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下寄居者,我写下的是我这个人,一个寄居在他乡的、外表平静、内心焦灼的漂泊者,他有着底层者的窘迫生活、桃花一样的梦想、诗人一样的忧虑和尘埃一样的命运,毫无生动、精彩可言。我尝试着,开始从我租借的那片空间来描摹我的东莞生活,沮丧,悲壮,“下落不明”或者阳光灿烂,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
透过锈迹斑斑的门牌,地名依稀可辨。东莞,莞城,澳南二马路二街一巷10号3楼,这是我在东莞的第二个驿站。从南城到莞城,从文林坊65号5楼503室到澳南二马路二街一巷10号3楼,我走了整整3年的时间。一张轻飘的房屋租赁合同书,白纸黑字,上面书写着“租赁日期为2010年4月11日至2011年4月10日,每月租金750元整”,它用冰冷、确凿的书面形式,界定了我每月必须按时交纳一定数量的人民币,以换取在这里睡眠和做梦的资格。
白天,黑夜,上班,下班;白天,黑夜,上班,下班……生活周而复始着。时间总是向前的,像列车,经过一个个站台和隧道。这个近100平方米的二室一厅,竟然有一个很大的客厅,儿子的玩具在这里找到了随意摆布的空间;一个房间用作卧室,安放一家三口均匀、甜蜜的鼾声;另一个房间用来摆放我的电脑和书籍,我的欣慰感和安定感很大一部分源自于这里。空空荡荡的客厅,是一个永远未完成的建筑工地,儿子的挖机、铲车、汽车、飞机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一大堆随时准备用作建筑材料的积木,堆在墙壁的一角。已经竣工的楼房、处于搭建中的桥梁和台阶,不断向前延伸的铁轨……在这里建构起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儿童乐园。这里也是儿子的运动场和跑马场,瘪了气的足球蒙尘已久,滚在一边,像耷拉着的无精打采的头颅,斜视着房间里乱成一团的局面。“驾——驾——驾——驾”,儿子骑在绿色的充气小马上,双手抓着小马的耳朵,在客厅里蹦跳着,转了一圈又一圈——马尾巴上系着一根绳子,绳下捆着一张塑料凳子,后面还用废弃的塑料袋绑着三条塑料凳子,这就组成了一列火车,伴随着儿子的跳跃,凳子被拖动,颤抖着,凳脚摩擦着地板砖,“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发出刺耳的噪音。三岁的儿子说,这是他的“托马斯”(动画片里的火车),他是火车头,拖着好长好长的火车厢。他这样蹦蹦跳跳的,一个人玩得很快乐。有时,他也叫我上车,说,要开车啦,要带我去乡下奶奶家。一个寄居者的儿子,他也是一个小小的寄居者,至今未上户口。但他暂时还不明白这些。他只需要简单的快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扮演着一位身份不明的漂泊者的角色,我也许是这个城市的过客,或者是盲流、社会闲杂人员等,按照官方的说法,我们是新莞人。我也搞不清楚我是哪里的人了?我说着浙江江山方言,在江西广丰生活、工作了30多年,后来去贵阳读研究生,毕业后流浪到东莞,把户口丢在了苍茫的云贵高原上,至今音讯渺茫。我从一个热血青年到一个儿子的父亲,一位妻子的丈夫,同时还是一个徒劳无功的写作者、部分政治权利被剥夺的不合格公民和凌空蹈虚的理想主义者。理想真是一个好东西,它让有家的人无家可归,让有归宿的人四处流浪。在任何一个地方,我都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寄居者。
寄居者最大的财富就是漂泊,动荡。我之所以选择居住在这里——澳南二马路二街一巷10号3楼,完全是为了攫取方便。小区大门口就有一个“元岭路”公交站台,从这里出发,我可以抵达南城车站、汽车东站、人民公园和我供职的单位。不消一根烟的功夫,老婆步行就能到达800米之外的公司去上班。从居所的门口出来,往左行走200米,就是儿子上学的小袋鼠幼儿园,那里寄存了他白天的欢笑和哭泣;向右踱步200米,就是一个菜市场,随时可以买来水灵灵的蔬菜、沾着鲜血的鱼肉和熟透的水果。沿着菜市场的那条小街往上走,街道两边是蜂箱一样排列的小吃店、小饭馆和便利店。小贩们推着平板车,沿街摆卖水果和蔬菜,他们和城管之间进行着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天天都在不停地重复上演。地上常常有掀翻的平板车,骨碌碌滚动的苹果,摔裂的西瓜,踩烂的葡萄……那是未来得及逃脱的不幸。不算宽阔的街上,晚上则排出很多烧烤档,烟熏火燎的,一帮青年人坐在那里喝啤酒,划拳,热闹着他们的热闹,喧嚣着他们的喧嚣。多少回啊,我也是其中的一员,要一打冰啤酒,叫几个烤鸡腿、几串肉丸子和蔬菜,暂时迷醉于啤酒花的清凉、醇香中。这样的夜晚总是像酒花一样迷忽而易逝。我不知道明天我会搬迁到哪里——南城,莞城,东城,还是万江?或者回到故乡,或者抵达另一个城市?在那里开始新的生存。实际上,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在生存的土壤中进化成了一株无根的草,既回不去故土,也移栽不了新的沃土,就这样被大风吹得流离失所,不知所向。当然,所有这些,生活都无法提前通知我,我也无法确定以后抛物线的运动轨迹和具体位置。
在这里,我似乎也找到了小小的幸福。还算宽敞、亮堂的住所,比我的第一个驿站——文林坊65号的居住水平提高了整整两倍;每天晚上,我有大把的时间陪儿子守着中央电视台的少儿频道,看动画片,沉浸在《花园宝宝》、《托马斯和朋友们》、《巴布工程师》、《小熊维尼和跳跳虎》、《哪吒》、《蜘蛛侠》、《米奇妙妙屋》、《爱探险的朵拉》的对白和故事中……我也看得妙趣横生,烂漫天真。
夜已深,孩子睡了,城市的灯光和声嚣还醒着。我转到另一个房间,打开电脑,敲打着键盘,移动着鼠标,消磨上一段时间。一台电脑吸收了我的多少时间?我无法计算。电脑成了我阅读的书本、书写的纸张、娱乐和交流的工具以及加班加点中模糊的面容。电脑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也正在改写着人类的文明。
尘世生活总是相似的。城市对我来说,是一些披着水泥外衣的道路和墙壁,是一个更大一些的乡村。从澳南二马路二街一巷10号3楼出发,我们偶尔去逛逛超市,爬爬旗峰山,都不会太远。生存压倒一切,生活永远都是近的。生活永远都是步步紧逼、迫在眉睫的,容不得我们懈怠。
最远的是故乡,明天和梦想。下一站,继续扎根东莞,还是飘向另一个异乡?我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这是我暂未完成的东莞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