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然看着他。她看到他眼睛里有清澈小溪般亮闪闪的东西。他笑了,说:“锦深,所谓独立和随意的生活,也要依附一些具体而实质的事物。所有生活的状态最后都是落在实处的,比如你住的房子,从事的工作。”
“这些,都是生活状态的延伸和折射,而非生活本身。”锦深说,“我似乎对具体的事物缺乏真正的热情。工作的内容本身对我而言并无区别。到目前为止,我一次也没有憧憬过未来可以做的某种职业。”
“陆然,”锦深一手托住脸,微微侧过头问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成为摄影记者于你而言?”
陆然思考了几秒种,看着自己手中不甚满意的习作说:“幻想自己拿着相机在冰川雪原,或者对着穿戴华丽的深山里少数民族的少年,这些场景通过我的眼睛我的镜头变成画面给别人看,想到就会热血沸腾。这是我想做的事情,强烈地渴求和期待的事情。这种吸引力,就好像是一块强烈的磁石所散发的力量,你会被吸引,完全无力招架。”
他转头冲她微笑:“锦深,你肯定也会有喜欢的事情。或许只是未发现而已。”
图书馆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指针指向了五点。锦深合上书本,将一摞习题书整齐叠放在书桌上,站起身来准备去跑步。
如果真有所谓喜欢的事情,那可能就是跑步吧。但并非如陆然所说,是那种强烈的渴求和吸引的感觉,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跑步对于锦深而言,是身体的一种本能需要,就像喝水,睡眠。
跑步是一个自我疗愈的过程。所有的郁结都随着奔跑的脚步消散在了空气里。肉体承受的压力总是直截了当主宰其他的情绪,让肉体的感受覆盖心里的感受。比较起来,肉体的感受虽然强烈,但是肤浅迅疾,足以冲刷走微妙的酸涩的无孔不入的内心的各种惶恐无奈。
锦深一边跑步,一边想陆然刚才说的话。无力招架的吸引力,应该是天生具有的某种联结。如若相遇,必然知道。
可是,然后呢?就这样不经思索不由自主地被吸附,其中的喜悦可以支撑多久呢?依赖外在事物产生的欣喜,又有多坚固呢?无所谓喜欢与否的随意选择,和被动的吸引,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吧。
锦深决定放弃继续思考,而是转而专注于跑步。风拂过脸颊,汗水随着额头慢慢滑下来,脖颈上、手臂上渗出的汗珠在跑动的节奏中滴落。周围很安静。白天成群结队的学生不知道消散在了哪个角落里。全世界,似乎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
每天的这个时候,锦深才感觉自己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没有其他人,没有规则标准,没有评判。她所要处理的,只是自己的肉身所承担的体能的挑战这一简单原始的问题。
因为这一习惯,锦深似乎树立了严谨自律的形象。以至于她和陆然的亲密关系在众人看来也是正当和严肃的,远非十几岁少年间轻佻懵懂的感情。
锦深甚至去过陆然家里几次。他们并排骑着单车在路上,混杂在下班的人潮中。陆然家离学校不远,骑自行车的话,也就二十分钟左右的距离。经过一座桥的时候,陆然说,等一下。然后他停了下来,坐在自行车座椅上,双脚撑在地上,从斜挎的书包里拿出一个苹果,用力地扔向河中。苹果在空中呈现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在远处水面上无声地溅起些水花,沉没下去。
“我母亲每天都给我一个苹果带去学校吃。但是我讨厌吃苹果。我跟她说过,她从来不记得,也不能理解。”陆然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向锦深,只是低头把书包的搭扣扣好。
锦深没有说话。两个人继续骑车。
陆然的父母不在家。房子显得很大。进口玄关处摆放着一束假花。客厅里是全套深色的家具,玻璃橱柜里摆满了精装版的各种书籍。书脊上镶着金晃晃的边。房间门都是关着的。陆然扔下书包,从房间里拿出一堆DVD,是他收集的各种英文电影。
他一张张递给锦深。锦深阅读背面的电影简介时,陆然就在一旁补充电影的特点。两个人挑定电影,坐在客厅里开始看。灯光暗淡,有点像在电影院里,黑蒙蒙的。有时出现好笑的场景,两个人不约而同笑出声。但大部分时间,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也有暧昧的镜头出现,这个时候门外的动静会让锦深特别紧张,担心陆然的父母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锦深想到这点,就感觉自己好像处于某种禁忌的边缘。
他们看过很多电影。固执地奔跑的阿甘,《肖申克的救赎》,还有《毕业生》。年轻的达斯汀·霍夫曼,戴着潜水眼镜潜入游泳池,在寂静水下张望水面上的世界。他们在泳池边向他挥手微笑,他的优雅富裕的父母和他们中产阶级的朋友们。他站在泳池底,浑浊的蓝色的水,扭曲了视觉画面。还没有变老的达斯汀·霍夫曼有着俊俏的脸庞,忧郁和迷茫的眼神。镜头的交换里传递着强烈的虚无和焦灼的情绪。锦深满脑子都是这惶恐的眼神,一动不动地躲在水底。
夜里她走出陆然的家,一个人在路灯下骑车。耳畔不停地回旋着电影的插曲。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远处的霓虹灯划破了路灯下的夜的寂静。她加快了骑车的速度,但似乎怎么也走不出这首歌所制造的忧伤无望的氛围。她感觉像是被逼入了一个角落,终于要回头直面黑暗。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我又来找你聊天了。
然后她想起了陆然,他的干静的短发,明亮的眼神。他就像一道强烈的光束,在他自己的黑夜里,照亮了别人的白天。
“锦深!”在她跑步的时候陆然站在跑道一侧朝她挥手,“今晚狮子座流星雨,我们一起看。”
陆然对很多事情都有着浓厚的兴趣。有的时候,锦深觉得只有像他这样得天独厚的人,才能保有这份天真热情。她是需要努力才能获取想要的东西的。很多时候,即使努力,也未必能得到相应的回报。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在同一个起点上。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世间所谓公平的残酷法则。但是陆然的热情洋溢有很强的感染力。锦深忍不住跟在他后面,追逐他那个缤纷绚烂的世界。
他们一群人在初秋夜凉如水的凌晨开始等候,天空黑得像无边无际的幕布。偶尔有亮晶晶的微弱的光闪现,众人发出雀跃的惊呼,继而发现这只是远处天际夜航的飞机的灯光,而非流星。凌晨三点,云层厚重,将黑色的天空完全挡住。有人开始失望地离去。屋顶稀稀落落只剩下几个学生。锦深不觉得特别困,但是浓厚的寒意让她微微发颤。陆然有些沮丧。他带了相机,问学校借了天文望远镜,这或许是他可以摄取到的最为壮观的场景了。
凌晨四点,就在众人都已经想要放弃的时候,云层被风吹散。天空变成墨蓝。然后,一两道光在天空划过,接下来更多,突然之间,一道道光的轨迹,像烟花般出现在天空。所有人惊呼起来,望着天空,陆然甚至都忘记了拍照。
快许愿!有人双手合十闭目许愿。陆然慌忙架起相机开始拍照。锦深什么都没有做,站在屋顶望着这一道道如喷泉之水般划过天际的光。这就是在漫长黑夜里期待的景观吗?她问自己。
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秋天,学校组织去郊游。虽然是最好的中学,高考依然是横亘在前方的一道坎,需要收拾心情严阵以待。在步入严肃沉重的备考阶段之前,这次旅行颇有些告别的意味。
长途汽车开了将近四五个小时,终于来到了碧绿苍翠的山间。这个离上海不远的小城以竹林著称。山脚下是一排排两三层楼高的民宿。白色的墙壁,整齐划一的窗户。屋顶上竖着××旅馆的招牌。旅馆房间还带有学校宿舍的风格,每间房间里摆放着三张简单的单人床。
学生们提着自己的行李一哄而散涌入房间。锦深脱了鞋子,仰躺在床上。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脚底板有些肿胀,躺在硬邦邦的单人床上,身体像是要无限地沉下去似的。从窗口望出去,是绵延不绝的山峰。虽然已经初秋,但满山依然是深浅不一的绿。除了竹子,也夹杂着其他树木,风吹过时兀自按照自己的幅度摆动。安顿完毕后的午餐就在旅馆底楼的餐厅。餐厅里摆放着十来张大圆桌。桌上是几只不锈钢面盆,粗放地装着饭菜和汤。餐厅墙壁上挂着几幅颇为清雅的竹画,落款是板桥郑燮,镶在红色边框的玻璃画框内。另一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台大电视机,轰隆隆地播放着几年前的港产剧。
学生们的嬉闹声和锅碗碰撞的声音完全将电视的声音覆盖。这个郊外小旅馆的餐厅和学校的食堂几乎没有分别,同样是粗糙的食物、嘈杂的环境,充斥着无论在哪里都精力旺盛的年轻人。
清晨被一阵狗吠吵醒。站在窗边,将窗帘拉出一条长长的缝隙看窗外,天色已经大亮,路上零星几个路人,应该是周围店家的人,早起开始一天的忙碌。似乎是一丝风都没有,山上竹林里的每一个叶端都保持着一种静态的张力。锦深想到了餐厅里那几幅竹画,线条简洁,但全然是这种苍劲的味道。
房间里其他人还在熟睡。锦深轻声去洗手间洗漱,换上衣服走出房间,完全没有惊动别人。
楼下,老板娘坐在路口的石板上洗衣服。旅馆的老板是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个子矮小但力大无穷,忙碌地将一箱箱食物饮料从小货车里搬进屋内。锦深走出门,他朝锦深腼腆地笑了笑,露出满口黄牙。
一条黄色的土狗趴在地上,看到锦深,起身试图靠近她。它带着怯懦和好奇,将脖子伸长,一边嗅着前方的味道一边向锦深靠近。
旅馆老板看到了,朝地上狠狠跺了一脚,冲着狗呵斥,去!土狗向后退了几步,随即转身又回到了原来的位子趴下。
锦深并不怕狗。这些场景有莫名的亲切感,好像她天生就属于这样的地方。她很小的时候养过一条狗,也是这种毛色发黄的土狗。她曾搂住它,带着它奔跑,偷偷在饭桌上将一块排骨塞到桌底给它吃。她常常望着它的眼睛和它说话,这时它就静静地趴在那里望着她。她相信他们之间心意相通,超越语言的界限。
学生们陆续起床,宁静的清晨渐渐消散。他们今天安排的活动有爬山和参观几个古迹,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旅行线路,需要一早整装出发。接近傍晚的时候,他们才回到了旅馆。
一整天的活动结束后大家都有些疲态。虽然依旧是吵吵闹闹的声音,但已经没有了清晨出发时的雀跃。九点多,锦深躺在床上看书,陆然倚在门口探头张望。他邀请她一起去旅馆后面的树丛里看萤火虫。她起身穿好外套走出房间,陆然背着相机和她走下楼。出门的时候,老板娘在门口的柜台上算账,陆然冲她点点头,走出了旅馆的大门。
他说:“我昨晚看到了树林中星星点点的微弱的光。用长镜头拍,光的轨迹会被遗留下来,就像流星一样。”
天空漆黑一片,附近旅馆的灯光依然亮着,山就像是巨大的沉默的黑洞,看不到任何亮光。锦深说:“你需要在黑暗的地方,才能看到萤火虫的光。这里灯光太耀眼,我们走进去一些。”
他们摸黑沿着石板路往前走,世俗的声音渐渐消去,树林里有各种微弱的复杂的声音,树叶被风吹过的摩挲,虫鸣鸟叫,偶尔有不知名的动物发出尖锐叫声。锦深握紧陆然的手,他的手掌几乎可以将她的手完全裹住。她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和被紧紧握住的力量。
风声变得更大,有重物撞击般噗噗的声音。他们才意识到下起了大雨。夜雨突如其来,陆然脱下外套裹住相机,拖着锦深往回走。夜色浓得像雾一样,他们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旅馆的灯光在远处隐约可见,蜿蜒的石板路却像是迷宫,怎么也走不到对的方向。
他们仓皇狼狈地疾走了一段,看到一个很小的凉亭,进去躲雨。凉亭小得只能勉强容纳两个人。他们倚着一根柱子席地坐下。雨依然从四面八方飘进来。他们紧靠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他肋骨随着呼吸的起伏。
“锦深,你害怕吗?”他问。
“未知的事情不会令我恐惧。”锦深说,“我们只是在夜里,如此而已。”
他说:“我经常会感到害怕。我的父母关系不好。他们时常吵架,用最不堪入耳的话互相辱骂对方,但是却又在外人面前扮演出一副模范夫妻的样子。他们的人生,似乎就是为了扮演完美的人生给别人看,却放弃了自己。我害怕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
“我们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就好像我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人生。”锦深说。
“锦深,我喜欢你。从一开始我就看到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似乎随时可以从这个世俗的游戏规则里全身而退。”
他们衣服头发都已经被雨淋得湿透了,但是能感觉彼此身体的热度。锦深转过头,看到陆然望着她的眼睛,像一只柔软的受伤的幼兽。她凑近他,闭上眼睛,将脸贴过去,触碰到他冰冷的嘴唇。他呼吸粗重地吻她。恍惚间,她感到有一道强光划破这浓重的黑夜。睁开眼,一道手电筒的光射过来。她抬起手遮挡强光,看到手电筒背后的那个黑影,是旅馆满口黄牙的老板。身后还有学校的老师。
他们被找到的这个场景以各种版本在学校流传。虽然一直标榜风气开放,但足以成为保守的优等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的父母被请到了学校谈话。锦深的父亲垂着头站在一边,羞愧和震惊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陆然的母亲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过锦深和她父亲一眼。她冷冷地说:“陆然为这件事情接受处分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在为他申请美国的学校,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而毁了他的前途。他只是经受不住诱惑的受害者。”
诱惑。锦深感觉所有的血液往上涌,面红耳赤,心惊肉跳。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陆然的母亲,优雅的面具被现实撕裂后原来更加残酷。
学校几方僵持不下。小小的会议室里充斥着各种耸人听闻的字眼。然后,陆然垂着头轻轻地说:“是她先吻我的。”
她忽然想到了和陆然坐在一起看的电影《毕业生》,男主角本带着婚礼上的新娘跑出教堂跳上一辆不知开往何处的巴士。镜头结尾的时候他们眼神里不再是欢乐而是更深的迷惘。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他,最终变成了他父母的样子。
他们的事最终还是在陆然母亲的作用下以最轻的方式处理了。她的父亲独自坐上了回家的汽车。周末,她一个人躺在宿舍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检视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失败之处是心存希望。如果不对他人寄予希望,也就不会失望。她把建立一种干净明朗关系的愿望构筑在了别人身上。其实每个人都在千疮百孔的生活里,只是有人懂得掩饰,有人任其暴露在外而已。
她决心做回自己。她已经证实了这个世界的原本面目,无须再做无谓徒劳。窗外还下着大雨。她起身出去跑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