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了狼就得有羊,有了老鹰就得有小鸡,这是自然法则……世上有了赌场,就得有给赌场送钱的玩家;千百年来,这个赌场的法则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打败庄家》·博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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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的意思是,可以帮省政厅……解决秋粮的问题?”何键沉吟了一阵后,用手指关节无意识的敲了敲办公桌,若有所思的问道。
在几乎所有人的印象中,敢于公然叫嚣“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人”,从一个小小的排长、踩着无数人的尸体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何键,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冷血刽子手;就算在就任湖南省主席之后,他嗜杀的习性依然没有任何改变。由他下令杀掉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是,不得不说,人这种东西,都是有两面性的。不管怎么说,这位湖南省主席,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湖南人。
在这个时代的中国,乡党是除了血缘亲人之外,人与人之间最可靠的一种联系钮带,其他任何一种关系都比不上这一种。同学?黄埔军校出身的那些同学们,正在战场上打生打死;战友?今天还在一条战壕里并肩作战的战友,明天没准就变成了彼此用枪指住对方的敌人;盟友?好吧,算上北洋十大军阀,那些曾经风云一时的大人物们,哪一个不是最后败给了曾经的盟友,要么身死命殒,要么隐退江湖?
所以,无论何键再怎么冷血、再怎么嗜杀,他也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多数签下军令状的粮油商行都交不齐秋粮的话,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去做。把他们统统整到破产,再扶持起一批新的上来?何键的心里很明白,如果自己真的那样做了,那么填补这份空白的,可能是晋商,可能是徽商,甚至还可能是其他很多其他省份的商人,但就是不会有兔死狐悲兼已元气大伤的湖南商人。到了那时,那些人必然不会再像现在这些粮油商行一样,对自己俯首帖耳。他们除了依附自己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选择。
而粮油这种东西,又关系到一省的民生命脉;如果被那些唯利是图的外地巨商把持住,只怕自己的这个省主席,再也别想睡上一个好觉了。
事实上,若不是那天方家大少来得实在不是时候,撞到他心情最不好的那一天;若不是他已经意识到秋粮上交的危机,必须杀只鸡给猴子看一看……何键铁定是会放他一马的。
所以,当方怀辛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有解决秋粮问题方法的时候,何键才会动心。而这,也正是方怀辛所希望看到的。
如果何键不动心的话,那么,方怀辛的计划就没办法执行下去了。所谓无欲则刚,再怎么高超的骗子,也没办法骗到一个没有什么贪欲、或者说,没有什么一定要做到的目标的人。
而他现在要做的,还是继续给这烈火堆里,添上一把干柴。
“今年湖南连续大旱五个月,秋粮欠收已成定局。”方怀辛一边小心翼翼的措词,一边偷眼观察何键的神色,看他似乎听得很认真的样子,方怀辛暗暗心喜,继续说道,“而这大旱,影响的绝不止是湖南;我预计,周边数省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欠收;要解决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外面运粮进来。”
何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甚至惊动了办公室外的卫兵。卫兵轻轻推开门,从门缝里往办公室偷看了几眼,发现确无异状,才又把门轻轻带上,继续在门外站岗。
在卫兵走远之后,何键才厉声说道,“第一,你确实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要不就是个信息特别灵通的年轻人。你所预计的事情,都已经成为了现实;不光是湖南,周边六省川、黔、鄂、桂、粤、赣的省政厅,都在为旱灾的事情头痛;据我的了解,他们私下里都说过,严禁一颗粮食流出本省之类的话。不过还有第二……你以为,从外地运粮入湘这这种事情,省政厅没有考虑过吗?好吧,我们姑且不论其他事情,就说运粮,你打算从哪个省来运?姑且不论运输途中那些饿疯了的老百姓们会不会造成麻烦;但你要考虑清楚,他们有没有粮食可运?”
“何主席,我说的外面,不是说其他省份;而是……”方怀辛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往前走了几步,对着何键身后那张世界地图的某一个点上虚指一下,然后轻声说道,“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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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洋运粮?这倒是个很新鲜的主意。”何键侧着头思考了一番后,突然露出一种豁然开朗的表情,而很快的,这豁然开朗就变成了另一种嘉许的神色。
他开始缓缓的在这间办公室里踱起步来,这是他每次下什么重要决定之前,都会做的一件事情。在这踱步的过程中,他一直自言自语般说道:“不错,南洋一带,地广人稀,向来都是全世界的粮食出口大户;只是我们中国一直都是自给自足的农业国家,从来只有粮食出口的事情,根本没有人想到要从外面进口……”
“何主席明鉴,只是今年,不同往日了。”方怀辛微微躬身,不停的跟在何键的身后,也在这办公室里走着;趁着他停下脚步的瞬间,马上插话道,“国内的大旱,已经让各个省份的粮食,都出现了大量的短缺;而到了秋粮收获的季节,这短缺更是会无限倍被放大。而且,恕晚辈说句不中听的话,以国内现在各自为政的局势,很难做到真正的守望相助,我们湖南真要出了什么问题,其他省的那些人,除了看笑话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去做的……”
任何一句话,都可能会在不经意间,打动一个人。而方怀辛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样。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句话的效果会是这样的大。
“是啊,那些外人,都是靠不住的……”何键摇着头,微叹一声,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喃喃自语道。
地域情节的力量是很强大的,他差一点就已经被说服了;但是,还差一点点。
他反反复复思考了很久后,才抬眼重新打量一番面前的年轻人;那种因为杀人如麻和身居高位、而培养成的威压,也袭向了方怀辛。
但方怀辛却依然淡淡的微笑着,仿似这威压,根本不存在一样。
有那么一会,何键甚至以为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一根木头;他终于放弃了这个徒劳的做法,而是换上一种征询的语调,轻声问道:“既然你专程来给我出这个主意,想来你的心里一定已经有腹案了?那么,我现在应该怎么去做?”
“南洋方面,粮食大多囤积在几个华人家族手里。凭着何主席的名望,和他们联系买粮的事情应该易如反掌。至于资金的问题,何主席更是不必担扰,南洋的粮食,在价格上向来要比国内低上一些;如果有这么一条路子,各家粮油商行也必定愿意投入资金。其实,真正可能会有麻烦的地方,还是在于刚刚何主席说过的……运输。”方怀辛鼓动着如簧巧舌,对何键说道,“湖南是个内陆省份,无论这粮食从哪个港口入境,要到长沙,都必须经过别的省份,不是广东,就是广西。而广西一地,民风素来剽悍,政府的管治,也常有鞭长莫及的感叹。晚辈觉得,这批粮食,在广西境内还是很危险的……”
“可是,广东的‘南天王’陈济棠,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啊。”何键似乎有些担忧的说道。
“那就要看何主席和陈司令,以及蒋委员长这三方面的沟通了……”方怀辛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晚辈只是个出主意的人,这等大事,最终还是要何主席自己拿主意,再委派人去做的。”
何键点了点头,然后端起办公桌上那杯已经冷透了的残茶,但却没有去喝。
方怀辛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端茶送客。他对着何键微鞠一躬,然后说道:“打扰了何主席这么久的时间,晚辈告辞了。”
何键一改之前的严肃,而是像每一个长辈关心自己晚辈的样子,微笑着说道:“好走,不送。”
就在方怀辛离开这间办公室之后,何键按下了办公桌上的一个传唤铃。很快的,他的那位警卫队长,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帮我去调查一下方怀辛这个人;他是什么时候回长沙的,回长沙做了些什么……越快越好。”
“是。”警卫队长大声答道;然后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