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直到肖掌柜捧着一只檀木匣子出来时才告消散。
肖掌柜捧着匣子在李半月身边站定,双手恭敬地递过去——又是惹得柏娉婷一阵气恼不休,却发作不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将那一张芙蓉脸涨成了胭脂红。
李半月在一道杀人目光下,姿态优雅地将匣子打开,顿时一股清凉冰寒之气从小小的匣里漫出来,在此温暖微带躁热的午后,犹如一桶冰雪兜头浇下,令人烦躁之心随即平复。
再看那匕首形状,雕刻呈古朴之风,极之繁复精细,令人一眼望去觉不出是匕首,却更像一件艺术品。
“锵”的一声将匕首拔出,上面的寒气映得李半月的眉眼多了一丝冷凝气质。那小巧刀身泛着幽幽泠光,似有淡淡流光在匕身上闪现,更是薄如纸片,轻若木樨,可匕首上的寒气却刺得人眼不能久望,凝视时间长了,便会隐隐生痛。
“泠寒匕首么,倒是不负其名。”左道语声淡淡,虽是赞叹,却听不出什么什么真诚来。
柏娉婷却是眼睛一亮,下意识便要抢步上前将匕首夺过,然而这时李半月却将匕首往盒中一放,向肖掌柜手中一推,“就这样了么?”
肖掌柜心中一凛,语气便更加小心翼翼,“尚请客人指教。”
李半月往盒中淡淡看一眼,有些惋惜地叹道:“手法技艺是好的,却委曲在这小小匕首上,令人见了,当是叹惋。”
听到这样近似指责的话,肖掌柜却是心中一喜,抬头望向李半月,语气带着一丝隐藏不了的兴奋,“客人要观大器,敝店和东家自竭诚以迎,却不知客人要何等样的规格?”
李半月笑笑地望他,轻吐一句:“自当尽兴。”
这下肖掌柜脸上的喜色是藏也藏不住了,几乎就要对着李半月下拜,猛然想起旁边还有另外两人,这才勉力抑住兴奋,招来一脸茫然的伙计,吩咐道:“请这位客人到内堂奉茶。”
伙计神色没多少变化,心里却是惊讶不已,藏鼎轩自立店以来,还不曾见肖掌柜对谁这样恭敬礼遇过。即使是柏府小姐荷珠郡主,也不过有礼接待,就是那个凌绝公子左道,也没让掌柜请进过内堂。这女孩儿到底是什么来头,就算她知道外人没听说过的金红石与绕百丝,似乎也不值得肖掌柜这样看重。
当伙计领着李半月掀帘入了内堂后,柏娉婷脸色阴沉的已经有些怕人,她在京城横行惯了,除了平生那唯一的一次忍让,从来没有低过头,更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人无视过。若李半月与她争倒还罢了,那样她还能说服自己终有不如人的地方,可偏偏自李半月进来后,几乎不曾正眼看过她,而只她出现,这屋子里所有的目光——包括自己使尽千般手段也要留住的那一道目光——统统都给她夺了去!而现在,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她却视若等闲,弃若敝屣!
狠狠向门帘后看了一眼,在袖子里暗暗握紧了拳头。她不能对藏鼎轩怎么样,但难道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也奈何不了吗?
虽然心里已是恨极怒极,表面上还是维持着相对的平静,垂下头,额前的发丝遮住眉眼,嘴角扯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柏娉婷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没教身边的男子发现自己阴暗毒辣的一面,却不知在她垂下头的瞬间,懒懒斜靠在椅上的男子,眼睛若有意若无意地向她飘去一眼,唇畔绽放的淡淡笑容,犹如一朵罂粟花,在暗夜里悄然绽放,艳如妖魅。
李半月自然不知道自己不喜欢的人也已经恨上了自己,她虽然不能容忍他人伤害自己所看护爱重的人一丝一毫,若有人触犯了这条底线,她即与此人成不死不休的局面,但还是有一个原则她是不会打破的,那即是——不牵连无辜。
柏娉婷虽与柏承元是至亲,终究还是局外人。
此刻她坐在藏鼎轩的内堂,早就将刚才遇到的两人抛到脑后,思索着接下来她将应对的局面。
很快地,不待李半月一杯茶饮尽,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浓眉阔鼻,方正脸,看着便是一副可靠样儿。
男子走进盯着李半月好一阵打量,心中升起一丝迟疑不信,但他掩饰地很好,脸上没表露分毫。举步上前对着李半月拱手为礼,
“在下斐元,敢问客人怎么称呼。”
李半月在他走上前时已经起身,闻言淡淡一笑,“姓李,李半月。”
斐元眉头微皱,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不知半月小姐与一个叫莫独的小哥儿怎么称呼。”
李半月脸上的笑容放大,语气带点开心地答道:“他叫我姐姐。”嘿嘿,小独一直不肯开口喊她姐姐,那她现在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小独说,斐老板已经向他去信八次,要增加货源,不惜提价三成,所以我来了。”
斐元心中一惊,他确实写过八封信希望三年前见过一次的莫独能给自己加货。想到这里,便不由想起当年那个小小少年来找自己谈合约时,开始时他根本未与理会,却没想到那个少年在第二天给凰都的十七家商号发了邀请函,在凰都最大的酒楼秀姿楼宴请十七家商号的东家。这听来像一个恶作剧,这十七家商号都是京城珠宝器械行业里的佼佼者,每一家后面的掌舵人都是身家雄厚的富豪财主,更有强大关系网,就是京城有的大官也不可能一下将他们全部招集,惶论一个不到十五的小娃儿。然而,那天秀姿楼被清空的七楼顶层,一十七个席位,一席不曾落下,平日三两个也难聚在一起的大东家们,那一天,一个不少地全坐在了秀姿楼楼头,而他们左前方的案头上,摆着一张素白请柬,请柬上用一枚小小扭扣封住。
金红石,最近一两年出现的稀少矿石,因为具有一些极其难得的属性,使之无论是打造兵器还是雕刻玉石,一些限于材料而不能的技艺得以实现,使器的打造加工提上了一个层次。然而,这种矿石却出现于一些行商手中,这些行商将矿石带往各地贩卖,有人联系上他们要大量收购时,他们却说自己也是从别人手里买来,并且数量有限。开始时无人了解金红石的好处,并且那时的矿石提炼地比较粗糙,纯度也不够。后来随着提炼的纯度越来越高,甚至还有某些相关的锻造之法流传出来,金红石便成为他们这些珠宝兵器商人梦寐以求的上选材料,然而他们想尽办法却依然不知道此石的出处,更找不到那个开采矿石的人。无奈之下,他们只得从那些行商手里高价收购,然后交给各家最好的器师加工炼制。
这些年来,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金红石背后的人,也没有停止过对这种矿石的研究,却发现,那个在背后的人似乎永远高出他们一截,不经意流传出来的一点改进都让所有的器师们费尽心血,大为叹服。而这个时候,却有人持着一枚金红石雕磨的扭扣出现,他清楚地记得,那张素净的请柬背后,一行秀逸的小字,简单地叙述了一种揉和金红石增加兵器韧性与强度的方法,那就是至今颇为流行的绕百丝法。
就是那个时候,那名脸上仿佛永远带笑的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出现在秀姿楼头,十七家商号的掌舵者面前。
当时的情景,他终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少年当着十七位巨贾是如何侃侃而谈,各种在他们看来也不可思议的经商策略信手拈来,以一人之口说动他们十七家商号与之合作,所有开采出来的矿石与技法,十七家分摊共享。
在落日余晖洒进秀姿楼七层的地板上时,始终微笑着的少年手持十七份合约,脸上扬起一抹可称绚烂的笑容,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如果之前你们当中有人单独见了我,这合约我本只打算签一份的。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悔青肠子,却只能望着沐浴在万丈霞光中的少年,一时觉得眼睛有些晕眩。
那之后,少年不再出现京城,只与他们保持着书信往来。
而几次通信后,他开始称带点喜爱与敬服地称少年为,莫哥儿。他知道,这亦是其他商号老板对他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