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门,是一个赌命的地方。
——《千王群英会》·仇大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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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只是来拿回洪老板欠我们方家的一些东西而已。”走出赌坊的大门,方怀辛抬头看向那天边的一片浮云,喃喃的说道。
“方二少,你说什么?”走在他身后的队长紧赶两步,追到他的身侧,对他问道。
方怀辛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慢慢的,提步向前走去。
做为全长沙最大的赌坊,利发赌坊所在的位置,本就处于长沙城里的中心地带;而省政厅当然也是。只是走了二十分钟不到,方怀辛就远远的看到了省政厅的大门。
“这个,方二少,我们说好的……”趁着方怀辛驻足观望的时候,队长有些急切的说道。
方怀辛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递到队长的手里。然后淡淡的说道:“我说了,只要能拿着钱,从利发平安的走到这里,就给弟兄们两千块,这些钱……比两千只多不少;辛苦弟兄们了。”
队长接过这钱,谄媚般的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去,对身后的大兵们说道:“给方二少做事,就是痛快!来,弟兄们,分钱了!”
大兵们嘻嘻哈哈的凑上去分钱;虽然这两千块要分给二十多个人,每个人也就分到一百块不到;但对这些一个月只能拿到两块钱军饷的大兵们来说,这笔钱,已经足够他们开心好几个月了。
全然不理会街边人诧异的眼神,大兵们纷纷把分到的钱塞进内衣口袋、靴筒、袜子里……这个世界上,最容易满足的,就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期望值已经几乎降低到零的那一类人;而这些大兵,就属于这一类人。在这个时候,方家大门外曾经有过的剑拔弩张,已经完全消失了;几乎每一个大兵都在拿到钱后,亲热的跟方怀辛说上两句感谢的话;直到所有的人都拿到钱后,方怀辛才微笑着和大家道别,走进了省政厅的大门。
“对了,队长,你有没有问他,到底是怎么把你手里的大洋变掉的?”一个和队长平素关系不错的大兵,一边乐呵呵的点着手中的钞票,一边凑到他的身前,好奇的问道。
队长的脸顿时变色,他恶狠狠的瞪了那个多事的大兵一眼,然后又扭头看了方怀辛的背影一眼;这才一言不发的,当头往营房的方向走去。
“哎,队长,队长……”
那个大兵一直和队长没皮没脸惯了,这次也没觉得有什么尴尬的,追了上去。他抓住队长的臂膊,不依不饶的追问道:“队长,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弟兄们都很好奇嘛。再说了,要不是他露了那么一手,我们怎么可能相信他一定能在利发赌坊赢三十万;怎么可能帮着他去演那场戏?我听说,利发赌坊的后台可是……”
“好了好了。”队长不厌其烦的挥了挥手,对他说道,“要是你想学的话,自己去找方二少,让他教你这一招吧。反正你别想从我这里套出一个字来;我还指着用这一招多挣点钱养孩子呢……”
“哎,别啊,队长;我和他又不熟,人家凭什么教我啊。咱们……这不是关系好嘛,你就当行个善事,教一下我,我他妈一辈子都感谢你行不?”
队长摇了摇头,揪起他的耳朵,对着他的耳洞大声吼道:“要是你别让我教你,我就当你行了善事,他妈一辈子都感谢你,行不?”
这个大兵讪讪的笑了两声,而其他的大兵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在这哄笑声中,不知道是谁,却突然问道:“对了,队长,洪老板约方二少三天后再去赌一局……你说谁的赢面大一些?”
“谁的赢面大?要是有赌坊敢开盘口,我就敢把所有的钱都压到方二少身上!”
在说完这句话后,不知道为什么,队长却又停下了脚步。他呆呆的,看着方怀辛走向省政厅的门房;看着方怀辛和门房里坐着的那个职员说话;再又看着,方怀辛跟在那个职员的身后,慢慢走进省政厅的大门……
“不管怎么说,死掉的,毕竟是他大哥……”他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走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而那轻轻的晚风中,似乎也传来了他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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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政厅那间面积最宽大、也是装饰最为奢华的办公室里;何键坐在办公桌后,仿似很认真的,翻看着手边的那几份文件。
而事实上,这些文件,他至少已经看过不下十次了。这,只是他喜欢考验来访者的一种习惯而已。
他总是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区分来访者的重要度。那些等了两分钟就坐立不安的人,重要度自然要比能安安静静坐到三分钟的人低一个档次;而因为这办公室的紧张气氛,弄到额头出汗的人,那就更要差得多了,根本不值得他花费心思去应付。
只是这一次,何键看得特别的细致,也看得特别的久;因为他面前的那个人,从进门起,就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坐姿,和同样的表情。
他面前的那杯茶水,已经从滚烫变成温热,再又从温热,变成冰冷。但他根本没有动那杯茶水的意思;只是保持着双腿并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上;微微低垂着头的姿势。
他的耐心,甚至比一直看着文件的何键,还要好得多。因为最终,还是何键终于忍受不了办公室里这奇怪的气氛,收起文件,沉声问道:“你……就是方景祖的次子方怀辛?”
“是。”方怀辛略一扬头,看向何键,很是简略的回答道。
在两人目光相交的那一刻,何键很仔细的观察着他的眼睛,想要从这眼睛里找出一丝怨恨、愤怒或是哀伤;但让他失望的是,这双眼睛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湖水,他可以很容易的看透,但却看不出任何想要的东西。
“你知不知道,是我杀了你的大哥?”何键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方怀辛点了点头,淡淡的答道:“知道。”
何键一肚子想说的话,就被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给堵了回去;这让他感觉很不好。但他毕竟是身为省政厅主席的人;在沉吟了一会后,终于再次开口道:“我听说,你已经被赶出家门很久了,这次回来……是想要给你大哥报仇吗?”
方怀辛这次终于有动作了,他先是站起来,对何键微鞠一躬,很是谦卑的说道:“何主席,晚辈绝没有这个想法。虽然因为拖欠军资而获罪的人是家父,但晚辈知道,家父因为年老体迈,已经很久都没有过问生意上的事情了;方家的生意,一直都是大哥在打理;而他竟然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就敢私自贩卖军粮,影响蒋委员长和何主席的剿匪大计。晚辈觉得,他是……死有余辜。”
在说完这番话后,方怀辛上前两步,从怀里掏出三张十万块的支票,恭恭敬敬的放在何键的办公桌上,轻声说道:“其实晚辈这次来拜访何主席,不仅仅是为了补上这一百万赔付的亏空;更重要的,是想和何主席谈一谈关于那份军令状上秋粮的问题。”
何键扫了一眼桌上的支票,点了点头,然后他饶有兴味的看了一眼方怀辛,问道:“秋粮?你们方家该交多少秋粮,军令状上面都写得有;到时交不出来,再罚一百万也就是了。有什么好谈的?”
方怀辛微笑着摇了摇头,再又退回到沙发前;然后才淡淡的说道:“如果只是我们方家一家的话,当然对何主席没有多大影响。只是今年,可能会出状况的,不止我们方家一家吧?”
在一刹那间,何键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虽然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但这一切,并没有逃过方怀辛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的说词,已经奏效了。
正如队长所说的那样,不管怎么说,死掉的,毕竟是他的大哥……血脉相连的这种情感,是不会因为任何事物而改变的。而方怀辛,也当然是要为大哥报仇的。至于这套说词,就是他报复何键的第一步。
尽管已经被赶出家门,尽管已经离家七年,尽管他一直在告诉自己,对这个家族并不需要有什么感情,也不需要负什么责任。但是,当他知道大哥身死、父亲病重的消息后,他还是暂时放下了茵茵;选择了回到长沙,回到这个家。
这是我的家,这也是我的根……我终究,还是不能舍你而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