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西首的茶室,是陆可云专门用来招待朋友,品茗论道的所在。但凡这城里的爱茶之人,都是非常想来这里坐一坐的,偏这陆可云名字虽起的颇为可人,真实性情却泼辣的令许多心存觊觎的人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得到青睐能够随时进来这里的人,又是将之视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这样的人,一个叫李半月,一个叫莫独。
陆可云醉心茶道到什么程度,由这间茶室便可看出一二:首先西首的位置,那是整栋大楼里最好的一个地方,推窗望出去,是遍植两岸的青翠杨柳,细长柳枝垂落河堤,更有几枝探入河面随风搅碎一池春水,更兼河面点缀几只画舫渔舟;室内摆设虽简洁却是雅致到极处,窗边小几上摆放着精心修饰过的盆栽和一鼎香炉,墙上一幅幅字画散发幽幽墨香,其中正对门口的一幅烹茶图,提着一阙词,笔画飘逸灵动,有一种出尘之意,那词是:
二月一番雨,昨夜一声雷。枪旗争展,建溪春色占先魁。采取枝头雀舌,带露和烟捣碎,炼作紫金堆。碾破春无限,飞起绿尘埃。
汲新泉,烹活水,试将来,放下兔毫瓯子,滋味舌头回。唤醒青州从事,战退睡魔百万,梦不到阳台。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
除此之外里面便只有一张茶几,三个团蒲。李半月看得暗暗叫苦,她一时冲动话便脱口而出,怎么就忘了云姨在茶艺一事上认真到一种偏执的程度,再小的细节都不愿敷衍的,而她,向来受不住盘腿久坐的姿势。
章兰尾随而入,在踏入茶室的刹那微微一顿,眼睛直直望着前方的字画一时入了神。直到李半月唤他一声才回过神来,略笑了笑,指指墙上字画说道:“我见这阙词写的不错,于茶事中能消忧解烦,想来写这词的人定是位茶道高手了。”
“哦。”李半月顺着他所指不经意地看了眼,回答的有些漫不经心,“是家里一个长辈写的,我倒没仔细看过。”
听出李半月不想多谈,他便没有追问,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候了片刻才轻轻应了一声,“是这样。”
陆可云早已双手置于膝上,坐在团蒲上等候,脸上神情与平常迥然不同,庄严而肃穆。室内燃起香,以除妄念,使人感到一片祥和。这个时候,李半月是不敢再嘻笑以对的,收了脸上笑,小心走到自己的位置,盘膝坐了下来,对着章兰轻轻颔首,伸出手道:“佩泽,请坐。”
陆可云眉毛微微一跳,掀起眼皮往李章二人各看去一眼,却是没有说话。
李半月先用温热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然后取过桌上的茶叶罐打开,章兰立时呆住,睁大眼睛望着打开的茶罐,语气里满是惊讶,“这是什么茶叶,我怎得从未见过?”
李半月向陆可云看去,却见她如老僧入定般半闭着眼,闻言只是略掀了掀眼皮,不过李半月还是从她嘴角隐蔽的弧线看出她此时心里定是在得意着。
“这味茶采自绝壁上不知名的树株,用特殊手法去掉鲜叶多余水份而不损茶之本身香味,再配之以多次尝试后最合适的煎茶法,其香味醇和悠长,饮之喉头有甘润之感。佩泽,稍后你尝尝便知。”
李半月一边说着,一边用开水将所有的茶具都烫上一遍,“茶是至清至洁,天涵地育的灵物,因此,所用器具也应至清至洁。”她其实不想这样显摆,可没办法,这是云姨定下的规矩,若她不一边煎茶一边解说,云姨事后定会念到她想自杀的地步。
“此茶以茶芽采制而成,其叶细嫩,开水直接冲泡会烫熟茶叶,因此应先将开水倒入瓷壶中以降温。”李半月将开水壶中的水倒入一个瓷壶中,然后用茶匙取了少许茶叶投入到身前的白色瓷杯中,再向杯中点入少许热水。
“此为润茶,茶叶的释出物随时间长短与水温高低各有不同,但预先润开了后,有利于它的香味更好的发挥。”李半月说着提起水壶往杯中注入,她提壶的手很稳,并且很有节奏的三起三落,将杯里的水添至七成满,茶叶上下翻动,浮在水面上,然后慢慢沉入杯底,蜷曲的茶叶此时都舒展了身体,尖尖的嫩芽如枪,展开的叶片似旗,像少女的动作一样曼妙。
李半月将茶杯往章兰身前一推,伸手作了一个请的姿势,淡淡说道:“请用茶。”
章兰从入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脸上带着点点惊奇,捧起茶杯,色泽清澈均匀,汤花与杯壁相接处几乎没有水痕,他闭上眼,用心去感受那清幽淡雅的香气,轻轻啜了一口,含在嘴里,让舌头的各个部位充分感受到茶中的五味,顿觉齿颊留香,喉底回甘。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赞叹地评价道:“至清,至醇,至真,至美。”
他话说出口,李半月还没觉得什么,陆可云先高兴地笑了起来,“章少爷果然是行家,这味茶可不就是当此‘四至’么?只是这是新制的茶叶,连名儿都还没有呢,章少爷不如给它起个名儿。”
章兰沉吟片刻,轻轻吐出三个字,“沫下香。”
“沫下香,沫下香。”陆可云念了几遍,越念越顺口,一拍手,笑了开来,“好名字,从此之后,它就叫作沫下香。”
章兰只是微微一笑,望向李半月,脸上惊喜之色还未敛尽,“半月,想不到你小小年已是茶道个中高手,将原来琐碎无序的泡茶法提炼出一套细致有条理的方法来,令人看了也觉心旷神怡。”
“过奖了,实则这套方法是我一个长辈教的,当初学它还害我被骂了好几次呢。”李半月笑了笑,并未与他视线相对,低着头泡起第二杯茶。
“哦,是吗?”章兰漫不经心回了句,捧起茶再喝了一口,脸上笑容慢慢渲染开来,“能品尝到这样的好茶,我真是不虚此行。”说着脸上浮现遗憾之色,“不过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
“啊,这就要走了吗?”陆可云跟着站了起来,脸上大有惋惜之情,她之前就跟这个年轻人聊得挺投机,后来看与半月相处的也是不错。
“是,已经叨扰良久,若有机会,我请二位吃饭。”
“那敢情好,这顿饭我可记下了,你若忘了,追到京城去也要你偿了这顿饭。半月你说是不是?”
李半月明显在为某事走神,陆可云问到她时不管听没听明白,胡乱点了下头。章兰走到门口,往她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最后再对着两人点头致意,离开了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