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善在洗手间里足足待了半个小时,将乱糟糟的头发冲湿后重新吹干,机械地刷了五分钟牙齿,犹豫了一下,又用电动剃须刀将刚刚长出的胡须剃干净。
他穿着睡衣从洗手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冰箱里塞满了各种食物,好像准备了度过整个严酷冬季所需的食物。
他切了两片面包放入烤面包机,在平底锅里倒入油,煎了两片午餐肉和一个鸡蛋。另一边的锅里煮了热水,水开的时候放了一包公仔面进去。在烤好的面包上涂上黄油,和午餐肉、鸡蛋一起放入盘子里,盛起已经煮熟的面,端出厨房放上餐桌。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汁,坐在餐桌前专心地开始他周末的第一餐。他如此消瘦,食量却大得惊人。他把面汤一滴不剩地喝完,又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汁,然后胃里才感觉有些充实。
外面下起了大雨,天黑得像冬天的傍晚。他拧开沙发旁边的立式台灯,拿起今天的报纸开始读。
社会新闻头版的标题非常耸人听闻: 逆子弑母。一个加拿大留学归国的年轻人找不到满意的工作,于是每天足不出户在家看动漫打游戏。有一天在社交网站上突然发布其母亲走失的求救讯息并向警方报案。案件最后真相大白,竟然是儿子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并企图制造走失的假象以混淆视听。他在面对警察质问杀人动机的时候,没有流露丝毫恐惧或者后悔,只是冷冷地说出原因。他有怀才不遇之心,却总无伯乐。他的母亲不但不理解他,还每每给他打击,数落他一事无成。他幼时被逼迫学琴,没有机会参加户外运动,以致个子矮小,一直不受女生喜欢。他把人生中种种失败,全部归咎于他的母亲。他希望她死,并非一时盛怒失控杀人,而是经年累月的恨意滋长,如同在阴暗潮湿的角落慢慢生长的霉菌,终于爬上墙头覆盖住全部墙面。
编辑用了三个版面来叙述故事的来龙去脉。夹杂各方搜索来的信息以还原行凶者立体丰满的个性。据惊愕的街坊描述,罪犯虽然平时沉默寡言,但依然谦和有礼。周末的时候,常常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在附近的茶楼喝早茶,他就低头自顾自地玩手提电话,总之看上去是正常不过的邻家男孩的模样。他常去的网站论坛将他与网友的聊天记录截取出来,全部是对家庭的愤懑之辞。甚至有色情片的剧组爆料说,事主曾经前往试镜,唯因太过平庸而被淘汰。
各方专家给出不同意见,从犯罪学、心理学、社会学各个层面剖析事件背后的深层原因。最后,专家的告诫是,安全起见,对于看上去温和有礼,但是和家人关系疏离或者没什么朋友的人一定要敬而远之。
后面依然是五花八门的社会新闻。中学男教师猥亵女学生候审。年轻情侣在夜店被人刺伤,嫌犯是女生的前男友。被刺男生重伤不治,嫌犯被捕后痛哭流涕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城中名媛被曝有同性密友。内地一资优生跳楼自尽,该生刚获得美国名校的录取通知书。有人翻查他最后一篇博文,只写了八个字: 抑郁来袭,此城将倾。记者继续写道: 抑郁症愈来愈倾向于年轻化和隐蔽化。据不完全统计,内地抑郁症患者以千万计。
他感觉胃里空空的,不完全是饿,只是冰冷空洞。于是他放下报纸,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
雨还在下,天亮了一些,从雨中往外看,这个城市依然井然有序。密集的楼房,楼底树立着五颜六色的广告招牌。街道蜿蜒在苍翠的山间。双层巴士快速地驶过。行人提着塑胶袋撑着伞沿着街边快速前行。在这个物质发达的文明社会里,放眼望出去每一个人好像都被安置在一个稳妥的轨迹里。报纸上那些荒诞暴力扭曲,如同这个城市里望不见的下水道,隐藏在干净整齐的外表之下,构成另一个独立运行的世界。
死亡是报纸最爱的主题之一。情杀,凶杀,自杀,各种方式的死亡,如同掀开马路上的窨井盖将肮脏丑陋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他们喜欢这种简单粗暴,冲击力极强的内容,以刺激那些在正轨上麻木前行已久的人。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这么多糟糕的事,而其他人就在日复一日的小侥幸里过活。
很多人一边喝早茶一边看报纸。这些八卦新闻出现在报纸上,就像连载小说一样充满戏剧性和距离感。但光明和黑暗只是一线之隔,一念之间。那些选择死亡这种暴烈方式解决问题的人,在没有做出如此选择之前,也只是一边喝着早茶一边看报纸的大多数。
一旦进入下水道的世界,就像行走在黑夜里。即使将眼睛睁大,摸索着前进,也看不到光,走不到黑暗的尽头。此城将倾,就是这种感觉。所有的信念,向往,期待,对生的一点点眷恋,土崩瓦解。你只想结束这一切。让分崩离析的尘埃消融在望不见的黑暗里。
他曾经是阴郁寡言的十几岁少年,独自茫然面对着漫长苍白的时光。药物的副作用令他思维迟缓举止怪异。他没有朋友。走在人群中,他似乎能感觉到周围投射过来的异样的眼光,如同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他想要好好地诉说,但不知道从何说起,亦不知道有谁会愿意倾听。于是他时常对着镜中骷髅般的自己喃喃自语。
他渐渐习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出去坐在河边。那夜色下平静的水面似乎蕴含着包容一切黑暗本质的力量。
寂静的午夜时分,天地万物都在沉睡中。他的头脑开始清醒,思维的运作恢复正常。他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你只是一具丧失了自我,依赖药物勉强维持的躯体,何必留恋这无望的世界?”
他望向水面,微风吹过泛起的小小涟漪闪过一丝亮闪闪的光,随即被黑夜吞没。他起身朝水面走去。脚底下踩到的是柔软的淤泥。水渐渐淹没膝盖,到大腿,到腹部。冰凉刺骨的河水将他裹住,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清醒,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他重新拥有了自由的意志。河水的浮力令身体变得很轻。水面淹没至胸部,身体被一种轻微的压力挤压,让他想起了他母亲温柔的拥抱,他低下头埋入这冰凉温柔的拥抱里。河水没过头部,如轻微电流流过全身。他吸入几口河水,夹杂着淤泥和水草的气味,胸腔里的空气被这种气味替代、挤压,他忽然记起了这种感觉,幼年时蜷缩在床上等待母亲的那个秋日,像被人紧紧攥住心脏透不过气的感觉。他没有挣扎,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好像是浮在云端。他终于感觉到了完全的释然。再也没有局促不安,没有必要逼迫自己,他回到了自己的地方。
他从柔软的黑暗之中醒来,睁开眼,看到周围一片惨白。白的墙壁,白的天花板,白的床单和棉被。他的手臂上插着很多的塑料管,他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固定在床沿。
他想:“我一定是在梦里。”于是他闭上眼。当他再次睁开眼,他看到了他父亲的脸,一脸惊恐和困惑,陌生得如同路人。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愤怒地对他父亲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致善!”他想起来,那是他的外祖父。
他搬出了他父亲的房子,住进了外祖父的家。他从未见过他的外祖母,连照片都没有。他母亲亦未曾提起。似乎这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人一样。他也已经有几年没见过他的外祖父。上一次见面,应该是他母亲还在的时候,那时他还享受着一个小孩应有的放纵的权利。
外祖父住在一套旧式公房里。狭小的空间,整齐地排列着一墙壁的书。他们住在二楼,从锈迹斑斑的铁窗里望出去是树的顶端的柔嫩的枝干。爬山虎从底楼开始往上攀援,覆盖了窗沿四边的墙壁。外祖父买了一架单人钢丝床放在书房里给致善。他已经开始具备成年人的体格,这空间狭小得好像只要一伸展四肢就会被撑破似的。
外祖父经常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研究各种书法帖,兴致高昂起来也会自己写。有时他会呆呆盯着一幅字很久,然后转头对致善说:“你看,写得多好。”
他看不出来好在哪里。他偶尔也写字,但每每力道太大,手腕上的力完全不受控制,写出的字透着触目惊心的锋芒。外祖父说:“致善,不如你学篆刻吧。”
外祖父把刻刀绑在旧牙刷的柄上,在手指接触的地方缠上厚厚一层的胶布。他渐渐掌握力度于刀锋的作用,识得不同石材的质地。他曾经疲惫涣散的精力得以慢慢聚拢。在他全神贯注地拿着刻刀在石头上刻着每一个笔画的时候,时间凝固在了刀尖。他需要百分之百的把握,一旦刻下去,无法反悔,亦不能补救。他好像发现了控制时光的秘密,一旦拿起刻刀,就进入了一个封闭的空间,与世隔绝,时光停滞。
他也会翻阅大量的碑文,临摹拓印。这古老字迹带着陈年的历史和岁月的力量,相形之下,他觉得自己卑微得如同一粒尘埃。
他依然是孤独的少年,默默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是经常被人遗忘的存在。他依然渴望与其他人之间的连接,羡慕他人拥有成群结队的同伴和无穷无尽的话题。但如果没有,至少他可以回到书桌前,回到一个安静凝固的世界。
大抵上这算是一段平静的时光。外祖父有时会像小孩子一样特别嘴馋某一样食物。他的热情除了用在书法上面,其余的就全部给了食物。他说:“致善,要活得精致些。不要让那些粗糙丑陋的东西把你打败。追求实用的,那叫生存,与禽兽无异。有审美的才是生活。”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可能是在削梨准备做冰糖炖梨,或者和面摊鸡蛋饼。他所谓的审美追求更多地适用于食物。冬天,他例必买来酒曲和糯米做酒酿。蒸一锅糯米,将酒曲均匀撒在糯米上。致善帮忙用锅铲搅动糯米,升腾的热气弥漫在冬日的房间里。全部准备工作完成后,他的祖父拿来一条棉被将酒酿坛子裹起来,然后就是漫长等待发酵的过程。
也自己做八宝饭,亦是浩大的工程。随喜好加入红枣、薏米、莲子、扁豆,零零星星一堆果料,丰富得快要盖过糯米。撒少许秋天里洗净储藏下来的桂花,清香浓郁。
他饶有兴致地观望着从最初原始素材变成精致食物的整个过程,偶尔也参与其中。
因为掌握了刻字这样一项雕虫小技,他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居于中心受人瞩目的滋味。他所在的中学举办艺术节,要求每一个学生交一幅作品,大抵是书法作品或者画作。刻字这种偏门功夫反而显得卓尔不群。他只为应付任务交了一款平时随手刻的方印上去。傍晚放学的时候,他的班主任老师走过来对他说:“陈致善,这是你刻的吗?”
他看到她手里拿着他交上去的那一方印,点了点头说:“是。”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惊异的神情,旋即充满殷勤笑意地说:“不如你明天多带几幅作品来,我们班就派你作为代表展出了。”
他回家翻出以前随手刻的东西,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瑕疵,差强人意。他只有一副满意的作品,是以篆书写的四个字“浮生若梦”。布局工整,古朴苍劲。有判官公文般的宿命感。
他拿去给他的老师,她坐在办公室里努力辨认印在纸上的几方印。
“你们看,这是我们班的陈致善刻的印章,真是了不得啊。”她向办公室的其他老师展示着他的作品。他的班主任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女人,烫了一头卷发,脸上的皮肤有些松弛。大部分时候表情严肃。他不记得在这之前她是否有和他说过话。她的目光通常只会扫到前面几排的优等生。派发试卷的时候,她会把学生一个个叫上去,给一些赞扬的鼓励,或者督促一下发挥不好的学生。然后在发剩几份试卷的时候,她会把试卷往讲台上一放,说:“还没有拿到试卷的同学下课后自己来这边拿。”
他一直都是在那个所谓的剩下的同学的圈子里。她完全无视他在学业上的荒怠,不觉有丝毫义务加以督责。
但现在他竟然被归类为“我们”了。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让他有点受宠若惊,拼命忍着涨红了的脸,不自在地站在办公室里。
她指着印文问:“这是什么字?”
“浮生若梦。”他说。
“这四个字太消极了,不如你回家换一幅替代掉。”她随口说道。
他看到她漫不经心地拿起那几方石印左右打量,嘴角习惯性地向下垮着。他不由得厌恶起她来,这种挥之即去的恩施般的态度。“那就全部别要了。”他说。
她惊诧地扭头看他,揣测着这究竟只是少年心性的任性还是骨子里的执拗倔强。这个平时默不作声的少年对她而言只是空气一样的存在,抽象得就像黑板上飘落的粉笔灰。她最终妥协了,收下他交上来的所有作品。
他的印章被放在校门口的橱窗内展示了一个月。他感觉扎堆的女生好像轻声说到他的名字,但是听不清楚说些什么。他从她们身边走过,故作镇定,心里却紧张得要命。有几个好奇的男生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陈致善,你还有这手艺啊。不如也帮我刻一个吧!”
他说好。回家以后就真的认真写了几个印稿在纸上,跟外祖父商讨了一阵布局字体,坐在书桌前埋头刻字。他把几枚刻好的章装在塑料小袋子里,另外又配了一盒印泥,拿去送给向他索要印章的同学。
他们新奇地拿在手里,试着在各种各样的纸质封面上印上自己的章。那一阵子,这种印章出现在作业本、习题书、课本上,像一股风潮一样。他也借此建立了在别人心中的存在感。风潮始终都是暂时性的,过不了多久这种印章的新鲜感也就消退了。他在几个月后的大扫除中,在一堆草稿纸和旧习题书里发现了一枚印章,张乐士印,是一个调皮的男生的名字。他将之悄悄收起,放入了口袋中。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他发现窗台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挪动,走近了看,是一只黑猫。估计是沿着旁边的树干爬上来的。它全身的毛暗哑得像干裂土地里的一块泥,一只眼睛的眼皮黏在一起,好像是瞎了。可能是因为只有一只眼睛的缘故,所有的眼神全部集中在了那只眼睛。它站在窗台上,没有任何惧怕的样子,走到窗口的时候停了下来,对峙般地望着他们。
外祖父起身,拿出一个小的铁盘,在里边盛了些饭和鱼汤,拿到窗台上。黑猫闻了闻,就毫不客气地开始吃起来。吃完将盘子舔干净,探了探头,转身跳上旁边的树干一溜烟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