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半月走进杏花巷,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向里。这巷子有些狭窄,遇到一个挑菜去集市卖的老农,便侧身让到一边,含笑着让对方先过。走在这样逼仄的青石板路上,她姿态依旧闲适,倒是跟在她身后的冷木溪,一身局促,不时地扭头四顾,低声抱怨道:“半月,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走在前面的李半月头也不回地答道:“来见一个人。”
“什么人啊?”为什么他来了京城就如入迷宫,而半月走到哪里都像是去过千百回一样的熟稔呢。数着前方少女的步子走,冷木溪抓抓头,脸上现出困惑神情。
“你进去看了不就知道了。”李半月在一间宅子前停下,直接伸手推开陈旧的木门,一脚踏进去便扬声喊道,“南婆婆在吗?”
闻声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脸和手上的皱纹都可以夹死苍蝇了,但是看着却还很有精神,只是一双眼睛透着淡淡的悲伤。
“是半月吧?”老婆婆张着一双混浊老眼,瞅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
“嗯,南婆婆,我是李半月。孩子呢?”
“一直哭着喊着要爹娘,才刚刚睡下。”
“哦。”
李半月随着老婆婆掀帘而入,眼睛往榻上望去,便不由放缓了脚步,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冷木溪跟在后面进去,看到那榻上睡着个二岁大的孩子,他眼力好,在门口就看出那孩子脸色苍白,脸上犹有泪痕——想来是哭得累极了才睡去的。脸色一黯,心情跟着低落下去,这个孩子是谁,不用半月告诉他他也知道了。
“情况怎么样?”李半月轻柔地擦去孩子脸上的湿泪,眉间染上了一丝忧虑。
“还能怎么样?一下子爹娘都不见了,天天哭,天天要爹娘。可怜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嗓子都哭哑了。”老婆婆坐在孩子身边,为他盖好薄被,用手轻轻拍着,她已经活得太久,看过太多悲伤的事,所以现在除了心痛这个小小孩子外,情绪上并没有太大起伏,虽然那两个离去的人这些年来像亲生孩儿一样照顾着自己。
老婆婆的一双眼睛似乎已经混浊的看不清东西了,然而她的手却稳稳地拍在孩子身上,让那个好不容易睡着的幼儿,睡得更安稳了一些。拍了一会儿,老婆婆忽然抬眼向李半月看去——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淡淡哀伤,但更多的却是对这人世间的了悟,以及由此带来的勘破平淡。
“映月丫头呢?这些天来,全靠了她衣不解带的照顾,不然大郎怕是挨不住的。”
不知为何,李半月一时有些不敢直视那样一双眼睛,侧过了头,低声道:“映月姐状告郑太成,被带去了京兆府。”才说一句,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焦躁感,于是干脆把头转向冷木溪,“冷二哥,你去京兆府守着吧,等映月姐出来了你送她回到这里。”
“哦,好的,我这就去。”在这里呆着,他觉得心里沉甸甸地难受,恨不能找人打上一架。所以听了李半月的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出了屋子。
“婆婆,你别太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出白大哥的。如果——如果白大哥已遭不测,我会让人送你和大郎去阜央。”李半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毕竟,柳姐姐去了,柳伯也只有这么一个外孙。”
老婆婆只是长长叹了一声,目光落在那或许已成孤儿的孩童身上,似乎也是感应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二岁的孩子在睡梦中开始不安起来,手脚不停地乱动,像是要抓住什么,枕头上又是湿了大半。老婆婆赶紧又是拍又是哄,嘴里不停安抚着,“大郞不怕,乖乖睡,婆婆在呢。乖啊,不哭,不哭。”
“爹爹……娘娘……”孩子开始哭喊起来,嘴里只是不停地喊爹娘,两岁的孩子,会发的音不多,然而这两个字,却是从出生起就深埋于心底的,是依着本能呐喊出的声音。
“大郞乖,不哭不哭,婆婆疼。”老婆婆一边拍着,一边哼起了歌谣,那声音,像是从远古传来的梵唱一样,辽阔而沧桑。这并不好听却显得有几分苍凉的声音,奇异地令那个孩子安静了下来,重又进入梦乡——也许今后,他要找寻的人就只有在睡梦里才能见到了。
李半月也懂得怎么去安抚一个幼童,她唱得童谣也一定比一个老婆婆唱得好听,可是现在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想开口哄几句,张了嘴才发现嗓子干涩异常,竟是连声音也发不出。最后,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小屋。
走到青石板铺就的巷子里,闻着丝丝凉风送来的杏花的清香,李半月才觉得重又能呼吸。不由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将那股压在心头的沉郁之气痛痛快快地吐了出来。然而,气虽然吐出来了,胸口的沉闷之感却没有稍减。
忽然脸色微变,缓缓侧过头去——只见赵平不知何时也已经来到了巷子里,眼神平静地看着她,脸上却透着几分苍白。见李半月向他望去,极轻极慢地,点了一下头,与此同时,眼中的哀色再也掩饰不住,一点一点浸了出来。
李半月顿时胸口如遭重击,脸色一下子白了下去,几乎站立不住。闭着眼,狠狠地握起了拳头,然后,睁开双眼,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她站得很慢,但,很稳,直到身体连成一条直线——那瞬间眼中的光芒,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当看到白布下的惨状时,胸口依旧像是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似的,痛得几近痉挛。下一瞬,冲天的怒气从身体里爆发,如果不是死命地握住拳头,她怕自己会立时冲进辅国公府去。她握得如此之紧,已致指节泛白有血滴落在地,却犹不自知。
凭什么,凭什么这样欺负人?人死了还不够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一个死人!
狠狠闭上眼睛,然而刚才的情景已经镌刻在她的脑海里,无论睁不睁眼,眼前浮现的,都是刚才的一幕!
对于他们来说,人命就这样不值钱么?就这样可以任人轻贱!她身为强盗,尤自那般珍惜着生命,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可是这些人,这些生活在太平盛世里的人,比乱世的强盗还不如!好吧,如果律法和上天都不能惩罚罪恶,那就让她这个强盗来做吧。这个世界,如果真的没有天理,只余鬼魅横行,那她就是将天劈开一条口子来又何妨?
轻轻抚过那双死后犹自不肯闭上的眼睛,李半月低声道:
“白大哥,你放心去吧。不管他是什么四姓还是五姓,公主还是王爷,我李半月,必、杀、此、人。”
死去多时的人似是得到了某种保证,于是,安然地阖上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