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已是入冬时节,今年的雪来得早,小朵小朵的雪花,柳絮般轻轻地飘扬,落在地上化成雪水,原本不甚平整的官道上更是一片泥泞。
禹东国海州城的东门,正有主仆二人立于城下,仰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眉宇有些发愁。
那书童打扮的人,赶紧从背后的竹筐里拿出一把油纸伞来,一边撑开一边抱怨道:“少爷,这北边天寒地冻的,咱们还是早些回粤州吧!再说,也快过年了……”
那少爷十八九岁的样子,一袭白色锦袍,也算是风度翩翩,特别是两条眉毛,又粗又浓,很是精神。
却见他倨傲的笑笑,轻声说道:“这海州城中,有一少年高手,据说刀法高强,罕有敌手……”
“那姓秦的不过是少年英雄榜排名第二十一,”那书童也是没大没小,插嘴道:“上月那排名第一的汉中岳剑豪都败在少爷你枪下,这个第二十一的,我看也没什么好比……”
“福安!不得胡说!”那少爷呵斥了一声,又神情寂寥的说道:“任何武学都有其借鉴之处,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说着,就施施然迈开步子,往城里走去。那唤作福安的书童也连忙举着伞,趋步相从。
主仆二人进得城来,见一名“东海楼”的酒楼,气派不凡,食客如流,不觉肚子也有些饥饿,便上了二楼,寻了一张空桌子坐下,点了些酒菜。
不料隔壁是一桌粗人,正喝五吆六的划着拳,甚是吵闹。为首的是一方颊阔嘴的汉子,膀大腰圆的颇为粗豪,身着一身军服轻甲,正是这守城军士中校尉营官的打扮。
那白衣少爷皱了皱眉,似乎是有些不耐。福安站起身子,就要前去交涉。
这时,却听见那校尉高兴的大喊一声:“老郑!来来来,一起喝!”
循声望去,只见楼梯上来一个面色焦黄的汉子,左臂横于胸前,还吊着绷带,虽是身着绛色短衫,可那笔直的腰杆、肃杀的神情,定是一久经沙场的军人无疑。
那老郑一见这校尉,也是呵呵一笑,抱拳相迎,走到桌前,端起一碗酒就喝。
那校尉一边倒酒,一边笑呵呵的问道:“老郑,你们都回来两天了,怎还不见我那堂弟?”
老郑往口里丢了颗花生米,含含糊糊说道:“秦将军他伤势太重,受不得车马颠簸,大夫说要他先在营里养一段时间……”
那校尉一愣,关切的问道:“哦?这么厉害?”
老郑却是一拍桌子,大声感叹道:“四道枪伤,二十九道刀伤,四十余处箭伤,大小骨折七处,你道厉害不厉害?”
此言一出,整个厅堂里为之一静,所有人俱是转过头来,看着这老郑。
那白衣少爷也是一惊,酒杯送到嘴边却是停住了,心中暗道:这种伤势也能活下来,这人莫不是铁打的?
那校尉嘴唇抽搐了几下,咬着牙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小心问道:“听说此战大捷,歼敌十余万……果真有如此惨烈?”
老郑闻言眼珠一红,拿起酒壶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干,长出了一口气,才黯然吟道:“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却见一客商,端起一杯酒,走到跟前一饮而尽,肃然说道:“将军劳苦了!可否给我等讲叙一番那战事经过,也好让我等知道将士们的英勇!”
老郑放下酒碗,缓声说道:“那日,倭国军队二十余万,乘大小战船千余只,皆于东岸登陆,结营于那沧海山下。我靖海军尽遣兵卒十一万,列阵以待。双方激战三日,杀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斩杀那倭寇四万余,只是我军也伤亡了万余……”
此时,酒楼众人已是屏气敛声,静听老郑说来。
“到了第四日,那倭寇见我军斗志高昂,便放出了那暴血狮头獒,竟有二十余只之多!”
“可是那猛狮与妖兽‘疾风嗜血獒’杂交而生的暴血狮头獒?”那校尉悚然动容,插道:“那可是堪比先天的半妖兽,那如何敌得?”
“是啊,这暴血狮头獒乃是倭国苦心培育而成,皮坚爪利、力大无穷,上来就将数百名士兵撕成了碎块,连生铁打的头盔都嚼成了碎渣。”老郑目光战栗,竟似乎还有恐惧之意:“那时,我正骑于马上,一头恶獒迎面扑来,数人长枪刺去,竟是不能进皮肉分毫。当即就将我掀翻在地,张嘴咬来……”
“啊!”那校尉一惊,手一抖,碗中酒已洒了一半。
“在我闭目待死之时,却听得一声大吼,只觉那恶獒已是将我放开。”老郑突然语气一振,激动的说道:“只见秦将军死死将那水牛般大小的恶獒抵住,将手中长刀刺入那恶獒大嘴中,半只胳膊尽伸入其中。那恶獒两只利爪抓在秦将军双肩,已是深入数寸,当下是血流如注!”
“好!小胖子竟如此了得!”那校尉大声击节叫好。
老郑知道将军家家境优越,小时候两堂兄弟是养得肥头大耳,家里人总是开玩笑的叫两人一个大胖,一个二胖。这个校尉大四五岁,从小便是带着秦将军上房揭瓦、下地偷瓜,二胖、二胖的叫了十几年,至今仍是难以改口。
此刻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数十军士合力上前,才将那恶獒杀死。我尚躺在地上不及爬起,秦将军却又杀入敌阵,还回头冲我喊了一句:‘老郑,定不能叫你死了,应了那骗子的胡言!’”
“这是何意?”那校尉不解的问道。
“呵呵,”老郑不好意思的笑笑,说道:“是我老郑贪生怕死,前些日子找那街头相士算命,那相士说我不久有杀身之祸。秦将军砸了那卦摊,教训我不可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江湖骗子。”
“那是!这些个游方相士,尽靠耸言听闻来骗取钱财,将军自是不可相信。”那客商也是出言宽慰,又给老郑斟了一碗酒。
老郑连声谢过,接着又说下去:“我们用铁链连于马匹间,圈围那些恶獒,又调来数十架弩车,才射杀了其中七只。待到鸣金收兵时,咱们竟折损了近七千人,是前日的一倍有余!”
“啊!”所有人齐声吸了一口冷气,那白衣少爷也不禁失声叹道:“这恶犬竟如此厉害!”
“这位公子说的是,那日秦将军也是如此感叹道。”老郑看了这少爷一看,又说道:“回到营中,秦将军却将我偷偷唤去,随他一道去那神羽营中偷取那浸没箭枝用的毒液。”
“这是为何?他要毒液,找叔父调拨便是,何用去偷?”那校尉又是一阵不解。
老郑连忙说道:“是啊,我先也是不明白,但想着将军发话,咱照办就是。结果咱俩偷拿了一百多斤毒液,足足装了十一个水囊。这时,秦将军才告诉我缘由……”
酒楼众人皆是竖起了耳朵,想知道这秦将军是为何。
老郑神色凝重,慢慢说道:“秦将军对我说,这些恶兽太厉害,明日不知又要死伤多少兄弟,他要趁夜潜入敌营,毒杀这些獒犬……”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那校尉更是神色紧张,忍不住插嘴道:“小胖子他怎可如此莽撞!那倭军两名元帅服部小次郎和丰臣武丸均是武境五层巅峰的高手,军中更有高手众多,此等行径与送死无异……叔父怎会答应?”
老郑也是点了点头,应道:“秦老弟,你说的是啊!当时我也是这般劝阻,只是秦将军也知道老将军是断断不会让他如此行险,所以他叮嘱我,只有看到他发出的烟花信号才可告知老将军,到时便率军劫营!”
“好个有勇有谋的将军!”那白衣少爷心中暗赞了一句。
“那倭寇大营驻在沧海山半山腰,秦将军便背着水囊,从那断崖攀援而上,潜入其中。”老郑接着说道:“我叫齐了骁骑营的兄弟,穿戴整齐,望着那沧海山等了大半夜,直到四个时辰之后,才见那夜空里亮起一道烟花,正是秦将军发号。”
“那他得手了没?”那校尉虽是明知此役大捷,仍是忍不住问道。
“我忙差老孙去禀告老将军,自己便带着兄弟们朝那敌营杀去。”老郑此刻已是有些哽噎,幽幽说道:“我老郑往日里都只作那后备追击的差事,我知道是秦将军照顾我家中有妻儿老小……可这回,我老郑不能只顾着自己小命,说不得也要做回先锋……”
“老郑,不得胡说!咱靖海军里个个都是好汉!来,我敬你一杯!”那校尉递了一碗酒过去,大声说道。
老郑接过酒,一饮而尽,强压住激动的情绪,继续说道:“我和众兄弟骑马冲进那敌营,只见那营中是一片混乱,贼寇竞相奔逃。我只想着那倭寇必是围攻秦将军而去,人多之处必是秦将军所在,便也只往人多的地方杀去……”
“可冲杀了许久,找了许多地方,那敌军大帐是空空如也,那兽笼前也只见十数只恶犬的尸身,到处是熊熊烈火、烟雾弥漫,就是不见秦将军踪影。”老郑看着远处,似是沉浸在那回忆之中,众人也仿佛被他带到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之上。
“最后终是见敌营深处火光冲天,我想我冲在最前面,还无人杀到那处,那大火就必是秦将军所放!”老郑眼眶之中已是一片朦胧,语气也激昂了起来:“我冲到近前,只见一座偌大的粮仓已是冲天大火,那燎原的烈焰足有五六丈高!那火光之中,依稀见一个身影,已是步履艰难,仍是在和几个倭寇厮杀——正是秦将军无疑!”
众人一听局面如此险恶,均不敢出声,死死的盯着老郑,就要听如何脱得险境。
“那火势太大,我欲冲进去救将军,可战马跑到那火墙之前就死也不肯往前一步。再者那粮仓框架俱是钢筋铁架,已是烧得通红,就算我下马也是过去不得!”
“那如何是好?”那校尉喃喃说道,紧张得已是拳头紧握、青筋暴出。
老郑嗖的一下站起身子,兴奋地说道:“我正心急如焚之际,却是一人一马从我身子飞驰而过,那骏马一跃丈余高,冲入那火焰之中。马上骑士半空中挥舞一把长刀,急砍数刀,竟是将那儿臂粗的铁栅栏尽数削断!看那神骏无比的白马,火红的披风,黑色的宝刀,不是秦老将军是谁!”
“好!叔父神勇不减当年!”那校尉也是站起身来,挺着胸膛大声和道。
那白衣少爷却是心中惊诧:好一把神兵利器!
“老将军冲入那火海中,几刀劈翻那几个倭寇,一把将秦将军抱起,以披风裹身,又冲将出来。”老郑此时终于是泪如雨下,抽咽着说道:“老将军将秦将军放到地上时……秦将军、秦将军他浑身是血,遍体插满了数十支羽箭,连……连那肠子也流了出来……手中却是死死攥着一个首级,正是那丰臣武丸的狗头!”
此刻老郑已是泣不成声,众人中也有数人是情难自已,跟着哭出声来。
老郑强压心神,端起一碗酒就要往肚里倒,却是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转头一看,正是东海楼那胖乎乎的掌柜。
胖掌柜作了一揖,肃然说道:“郑将军,靖海军上下将士都是我等的再生父母,请受小的一拜!”
说着,便深深鞠了一躬。旁边众人也纷纷躬身向老郑行礼。
老郑眼睁睁看着众人向自己鞠躬,一时之间是心神激荡,竟不知如何是好。
“老郑,那后来如何?”那校尉扯了扯老郑的袖子,急切的问道。
老郑回过神来,却是突然之间,噗嗤一下破涕为笑,呵呵说道:“老将军正心急火燎时,只见秦将军缓缓睁开眼睛,开口说道:‘爹,咱还没找媳妇呢,咱死不了。’老将军却是破口大骂:‘爹?谁是你爹?你是我爹——!你可是秦家长房独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那老太爷还不把我给掐死!’”
众人闻言也是呵呵笑了起来,悲凉的气氛一扫而空。
老郑仍乐不可支的说道:“老将军又说:‘你小子想死?没门!以后这戮神刀、白龙马就归你了,保住你那条小命,等娶妻生了儿子再还我!’秦将军已是重伤难支,偷偷朝着我抛眼色,想是又为擅自行动却逃过军法责罚而得意。最后,咱们是杀得倭寇一片呼爹喊娘,斩首十七万。那服部小次郎见粮草被毁,也只得领着六万余寇,仓皇逃回海上去了。”
“好!”酒楼众人纷纷喝彩,三三两两举起酒杯,大肆称赞起这位秦将军的英勇了得。
“呵呵,叔父那白龙马可是高加索异种神驹,小胖子那厮不知道垂涎了多久了;那戮神刀,更是在神州大陆十大神兵榜上自苍穹剑、炼狱斧、缚龙鞭后排名第四的绝世神兵,这小子这次赚大发了……”校尉也是眉开眼笑的坐下,继续喝酒。
那少爷却是举着酒杯,若有所思,久久不作言语。
福安也已猜到这位秦将军为何人,想着自家主子才是天下无双的少年豪杰,心中自是有些不服,便开口劝道:“公子,这军队之中好大喜功、贪功冒领是惯例,这汉子言语中定多有夸大之词,您别太往心里去……”
却听得“啪”的一声响,只见那老郑重重的将酒碗砸在桌面上,站起身子就走到福安旁边,大声呵斥道:“你个混小子胡说什么!我郑清河刚才所言要是有半点虚假,定叫我烂了舌头!”
“他娘的!哪里来的小畜生?老郑跟他废话什么,有我秦无过在,动手揍他就是!”那自称秦无过的校尉却是一捋袖子,已是晃着老大的拳头冲了过来。
“我们说我们的,干你何事!”那福安行走江湖多日,也知道这些汉子看着凶恶,不过武境二三层的功力,以少爷武境五层的身手,来一百个也是不惧,当即也是不示弱,拍板叫起来。
秦无过也不啰嗦,直接就是一巴掌朝福安扇去。
只见一道人影一闪,随即“啪”的一声响起,秦无过那一巴掌竟是打在那少爷的脸上!
却见那福安不知何时已跌坐在地,他原来的位置上正坐着那位白衣少爷。
秦无过也是看着这白衣少年,心下诧异:看对方这快如闪电的身法,武功要高出自己数倍,随手制住自己只怕也不难,却如何会甘心送上来挨这一巴掌?
那白衣少年挨了巴掌后却面色如常,拱手说道:“各位是为国为民的义士,齐某佩服!家奴口不择言、辱及英雄,小生应当以身代罚!这杯酒就当是向海州军民上下赔罪了!”
说罢,端起酒杯喝完,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便往楼下走去。那福安也连忙收拾了行李,紧跟了上去。
秦无过见这少年如此诚心道歉,也是不好发作,便看着他二人离开。
那白衣少年出了城门,福安才气喘吁吁的赶上来,追在少爷后面,气愤的说道:“少爷,咱们再回过头去,他们虽然人多,但咱们也不怕他们……”
那少爷却是一摆手打断了福安,眼睛望着南边,悠悠说道:“福安,咱们还是回粤州吧……”
福安一愣,喃喃说道:“少爷您不是还要找那秦无寇较量吗?”
那少爷却是轻轻一笑,眼中俱是心神迷醉之色,长声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少年英雄,那排名不过一笑话耳!我齐羽纵然将武功练得天下第一,也不过一好勇斗狠的莽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