩儿,那么她的这份深深的城府和坚忍的性格,难道不会让人佩服得害怕吗?而且,我总是暗暗觉得,那些欺负安白的坏蛋们,最终都会被安白以一种静悄悄的、诡异的、甚至残忍的方式逐个报复。
“我刚从老师办公室那批完作业回来,你的铅笔盒……我看见放在垃……楼下,就拿上来了。”其实安白的铅笔盒是我在学校的垃圾箱里看到的,它可怜巴巴地躺在众多破烂的作业本和零食袋里,但我却一眼就看见了——干净的粉红色,固执的方形。这垃圾箱里的每一件东西可能都是曾经被人爱过的、惜过的。一块儿动物形状的橡皮,可能昨天还被哪个女孩儿珍惜地放在铅笔盒的最底层,可是今天就被抛弃了……它们不能流泪、无法诉说,只能任由人的摆布,服从即将被一阵熊熊大火烧成灰烬的命运。“愿你们来世做个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忘掉自己被抛弃的记忆,找一个真正爱自己,永不变心的人。”我拿着铅笔盒,站在垃圾箱旁边发愣。
安白耷拉着脑袋,我见她右手紧捏着那只铅笔盒,拇指下面白雪公主的脸都皱了。我拿着铅笔盒上来的的时候,她正费劲儿地在扫除用具那儿翻来翻去。放学都40分钟了,她应该是为了找铅笔盒才呆到现在的。难道安白要一直这么默默忍受直到毕业吗?
说实话,上一次和安白一起走路的压抑和莫名其妙的紧张感一直让我心有余悸,以至于我现在放学走在楼道里,要是背后有人拍我一下,我总是会惊得要跳起来。没人的时候自己下楼,也会不自觉地老是回头看,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加上自从看到了安白口罩下面的“嘴”之后,我一看见她脑海中就出现了上次在教室中看到的震惊的一幕——光滑无一物的肌肤,如果想笑,那里是什么样子的?会动么?会像一层糊在紧闭的嘴巴上的糯米纸那样皱起来么?那么,在这层皮肤下面,有牙么?有舌头么?也许通过手术整形做一张嘴出来,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吃饭说话了吧?等等!她用什么吃饭呢?那段时间里,我经常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但是自从做了一个梦之后,我就再也不敢想了。
我梦见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走进家里的楼道,我家楼道本来就黑,我也没在意,这时候,我听见有人下楼,就停住了脚步,不禁往一侧的通往一楼的楼梯看去,“咚、咚、咚……”脚步声不快,很有规律,而且越来越近,我的心跳突然加快,突然感到想哭、想撒腿就跑,但是无论我怎么使劲儿,就是动不了,只能仰着脖子眼睁睁地盯着楼梯,“咚、咚……”脚步声近在咫尺了——我看到一双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接着是紫色的校服裙,校服裙下面的双腿机械似的往下走,我越来越害怕,都要尿出来了,我看见了穿着白色校服衫的安白,低着头,垂着手,戴着口罩,好像梦游似的“咚、咚”地往下走,因为楼道太黑,她的头发又遮住了脸,我看不清她是什么样子。我几乎已经喘不上气了,浑身发冷,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见安白低着头慢慢走到我面前,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她的鼻子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子尖了,安白口罩上洇了一大片血,我一阵晕眩和恶心,而且预感到口罩后面是什么情况了,就使劲儿想逃脱,但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连一个小指尖儿也动不了,我就闭上眼睛,但是我的眼皮好像是透明的似的,安白的影像竟然穿过眼皮硬生生地出现,她平静地摘下口罩——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口子歪歪斜斜地在她“嘴”上,然后,她冲我笑了……没有牙、没有舌头,就像幽深的管道口一样,黑黑的、直通通的……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像在体育课上刚刚跑完800米一样喘着粗气,枕头和床单全都潮了。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想安白“嘴巴”的事了,我对强迫自己“忘记”这种事从小就很擅长,凡是我不想去回忆的事我可以马上忘记,不再去想。我拒绝承认它们的存在。
看来今天又要和安白一起走了,我这么想着,心里却并不讨厌,安白本来就和一般人不一样,给人怪异的感觉是正常的,总比那些没事儿就想着怎么捉弄人、陷害人的垃圾要好。我对安白说:“我们走吧!我来锁门,你去拿书包吧。”我把门后的挂锁摘下来,锁头冰凉冰凉的,竟刺得我浑身一个激灵。
“安白在这儿呢!快过来!”门口突然响起了男生的声音,我扭头一看,是同班的胡伟鑫。他的牙本来就向外爆得厉害,现在活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恐龙。随着一阵沉闷脚步声,张晓斌也出现了,他穿着一身篮球衣,身上一股酸酸的汗味。他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我和安白身上顿时全是阴影。
“哎!安白!我们来算算前几天的帐吧。”我紧张地看了一眼安白,心想这回坏了,张晓斌和胡伟鑫这两头野兽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看来安白要被狠揍一顿了,我插在衣服兜里的手全是汗,正在想如果他们欺负安白,我应该怎么做。安白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喂,优等生,你没事的话就回家吧。”瘦高的恐龙说。他们是来真的了,怎么办?我突然想起了每天晚上放学回家后,家里餐厅点着的暖黄色的灯光。黎月,你的生活应该风平浪静,你不该把自己搅和进那些和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里。我情不自禁地往门口走了两步,几乎已经说服自己立即回家了。
“哎,我说,原来你背地里天天和这么一个怪胎混在一起,看来学习成绩好的全是变态!”胖熊歪着嘴,脸上的肉全堆到了一侧。
不知是哪儿来了一股完全不像我的爆脾气,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窜上来,恨不得扑上去一拳揍在张晓斌肥嘟嘟的脸上,但我忍住了,我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晃了晃手里的锁头,一字一板地说:“我现在要锁门了,你们有事明天再说吧!”
他俩先是一怔,好像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冒犯,互相看了看,接着“吃吃”地笑起来,胡伟鑫往地上唾了一口,叫道:“哈哈!我们要是不走呢?嗯?你能把我们怎么样?该死的优等生!”接着不住地往我面前逼近。这时我才发现,平常看上去不怎么高大的两个男生,这时候竟然比我高出不少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胡伟鑫使劲推了我一把,我往后退了好多步,撞歪桌子和椅子的声音“叮叮咣咣”地响起来。他们冲着我哈哈大笑起来,我满脸通红,觉得非常狼狈和不忿,又是一股怒火窜上来,心想就算是跟他们豁出命去也要拼一拼!我冲正在看我的安白大喊一声:“安白!你走!”然后使劲全身力气朝着他们冲过去,也许是没有防备,也许是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他们没有闪开,我左手抓住了胡伟鑫的衣领,右手抓住了张晓斌的袖子,就像电影里英勇就义的英雄一样冲安白喊:“安白!你走吧!走!”
安白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又看见了她眼睛中闪烁着的人偶玻璃眼珠一样的光芒。她注视着我,我第一次感觉到她的注视是有感情的,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心灵的交流,她彷佛在问我:“你真的可以吗?”我一边点头一边喊:“走!走吧!”现在想想,可能当时大喊大叫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吧,我的嗓门从小就很大,当时可能一定程度上威慑到了胡张两个人,他们也许会心想:“平时这么不起眼的一个老实的女学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嗓门儿?”
安白真的走了,她刚一消失在门口,张晓斌和胡伟鑫就像突然醒过劲儿了似的猛地发劲儿挣脱我,我则不管他们怎么打我,就是死死攥着他俩的衣服不放。我自从小学时和年级的恶霸打过架之后,这是我第二次和男生发生这么严重的冲突。但是和小学的男生比起来,初中男生的力气超乎我预料的大,胡伟鑫一巴掌拍在我的脑袋上,我顿时两眼发黑,耳朵里嗡嗡直响,张晓斌熊一样的壮手一直在扭我抓他袖子的胳膊,我好像简直都听见骨头要崩断的声音了。我们的双脚都没歇着,我一直发疯地踢他们,只要能踢得到的我就一通乱踢,他们也不客气,又重又硬的脚丫子雨点一样地砸在我的腿上和肚子上,转眼间我白色的校服衫上全是大大黑黑的鞋印……
“老四!猴头!你们都******干什么去了!快过来!”张晓斌扯开嗓门大叫,显然在外面还有他的同伙。我更气了,你们两个大男生为了欺负一个弱小的有残疾的女孩子还叫来了这么多人,真不要脸!而且现在两个男的奈何不了我一个女的,还要搬救兵?好哇!那就来吧!反正我已经豁出命去了,就算他们打死我我也不松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别人对你们忍耐宽容,你还以为人人都好欺负吗?
张晓斌叫骂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出现第三个人。“他们都死哪儿去了?”张晓斌又骂了一句,听到这个“死”字,我突然想起了刚刚飘然而去的安白,想起她直愣愣地向前指的手指,想起那些黑白色的相框,和灰灰的脸孔……“哈哈哈哈哈哈!!!”我突然爆笑起来,看到张晓斌和胡伟鑫都同时愣了一下,好像看到疯子一样地惊恐地看着我,我更加不能遏制地笑着,似乎这笑声又为我自己壮胆和打气了,我好像不怎么感觉到疼和害怕了。
一条黑影消无声息地爬上我们的肩头,一个黑不见底的影子站在门口,后面是喷血的傍晚天空。一股淡淡的烧焦味儿绕在我的鼻尖上。张晓斌和胡伟鑫顿时不动了,我看到印在张晓斌脸上的变了形的手指形状的影子,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安白来了。
我顿时像没电的机器人一样一屁股瘫软下去,抓在他俩衣服上的双手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松开,松开之后发现我的手指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冰凉冰凉的,抖个不停,麻得一点知觉都没有。这时候,腹部和头部的疼痛就像排山倒海一样涌来,我靠在桌子腿儿上,闭着眼睛,几乎已经忘了教室里两个恶霸和安白的存在。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好像感觉有一条蛇从脖子上绕了过来,猛地惊醒了,却看见安白在扶着我站起来,她的手很凉,我觉得我被一股大力托了起来,但是这不像是被人硬拽或是被笨手笨脚的人搀扶时只有某个部分受力的感觉,就像被一张柔软又坚固的网子兜起来一般,平平稳稳地站了起来。
我朝旁边看了一眼,张晓斌和胡伟鑫还站在那里,他们的脸青灰青灰的,脸上的五官完全违反正常的规矩和组合——本该闭上的,现在却大得不能再大;本来该张开的,现在却不见踪影似的……我以为我会惊讶,可是我一点都不吃惊害怕,反而感到欣慰和平静。我冷冷地把目光收回来,稳稳地锁了教室门。他们两个像两具蜡像一样保持着最初被雕刻出来的形状,只有僵硬眼眶里的眼珠随着我们离去的身影转动,他们衣服和袖子上两个皱皱巴巴的“小山”,染着夕阳剩下的最后一点血色。
“到了半夜他们应该就可以恢复行动了,半夜里屁滚尿流地从窗户逃回家去,却什么也不敢说。”走出校门的时候,我突然轻轻说出来这样的话,这是我的猜测,不,更应该说是预感——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感觉到了?从锁门的时候?从安白指着他们的时候?从安白最初离去的时候?我们在表面是是如此不同的人,但是为什么我可以猜到安白的所想?
我一反常态发疯地和恶势力反抗情景,在20分钟后的现在想起来,却已觉得那么遥远,可能再过几个小时,我会打死都不相信那个人是我。
在尊严被伤害之后突然发狂的我、在猜到了安白会让胡张的同党倒霉的那个瞬间歇斯底里大笑的我、在目睹那么怪异可怕的被邪术俯身的胡张,却淡漠冷静的我,第一次、深深地震惊了自己——那可能是身体中的另一个我,一个很少出现的、一个在梦里会拿着刀子杀人的、一个我从不愿意承认的怪异残酷的自己。
我看着安白,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对她的了解就像放了闸的洪水和飞快地撕去页数的日历一样——一波又一波、一页又一页……她没有、也无法和我说话,但是我却觉得我们此刻心灵相通,比任何一个和我平常嘻嘻哈哈的朋友都要亲密,她的心事她不说我也知道,我的心事我不说她也知道……这是一种近乎怪异的亲密,来自某种,共鸣。
像蜜蜂之间特有的舞蹈、像蝙蝠发出的超声波,是秘密的、同类之间才懂的暗号。
被安白稳稳地扶着沿路走着,我晕晕乎乎的脑袋里有一种正向着一个温暖又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的感觉,在深渊的中间,是安白闪亮如玻璃珠子一样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