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只不过我一向对食物没有什么热忱。”锦深觉得,在这么直接的人面前,诚实的回答可能是最好的办法。
“食物可以是充满感情的。科学家说,味觉和嗅觉承载的回忆,比视觉强烈得多。我十几岁的时候刚去加拿大读书,住在学校附近一对老夫妇家中。每一天都跟着他们吃那些乱七八糟的食物。有一天发烧,胃口极差,借宿的女主人在我的要求下帮我熬了一锅粥。只是一锅简单的白粥,那个时候喝着,却是无比的美味。自此以后,开始留意各种各样的食物,发现细微的味觉的分别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也慢慢自己做菜。对食物怀有热忱,也算是对生活的一种态度吧。”陈致善抿了一口茶,问苏锦深,“所以会自己煮饭吗?”
“偶尔也会煮点东西,但是只是煮煮熟将就可以吃的水平,怕是要被你笑话。”锦深自嘲。
“有没有特别爱吃的东西呢?”
锦深试图回忆。关于食物的记忆,是学校食堂里散发着霉馊味的空气。十几岁的锦深,拎着两个白色搪瓷碗,挤在长长的队伍里,前前后后是青春期暗流涌动野蛮生长的身体对于食物的渴求。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口,慌乱迅速地大声点菜,然后接过扔出来的盛满饭菜的碗。大碗装饭菜,小碗盛汤。永远的紫菜蛋汤,零星飘着几片紫菜和鸡蛋沫。锦深记不得那是一种什么味道了,只记得每一次吃饭都在这行军任务般的慌乱嘈杂中匆匆完成。
再后来,依旧辗转于各式各样的食堂。工作后午餐晚餐,有时是在拥挤破败的茶餐厅,单调而粗犷,褐色茶杯黏乎乎的,奶茶永远有种苦涩的味道。或是在装修豪华的高级餐厅,如傀儡般坐在大桌的一角,低声赔笑,完成服务员递上来的一道道摆放精致的食物。留下印象的,是水晶吊灯晶莹的光和满室浓烈的香水味。无论在什么地方吃饭,似乎总是怀着各种各样的心事,只是工作间隙迅速补充能量的一种方式,或是应酬的场合。吃饭,被赋予了太多其他的意义,食物本身,反而退居为开场白或间中的谈资。
“好像也没有。”对于陈致善的问题,锦深感觉有点抱歉。
“像你这么不挑剔的女生现在很少见。”
“其实很多挑剔的人,并非真如自己所说,或所认为的那般喜欢或讨厌某样东西。有的时候,只是在自我说服,给自己一些标识,以区分和归类。”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想要辩白一样讲出这句话。她本应说的是还好吧这种无关痛痒的敷衍之辞。
“你是说故意标签自己,凸现个人的印记吗?”陈致善显然对这个对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放下手中的筷子,拿起茶杯捧在手里。
“可以这么说。”锦深有点后悔自己开启了一段这样的对话,可是又似乎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个体的差异越来越小。每一个人,好像都是机器标准化生产出来的产物。我们在大学学同样的东西,用一样的工作软件,写格式化的邮件。如果没有一些印记,就只能湮没在同质化的世界里。”
“所以,对食物的偏好,也是人们故意给自己打上的某种印记?”
“不只食物。比如说,有人只用一种品牌的香水,有人喜欢穿Brooks Brother,有的人收集所有带圆形波点图案的东西,有的人每天都喝大杯Double Shot的香草拿铁。这些奇奇怪怪的习惯,都是个人的印记。
当你向别人描述一个人,除了身高样貌,这些各式各样的特征,就会和这个人联系在一起,成为他的一部分。”锦深说。
“那些想要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人,会不会因为印记太深以致只能在边缘徘徊?”他问。
“不会。他们要的不是真正的与众不同。那种种给人看到的习性偏好,就好像贴在身上的数字,每个人都安全地被归类在某一个区间之内。本来就是在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标准产品,除了每一个独特的序列号,可以区别的,不外乎颜色、尺寸。不会冒险追求与众不同以致成为不能出售的非标准产品。
“就好像这些碗碟,经过统一的工艺生产出来,被刻上不同的花纹颜色,贴上不同的标签。有的被摆放在爱马仕的橱窗里,供路过的人投以艳羡的眼神,有一些出现在你我的餐桌上。本质上并无不同。只是你说他们,不包括你自己吗?”
“不,我也是他们之一。”
“既然是这样,你的个人印记是什么?”
苏锦深知道,这个话题必然招致这样的问题。“我并没有刻意去给自己寻找一些标签或者印记。”这样的回答听上去有点敷衍。
晚餐到一半,食物好像变成了摆设。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动下筷子,勉强附和着这满桌菜的摆设,填补谈话间歇的沉默。
“所以,你要如何才能让自己不沉没在这个同质化的世界中?”陈致善又回到了这个话题。
锦深正在很认真地吃一棵芥兰,没有味道的绿色蔬菜,但是营养丰富。陈致善很有耐心地等待她吃完。“我并不介意做一个没有符号的人,湮没在人群中,如同一件最没有特色的产品。其实,当你意识到这些,你也就知道,那些试图去将自己归类标签的人,也只是自欺欺人。”
“我对食物有很强烈的偏好。讨厌芹菜、香菜、茼蒿,一切有怪异气味的蔬菜。是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那个时候,我应该还未懂得考虑身份认同。我喜欢黄瓜的清新气味,胡萝卜的颜色,喜欢需要时间慢慢烹煮的食物,比如老火汤,红豆沙。面对这些食物,只是满心欢喜和满足,像是接了地气似的。可能有些人,如你所说,是自我暗示下的偏好。但也有一些人,应该是出于本性。”陈致善说,“用你的话,可能我的这个印记在成为成品之前就已经被打上。”
“我们都只是随波逐流的人。或许你和我们不一样。”锦深不知道为什么一段脆皮烧肉开始的对话,竟会走入这样一个无可挽回的境地。她本是想化解这分歧,结果话一出口,感觉更像是把双方划分入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可能只是一个残次的产品,连出售的资格都没有。”他垂目看手中的茶杯。锦深看到他低垂的睫毛,竟有种哀愁的感觉。
谈话至此,各藏机锋。不像是相亲,倒像是大学人文学社的探讨会。陈致善把玩手中的茶杯,普通的白瓷杯。两个人默默相对,包房外面的喧闹隔着墙壁,有一种遥远的不真实感。
之后的交谈多少有些懈怠,好像是双方都已经触及对方底线后,开始各守城池,相安无事。走出餐厅,之前黑色上班族的领地已经完全被周末出来寻欢的男女霸占。街道上站满了浓妆妖冶的女子,身形健硕的男人,在两旁酒吧强劲的音乐的庇护下,高声放肆地笑闹着。有金发的女子站在路旁抽烟,东南亚裔的女生,把傲人的身材挤在狭小的随时会崩裂的连衣裙里。还有画着极深的烟熏妆,讲流利英文的华人女生。这各路的妖魔,也不知道白天潜伏在什么地方,一到夜晚,就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长不过百米的街道。路旁有空的啤酒瓶,还有喝完一半放下的鸡尾酒杯,不知是哪个醉鬼留下的。苏锦深和陈致善,像两个不小心踏入狂欢派对的不速之客,小心翼翼地穿过被酒精和音乐刺激着的兴奋的人潮。一路无言。
走到十字路口,出租车在排队。
“那么,再见。”
“好的,再见。”锦深坐上出租车,朝站在路口的陈致善挥了挥手。
出租车内开着强劲的冷气,寒气像是打开的冰箱一样扑面而来。锦深把头靠在后背座椅上,皮质的座椅凉凉的,隔着衬衫都可以感觉到。这种疲惫的感觉,应该是工作到深夜后才会有的。只是一个晚餐,锦深却感觉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出租车渐渐驶离闹市区。夜晚十点半,路上行人寥寥。路灯昏黄。
锦深住的这一带算是老城区,离繁华的闹市区也就半小时的车程。大学刚毕业的时候,看中这里租金合理,又方便上班,不想一住就扎了根。这一带的房子,都有四五十年的楼龄,通常是一栋楼自成一体,沿街一排。墙体大都已经斑驳。也有刚刚修葺过的,刷着明亮的彩色涂料,如同给一个老人穿上少女的鲜艳衣服,更显苍老滑稽。由于地理位置便利,也有很多养老院设立在这一带,通常租用大楼的底下几层,每隔几个街口就可以看到××养老院的牌子,更加重了迟暮的气息。因为是住宅区,又以老年人居多,所以到晚上十一点左右就非常安静。夏日的暑气在昏黄的路灯下升腾。沿街的小商铺、茶餐厅都已经关了门落了闸。只有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稀落地有一两个买烟或者买水的人。
锦深下了车,穿过一条黑暗幽深的过道,按了密码进入大楼。保安大叔百无聊赖地盯着一台迷你电视机,头也懒得抬一下。监视屏里的大楼,到处都是惨白的灯光,空无一人。锦深租的公寓在高层,空间狭小,但仍然被间隔成两室一庁的格局。她进门的时候,室友正蜷在沙发上一边讲电话一边涂脚趾甲油,看到锦深,抬了下眉毛打招呼,继续低头涂指甲油。
她叫吴若晴,但这个中文本名只出现在面目狰狞的证件照旁边,周围的人都叫她黛西,或者正式一点,黛西吴。那个时候锦深的前任室友刚刚搬走,她就在网上发了帖找新室友分担房租,来看房的人络绎不绝,提出各种奇怪问题或要求,黛西一进来走了一圈,就问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这种干脆的决定方式很投锦深的胃口,她本不擅长与人纠缠细枝末节,遇到这么爽快的,自是一拍即合。黛西是南方人,性格甜美却进取,难得还不是计较的人。锦深本只是寻求有人分担房租,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但几年下来,倒更像是密友了。
星期五的晚上十一点,正是夜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尤其是对于习惯了熬夜工作的人群来说。锦深无端地觉得倦怠,放下外套和手提袋,默默地坐在沙发的一角。黛西仍在自顾自地讲电话,锦深也蜷起双腿,把头靠在膝盖上,陈致善苍白的面容再次浮现。“我可能只是一个残次的产品,连出售的资格都没有。”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锦深想起他的这句话,自责的感觉令她有点心神不宁,于是转头看黛西。黛西还在全神贯注地涂指甲油,像一个专注的油漆工。锦深很惊奇地发现黛西竟然可以这么准确地控制那把小小的刷子,每一次都精准地沿着指甲的纹路细细地刷过去一道,完全不会黏到皮肤。澄亮的绿色,给人年轻美好的感觉。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硝化纤维素的味道。黛西完成最后一个脚趾头的时候,电话也适时地结束了。
“才下班啊?”
“没有,和朋友出去吃饭了。”
“约了朋友喝酒,一起去吗?”黛西站起身,锦深才留意到她已经是派对动物的打扮,指甲油是换装的最后一道工序。
“不去了,今天有点累。”
黛西在镜中左右打量了一下自己,放下盘起的长卷发,喷上香水,浓烈而热情,是Dior的Poison。Poison,毒药,多么蛊惑妖媚的名字。夜店暧昧灯光里,酒精药物的刺激下,蠢蠢欲动的肉体,欲擒故纵的游戏,交织着诱惑与欲望的味道,适合黛西这样进取而炽热的女子。
黛西出了门,楼梯间里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音,和残留在房间里毒药的气味。锦深起了身,去洗手间冲凉。热水顺着脖颈滑落,头发被打湿贴在头皮上,锦深看到镜中的自己,如同一个未发育的小男孩,瘦高,纤细,毫无曲线可言的平板身材,由于长期运动,肌肉线条隐约可见,皮肤黝黑。就是这样的一幅躯壳,在白天,梳理整齐,化上妆,装在名牌套装里,混迹于各色人等各式场合,做出一副专业精英的样子。黛西的香水味道还若有若无地出现,这个味道让锦深意识到黛西是多么有女人味的一个女子。她甚至可以想象黛西在刚刚经过的酒吧里自如地周旋在各种男人之间的样子。锦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学不会黛西的顾盼生姿,也就安然接受现在的自己。更准确地说,锦深从未试图改变自己,她只是怀着欣赏和惊讶,旁观着身边的这些女子,看她们在人前的娇嗔妩媚,看她们毫不吝啬自己的身材容貌,看她们如此自然地散发浓烈的荷尔蒙,强烈吸引周围嗅觉灵敏的雄性动物。而她,像是一个无性别动物,既没有女人的娇柔,也不会故意剪超短发,穿男性服装,扮成一个TOM Boy。她就像一个独立的绝缘体,人畜无害。
锦深洗完澡,走入卧室,换上T恤和短裤,躺在单人床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