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的开始。在时间浩渺的长轴上,这一天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点,如同数学课上教过的无限连续的函数,由无数的点连接起来。大学课堂上讲过布朗运动,通过模拟花粉运动推算复杂金融工具的价格。他对金融产品完全没有兴趣,但是觉得花粉运动的原理非常有趣。细微颗粒处于连续的无规则的运动之中,每一次移动的轨迹都基于上一次,运动偏差的期望值为零。也就是说,这样的一天,只不过是昨天的延续,也只不过是明天的预演。时间已经过掉了几百万年,每一天也不过如此,重复昨天。
有一些人的人生,所过的每一天就好像是一个符合正态分布的函数。一开始人生的基调就设定好了,之后只是在平均值附近徘徊而已。但肯定有另外一些人,人生之中充满了断点,决定性格与命运的走向。而这些断点出现的时刻,可能也就是这么一个稀松平常的一天。
陈致善看到自己在镜中的脸,有些浮肿,眼皮如同在水中泡过,厚重地黏在一起。他想到梦境中出现在河面上的自己的倒影,陌生的年轻男人的脸,但却清楚知道那是他自己。
这只是平常不过的又一天。冷气机开得轰轰的响。已经是中午十一点,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风,远处成片的树木纹丝不动,有一种屏息伫立蓄势待发的紧张气氛。乌云成块停泊在树枝上方一点,似乎只是在等待谁按一下开关,就会化作山雨呼啸而下。
陈致善没有耐心等待按钮按下的那一刻的到来。山雨欲来的瞬间,比起人生中出现的其他瞬间,似乎过于平庸了。他总是感觉自己好像被放置在一列不知开往何处的列车上,在某个时刻,就有人按下按钮,然后铁路轨道突然变化排列接往另一条不知去向的路。有的时候,明明好像可以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了,前方的风景已经触手可及,可是突然又转向另一条路。他看到过很多不同的风景,即使近在眼前,却从未得到过。他一度尝试伸手去触碰,但控制轨道的按钮似乎总是故意跟他作对,每次都在快要抓住的时刻启动按钮。
那一年,他五岁。他的父亲开始变成一个小有成就的生意人,长年不在家。作为补偿,他得到很多的玩具,电动车,变形金刚,诸如此类。但他着迷于收集各种奇怪的东西,糖纸,火柴盒上的贴花,玻璃弹珠。他有一个透明玻璃罐,里边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彩色玻璃弹珠。最常见的,是白色透明弹珠中加有彩色回旋形条纹,转动起来里边的条纹就好像流动的液体般跟着转动。他举起弹珠对着太阳,阳光从弹珠边缘斜射下来,闪着亮晶晶的光,弹珠边缘和光接触的一圈,有如霓虹般五彩斑斓。他每每沉醉在这样迷幻绚烂的光影里。
“致善,不要盯着太阳看,眼睛会坏掉。”她的母亲总是制止他的这种行为。如同大部分成年人,她不能理解一个五岁孩童的世界。但她还是会帮他买喜欢的弹珠,帮他把收集来的糖纸、火柴盒贴花整齐安置在漂亮的集邮簿里。她已经无须工作,有大把闲散的时间。他经常看到她独自坐在镜子前,梳头,把头发扎起又放下。有时涂抹口红,将各种各样粉状的东西拍在脸上,如同一项浩大的工程。有时站在衣柜的大镜子前面,试穿不同的衣服。碎花的长裙,质地轻柔。他跑过去抱住他的母亲,长裙的布料贴在脸上,温柔摩挲。
“致善,不要闹。”她说着,却忍不住转身把他抱起。
她教他认字,拿了一本线装繁体《唐诗三百首》教他背。也读《诗经》,有一搭没一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他一边摆弄手里的玩具,一边跟着念。记住的只是音调的抑扬顿挫,如同鹦鹉学舌般。
有时她情绪波动极大,长时间地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他可以听到呜咽的声音,隔着紧闭的房门传出来,如同半夜里远处屋顶上野猫凄厉的叫声。过了半天,她开门出来,散落头发穿着睡衣坐在一边,空气里有种动荡不安的气氛。他已经开始懂得分辨和觉察成人的心情。他不敢靠近她,默默一个人在一边玩耍。心里想着要过去亲近他的母亲,却终究畏惧。这时的她,与那个帮他剪贴纸教他认字的温柔的母亲,判若两人。那像是森林里受了伤随时抱着鱼死网破的心准备决斗的兽,对外部的世界抱着全部的敌意。
他的父亲偶尔回来,抱起他,给他新买的玩具,拿出新衣服、首饰给他的母亲。房子里只能听到他父亲的声音,千头万绪的话要说。他记得他父亲神采飞扬的脸,在他幼年的某个阶段。但更多的时候,是一家人无言对坐吃饭的场景。他感觉到某种东西在空气里凝结,变得越来越厚重。呼吸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有种黏稠的物质捆绑住了手脚,稍稍移动都需要极大的力气。声音似乎被放大了,筷子触碰到碗的声音,嚼菜的声音,喝汤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过。
他的母亲与平时有些不同。他不知道哪里不同,但是可以感觉到。这是一种奇异的气氛。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喜欢他父亲偶尔出现的日子。他想见到他,天性里的一种诉求,但是那种奇怪的气氛又让他紧张。
有一天,他母亲送他去幼儿园。她在门口和他告别,蹲下来抱住他说:“致善,要听老师的话哦。”
他点了点头。这是惯常的对话。每天在幼儿园的门口和母亲告别,她都跟他说,“致善在学校要听话哦”。他会顺从地点点头。然后他的母亲便会把他交给站在门口的老师,目送他背着快要盖住整个身体的大书包走进教室。
但是这一天,她说完这句话,依然抱住他。她抱得非常紧,以至于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可以感觉到她身体在不停地颤抖。那时已经是深秋,陈致善穿了一件厚厚的毛衣。他的母亲还是夏天的打扮,穿着她最喜欢的浅蓝色连衣裙,系了一条深色花纹丝巾。她搂住他,指尖触到他的脖颈,冰凉,像是没有生命的金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放开他转身离去。他被牵着走去教室。突然之间,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着,他慢慢往前走,她的母亲在他身后往另一个方向走,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走向世界的尽头。
他努力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试图去听老师在讲些什么,然后很投入地跟着周围的小朋友一起唱歌。
但是没有用,这个无形之手越握越紧。他的心像是被寒冷冰块封存起来,冰凉沉重,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幼儿园老师终于发现了他的异样,问他:“致善,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感觉声音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好像信号接收不好的电视机传出的声音。他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他被安置在床上躺下,迷迷糊糊地睡着又醒来。厚厚的一床被子压得他有些胸闷,透不过气来。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笼罩着他,他感觉到天崩地裂般的危险。他想要快点回家,急切地等待他母亲过来把他接回去。但是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看着墙壁上的钟缓慢移动着秒针,默默地在心里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天快黑的时候,他的母亲终于出现。她换了一身衣服,穿着和这个季节相衬的温暖的格子大衣,裹着厚厚的羊毛围巾。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一觉睡下去,似乎睡了几天几夜。和夏日打扮的母亲在幼儿园门口分别的情景,竟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一样模糊。
她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穿一件紫红色高领毛衣和卡其色的西装外套。
“致善,这是赵叔叔。”她对他说。
他看到一个温和的戴着眼镜的男人的脸。男人蹲下身,背起致善。他的母亲解下颈上的围巾盖在他的身上。他趴在一个男人宽厚的背上,成年人身体的温度透过衣服传递过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路灯暗淡,他伏在他的背上沉沉睡去。
这个叫赵叔叔的男人开始频繁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每次过来,会将致善抱起,高高地在空中转几个圈。他有一种让周围都热闹起来的能力,致善的母亲总是被逗得笑个不停。
他每次来都不让致善失望。“致善,猜猜看赵叔叔给你带来了什么。”他故弄玄虚地把手背在身后。致善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翻开他巨大的手掌,总发现手心里藏着新奇的糖果,或者漂亮的小石头。
他似乎完全理解致善那些奇怪的爱好。
“看这块石头的纹路,像不像树林和小溪?”他拿出一块条形花纹的石头给致善。
致善接过来,这是一块三角形的普通石头,经常可以在路边施工的黄沙堆里捡到的那种。石头的一面是一些不规则的条纹,颜色粗细深浅不一,他看了半天,说:
“像云朵。”
“嗯,也有可能是云朵。你想看到什么,就可以看到什么。”
他微笑着摸摸致善的头,转身和他母亲牵着手进了房间。
在这个时候,他就一个人在外面看书或者玩耍。有一次,他的弹珠滚到他母亲睡房的门口,他走过去捡弹珠,在虚掩的门缝里看到他母亲裸露的后背。她就这样端坐在那里,长发披在肩上。白炽灯的惨淡灯光照射下来,他看到一个白得发光的脊背,如一座雕像般。很多年后,他去巴黎卢浮宫游玩,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瞥见展厅的一端伫立着的维纳斯雕像。他感觉好像有电流流过身体般,不受控制地颤抖。尘封的记忆从大脑某个角落被唤醒,他想到了他的母亲,他唯一一次看到的裸体的场景。
他隐约感觉到了他的母亲和这位赵叔叔之间某种隐秘晦涩的亲密关系。在他模糊的认知里,他好像意识到了这种关系所隐藏的不安定性;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享受着一个成年男人给他和他的母亲带来的正常生活的可能性。
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去西郊公园看猴子。他的书包里装满了各种零食,面包,汽水。赵叔叔把致善的书包斜挎在肩上。卡通小熊的绿色书包,挂在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背上,显得非常滑稽。
他把香蕉拿给致善,让他去喂猴子。致善畏首畏尾地把香蕉塞进栅栏,看到两只脏兮兮的猴子飞扑过来,吓得直接往里扔掉就往回后退几步。一只身型较为健硕的猴子一把推开旁边的猴子,另一只手敏捷地捡起地上的香蕉,然后直接坐在地上剥开香蕉皮开始吃香蕉,一边吃一边抬起头来瞅瞅致善,表情如同一个顽劣儿童。被推开的猴子不再恋栈,转头走开,回到空地的一角坐下,继续百无聊赖地张望过往的游客。
他有些担心这只在争抢中失败的猴子,想要再投食一次。赵叔叔递过一根香蕉,说道:“致善啊,这就是弱肉强食的法则啊。”
他不太听得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是看到这两只猴子,似乎也猜到了什么,突然间就觉得兴味索然了。
动物园里的动物都被关在笼子里。除了有食物出现的时候,其他时间莫不是眼神涣散,慵懒地躺在那里的。他看到一只黑熊坐在笼子里,身上的毛好像是因为长时间没洗过,变成浅咖啡色,一团一团黏在一起。他站在笼子一侧看着这只黑熊一动不动地坐在另一侧,眼珠好像是安装在毛绒玩具上的塑料眼球。
“妈妈,黑熊是不是看不见我们?”
“不是,它只是懒得看我们。”
“为什么?”
“可能它每天坐在这里看一些同样的人来来去去感觉厌烦了呢。”
“可是我们是第一次来啊。跟昨天的人不一样。”
“嗯,就好比说,每天都有黑熊在街上走来走去,就跟街上的汽车一样多,你还会有兴趣去看每一只走过的黑熊吗?”
很多黑熊在街上走,致善幻想着这样的场景。几乎长得一样的黑熊,可能有些高一点,有些胖一点,但是都是黑熊的样子,黑棕色的毛,小小的竖起的耳朵,塑料弹珠一样的眼珠。在那样的世界里,黑熊是多么平淡无奇的动物啊,就跟人类一样。
阳光很好的春天,致善的母亲在草地上铺了一张尼龙桌布,三个人坐下来吃午餐。不远处走过来一只孔雀,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像打开一把折扇一样,毫无征兆地将自己美丽的羽毛展示出来。他听到周围惊呼的声音,有人拿出相机拍照,但这只孔雀不为所动,怔怔地站在那里。几分钟后,它毫无声息地收屏了。众人散去,孔雀独自慢慢朝一边走去。收了屏的孔雀,只是一只普通的灰色大鸟,这一场华丽突如其来,似乎与它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是过来在美好的春光里盛放短暂的绚丽。
回程的公交车拥挤不堪。他们几乎连站立的地方也没有。他个子矮,被夹在人群之中,贴着周围乘客的大腿。赵叔叔斜着身子,一手抓住旁边的座椅,一手抱着致善的书包。而他的母亲,则被挤到了另一边,和致善之间隔着一个胖乎乎的女人。
公交车慢吞吞走走停停,如同一只迟钝的水牛。不知道是因为太累,还是因为这闷热的车厢,致善有些晕车。过十字路口,司机踩下刹车,人群像被风刮过的树林,齐齐倒向一侧。致善旁边的胖女人一下子压过来,他感到自己的胃部被一团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抵住,忍不住,一张嘴就把午餐都吐了出来。
胖女人尖叫起来,有那么一刻,致善感觉自己的胃一下子空了,车厢里好像陷入一种寂静,然后瞬间变得无比嘈杂。周围的人都慌乱避开,突然就腾出了一片空间来。他看到胖女人的裤子上还留有他恶心的呕吐物。他的母亲一边俯下身帮忙擦拭,一边向周围的人道歉。
终于有乘客愿意起身让座。他坐在他母亲的怀里,把自己团成一团,尽量抵制那种恶心晕眩的感觉。赵叔叔提着所有的包,如一座大山一样站在座位旁边,将他们母子俩和周围的乘客隔开,于是他们得以避免正面跟摩肩接踵的乘客挤在一起。
他非常自责,怨恨自己为什么要晕车,如此美好的一天,就这样硬生生被他破坏了,好像他不配拥有完美的生活似的。他觉得这是一个征兆,他没有能力把握美好的东西。在以后的漫长的人生里,每当一些开端不错的事情最后还是无法走到好的结尾的时候,他就想起在那样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在公交车上呕吐的场景。包括后来他的母亲离开,舍弃他而去,他觉得那都是对他的惩罚。
那是在他们去公园之后不久,他的父亲突然回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出现过。这个面目憔悴神情严肃的男人让他觉得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