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们还记得咱们班上原先有个女孩叫安白的么?”说话的是张晓斌,初中时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高个儿,现在长得更是人高马大,肥嘟嘟的双下巴上长满了黑色的短胡须,因为喝酒的缘故,他的鼻子活像麦当劳小丑。
“安白?”胡伟鑫皱着眉头,从嘴里吐出一大团脏乎乎的烟雾来,他轻蔑地歪了歪嘴说,“提她干什么?”说着拿起烤串,用门牙撕下来一大块羊肉。胡伟鑫和张晓斌正好相反,瘦得像干巴巴的鱼片,一对尾端上挑的三角眼安在棱角分明的“申”形脸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不……也没什么……”张晓斌含糊不清地从嗓子眼儿里咕哝着,可能是因为喝得太多,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他点了一支烟,空气更加污浊了,我有点厌倦地瞧着他们,期待着这场同学聚会快点结束。初中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他们,尤其是张晓斌,他那时候起就非常精于算计,对自己有利的人就疯狂地讨好,而对自己毫无用处的人就像垃圾一样地对待和捉弄,自以为是黑帮老大,天天带着一帮小跟班到处为非作歹。他们所说的安白是当时班上最受欺负的女生,因为长相和行为跟别人不太一样,很多人都不愿意与她接近,而像张晓斌这样的人,就完全以玩弄一只蚂蚁一样对待安白,并且把这当成了他初一到毕业最大的乐趣。
“有一次我拿了她的铅笔盒……”张晓斌彷佛自言自语一样地在烟雾中说着,他没有看我们任何一个人,而是注视着半空中某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他和聚会刚开始猴子一般的活跃状态完全不同,让我感到我一种悲伤和压抑情绪,这种情绪不是胡伟鑫带给我的,而是像有人借由胡伟鑫的脑袋抛过来一条灰灰的薄纱,蒙在我脸上,系在我的脖子上。
“哈哈哈,晓斌你喝多了吧?没事儿装什么深沉啊!”这种独特尖利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钱芳,她今天穿了条豹纹的吊带连衣裙,薄薄的材料透出她胸罩的蕾丝花边和圆形的轮廓,雪白的手腕上带着很多饰品,随着她夸张的动作叮当作响。忽然,这些金属的碰撞声让我感到有些意识模糊。
“黎月,吃啊。”坐在我旁边的岩峰轻轻地拍了拍我。我看着他的脸,有一种刚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感觉,我说:“这儿空气太差了,我出去呆会儿。”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既没有喝多,也没有睡眠不足,单单是空气也不至于让我意识模糊……关上一屋子的烟雾和喧闹,走廊上的安静和凉爽让我清醒了许多。
刚才陷入遥远回忆的瞬间感受仍然强烈地震撼着我,每次马上要想起来的时候,那个渐渐隐现的画面又像细沙一样飘散了……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那好像根本就不是我自己的回忆,而是别人的,别人的?这是什么话?我摇摇脑袋,这时,一种陈旧的霉味儿飘上鼻头,我莫名地打了个寒战,不禁看了看四周。通往卫生间的走廊很明亮,地上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墙上挂着很多照片,多是这个饭店的经理和名人的合照,还有一些关于饭店成长经历的具有纪念意义的照片。突然,我有一种被人注视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刚刚还没有,但是现在却彷佛就在身边!我又回头看了看,除了一个清洁工在清扫垃圾,和一对情侣亲密地相拥而过,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可那视线依然牢牢地贴在我身边,我感到空气中有一个无形的人正在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一阵凉意从我的腰部直窜上来,地面的大红让我一阵晕眩和恶心。
回到餐桌的时候,他们都吃得差不多了,张晓斌硕大的身躯趴在桌子上,发出可笑的鼾声。我刚坐到座位上,就听见钱芳用讽刺的语气在说些什么,掺杂着餐具碰撞和邻桌划拳的声音,我只听见她说:“那有什么办法……当时已经晚了嘛……你们说,她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钱芳说的是初中时在安白身上发生的事,那件事造成了很大的风波,一时间几乎全校的人都在议论纷纷,但是随着安白的失踪,这件事渐渐远离了人们的视线,成为密闭容器中干枯的标本,埋在黑暗的角落。再也无人问津。
安白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白净的脸上有一些小雀斑,黑色的齐耳短发非常顺直和光亮,厚实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但安白之所以从刚转到班里的第一天开始就成为了全班甚至是全年级的话题性人物,是因为她始终戴着一副白口罩,从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做着自己的事情,跟班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来往。
我还记得安白第一天到班里,语文课上老师提问到她的时候,她站在那里一声都不吭,老师说:“安白,你不舒服吗?”安白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老师有点着急了,说她:“你倒是说话呀!”全班都屏住呼吸注视着安白,我也暗暗替安白捏把汗,心想,怎么刚入学就得罪老师呢?“安白!你……你到底说不说话?把头抬起来!”安白低垂的脑袋动了一下,我的心不知道怎么的,“咯噔”一下,沉得无影无踪。安白慢慢抬起头,因为戴着口罩,也看不清她有什么表情,她面朝前方,虽然眼睛被刘海挡住,但我能感到她正在死死地注视着老师,从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一条红色的X光射线一样直直地向老师刺去——我突然不敢看安白了,因为她的眼球在头发的缝隙里特别明亮,让我想起了电视里的木偶的玻璃眼珠……我咽了口吐沫,才发现嗓子特别干。我趴在桌子上,突然发现我是在担心老师,而不是担心安白。我甚至害怕等我抬头的时候,老师会不会已经变成一具烧焦的尸体或者直接消失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我竟然越想越真实,越想越害怕,而这些恐怖的画面,只会是一个人办到的——就是安白。最后老师没有受伤也没有消失,他只是张着嘴愣了几秒钟,然后用很平常的语气让安白坐下,继续上课。我不禁向后望了一眼,却正好碰上安白的目光——藏在头发中的目光,静静的、淡淡的,却让我有被一盆冰水迎面泼过来的感觉,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冷颤。
接下来的日子里,安白还是保持原样,一句话都不说,班上不安分的家伙们就开始蠢蠢欲动,开始想方设法地让安白说话,比如在她进教室的时候用水枪突然渍她一身水,或者在她的抽屉里放进恶心的毛毛虫之类,甚至在她的凳子上放图钉……他们希望听到安白哪怕一声“啊”也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了,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恶作剧,都没有让她发出过一次尖叫,甚至一次呻吟都没有。唯一可以表达感情的双眼也总是被长长的刘海遮住,让人无法琢磨。那些坏蛋坚持了2个星期左右,就不再对她发出声音抱有希望了,失去耐性的他们开始更放肆的捉弄,有时候安白的板凳会不翼而飞,放学之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低着头找来找去;有时候安白的饭盒里会躺着一只老鼠的尸体,她就默默地把饭盒端出去倒掉;有时候安白打开教室门的时候会有水桶、黑板擦、扫帚之类的“惊喜”等着她……面对这些过分的捉弄,安白依然保持沉默,即使被水桶砸中脑袋,也没有哼过一声。这样的情况又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大家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安白有非常恐怖的传染病,一碰她就会被感染死掉;有人说安白精神有毛病,到最后甚至有人说她是一个吃死尸的怪物,那张嘴上沾满了永远也擦不掉的血污,所以才戴着口罩……
在班上只要有人不小心和安白有了接触,都会被大家取笑和孤立,那时张晓斌是带头的,不管是谁无意中碰了安白一下,他都要大声起哄说“某某某被安白传染怪病啦!大家离他远一点!”要是有人帮助安白,那么就会得到和安白同样的下场。我那时对张晓斌很反感,有时候真的很想帮帮安白,但是那时我是一个胆小的无名小卒,不想引人注意,不想在那种混乱中当一个活生生的靶心让张晓斌他们攻击。于是只好像其他学生一样,对安白的遭遇爱莫能助。
直到有一天黄昏,我走到车棚取车子的时候猛然想起老师布置的作业要写在练习册上,可我的练习册还放在抽屉里呢!我向教室飞奔而去,心中暗暗祈祷教室不要锁门。
跑到教室门口,我惊喜地发现门还开着,便冲了进去。这时候,我意外地与还留在教室里的安白四目相对。
我俩都吓了一跳,安白吃惊的眼睛透过刘海的缝隙看着我。我感到有些紧张,因为这种像木偶玻璃眼球一样闪亮的目光,我依然记忆犹新,我移开目光说:“我把练习册忘这儿了。”然后就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心里“砰砰”直跳,我偷偷地向安白瞄了一眼,她低垂着脑袋站在我斜后方。
正在我弯着腰在抽屉里摸练习册的时候,突然,安白的胳膊从我身边伸过来,在我的桌上放了一张纸条。我一惊——刚刚她不是还站在我后面吗?
我把纸条拿起来看着,上面的字有些歪扭——“我的凳子找不着了,你能帮我找吗?”我有些感动,心里特别可怜她,那些混蛋又把安白的凳子藏起来了,他们到底有完没完啊?难道每天除了欺负同学,就没有别的事可干了么?我点了点头,心想他们很有可能把凳子扔到楼下的垃圾箱里了,不过还是先从教室找起吧。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始终不发一言,光线慢慢黑下来的教室里只有偶尔发出的挪桌子和凳子的声音,安白在窗口的身形像黑色的剪纸一样经过,融入到窗口旁边同样黑暗的空间里,我突然想:“如果现在外面也是黑的,我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安白在教室里。”想到这里,我感到全身的皮肤一阵紧缩,一个空虚的影子在我的余光中出现,我急忙转头一看,身边空无一物,安白在前排低头找着,我只觉得口中突然很干渴。
终于,我在教室扫除工具的箱子里发现了写着“安白”字样的凳子,那有些歪扭的字体跟纸条上的一模一样。“找到了。”我说,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显得很大,而且我有一种好像自己已经100年都没有说过话了的感觉。那时天色已经接近晚上,安白在课桌中间弯下去的腰猛地直起来,白净的脸扭向我,那种怪异的速度就像突然从盒子里弹出来的弹簧小人儿,让我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恶心。
“喏,在这里。”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向我走过来,但是在我看来,她更像是飘过来的,因为我根本就听不到脚步声。
我把凳子从扫把堆里拉出来,为了平复慌乱的心情,我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装出很轻松的样子。我把凳子塞到她的桌子下面说:“明天擦一擦就行了,今天太晚了,咱们早点回去吧。”我一说这话就后悔了,因为这话意味着我要和安白一起下楼。
因为太晚了,学校的主楼梯已经锁上了,只有副楼梯可以使用。我们走到楼梯口,我使劲儿跺了跺脚,里面的声控灯却无论如何都不亮。“倒霉。”我在心里咒骂了一句,硬着头皮沿着模糊的台阶慢慢走下去。安白在我身后,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却不回头也知道她和我距离有多远、距离有几个台阶。因为我一直感到脖子后面微微发烫、瘙痒难耐,还有一阵阵像蚯蚓似的凉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那种被安白牢牢地注视着的感觉让我总是差点想要拔腿就跑,但是安白的视线就好像一根透明的钓鱼线紧紧地牵引着我,让我无法逃开。因为多次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背后那种些快要被手抚mo而上的寒意,有好几次我都险些踩空。
狼狈的我好不容易到了一楼门口,不由得加快了几步,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外面的空气,离开了狭窄的楼梯间,看着晴朗的夜空和在操场上运动的人们,刚才的压抑和紧迫感顿时消失了。
我对始终低着头的安白说:“你家在哪儿啊?你骑车回家吗?我要去车棚了。”她停住脚步,伸手指了指校园后面。
“哦,是附近的家属院吗?”我知道学校后面有一个家属院,班上有几个同学在那住。
她点了点头。真够呛,那种寂静就像“绝对零度”一样,那是真真正正的寂静,一点的鼻息和呼气声都没有,以至于让我甚至感觉不到她身上的生命气息。
我们在校园口道了别,我几乎以逃跑的速度向车棚走去,走到路的尽头,转弯的时候,我又瞄了一眼校门口。发现安白居然没有离去,面朝着我默默地站着,像一只白色的纸娃娃。
我飞也似地骑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