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曾告诫李斯,“物禁大盛”,因为盛极必衰。《史记》卷八十七《李斯列传》。看来,这不但是自然万物发展的规律,而且也是人际权势演变的趋势。历代权倾一时的重臣,本人或者后代的下场都不是太妙。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或者如李斯,在与新贵的权力斗争中身败名裂;或者如萧何及周勃父子,因位高权重,有震主之威而受到猜忌;或者身后子弟仗势胡作非为,同归于尽,霍光就属于此类。
宣帝即位时,不仅霍光受封,其子霍禹及亡兄霍去病的孙子霍云、霍山,也都封官。他的女婿外孙也被陆续引进,盘踞朝廷。宣帝鉴于当时的形势,不得不虚己以听,唯言是从,但已经心怀猜忌了。
当时,这些拥立派已经开始受人攻击了。在霍光陪着宣帝谒拜高庙时,侍御史严延年就劾奏霍光擅行废立,无人臣礼。宣帝不便批答,搁置不提。《汉书》卷九十《酷吏传·田延年传》。大司农田延年由于首倡废立大事,晋封阳城侯,因而趾高气扬,自鸣得意,遂惹得怨声四起。有人揭发他在办理昭帝大丧时,谎报雇车价值,侵吞公款达三千万钱。当由丞相蔡义据事纠弹,应该下狱讯办。田延年素性负气,当然不肯就狱,愤然说道:“我位至列侯,还能受辱入狱么?这不叫人唾到我背上才怪哩!”俄而,严延年又弹劾他手持兵器,侵犯属车。他更恨上加恨,决绝地说道:“这无非是教我速死,我死便罢,何必多加逼迫?”说着,便拔剑自杀。谁想到,严延年后来又受到御史中丞田广明的弹劾,说他明知田延年有罪,却纵令犯法,也应当连坐,严延年吓得弃官而去。《汉书》卷九十《酷吏传·严延年传》。
田、严两延年一死一逃,显然是因为得意忘形,人所难容。霍光确实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向处事谨慎,不事张扬。只是辅政时间过久,事务过多,新皇帝又很年轻,他有时就免不了独断。宣帝令校尉常惠出使乌孙国,常惠说龟兹国以前曾杀掉汉使,应该顺道往攻。宣帝恐他多事,不肯照准,霍光却许他便宜行事。常惠果然矫命乌孙发兵,联合西域诸国,进攻龟兹。龟兹新国王大惊,遂将当时主张杀汉使的大臣姑翼缚送军前,常惠当即喝令斩首。回国后,宣帝本来要责他擅杀,听说是霍光暗中指示,也只得作罢,却并不加赏常惠,明显是开始对霍光稍示颜色了。《汉书》卷七十《常惠传》。
时过不久,霍光的妻子霍显,就背着他干出一件伤天害理的事。霍光的元配早死,所生一女嫁与上官安为妻。这霍显原是他家的婢女,纳为妾媵后生了几个子女,便升作继室。他们的小女成君,尚未许人。宣帝即位后,霍显一心希望将小女儿纳入宫中,做个现成的皇后,偏偏宣帝令故妻许氏正位中宫。她由失望变为仇恨,日思夜想,寻找机会,一心想把许后除掉。
机会还真的给她找到了。本始三年(前71)正月,许皇后即将分娩,却身体不适,寝食难安。宣帝遍召御医诊治,又采募女医入宫,日夕侍奉。女医中有一人是掖庭护卫淳于赏的妻子,与霍显熟识。两个女人便做了一笔交易:淳于妻毒死许皇后,霍显活动升她丈夫为安池监。许皇后生子后,随即不明不白地死去,宣帝悲悼不已,亲自视殓。有人递入奏章,说到皇后暴崩,女医侍疾无状,应该从严拿究,宣帝当即准奏。有司讯问女医,淳于妻宁死不肯供认,其他女医并无情弊,同声呼冤,先一齐囚系在狱中。《汉书》卷九十七《后戚传·孝宣许皇后传》。
霍显这下子慌了,只好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霍光。霍光听了,也不禁咋舌,怒骂这个混账妻子,却已经于事无补。他想到如果淳于妻说出真情,免不了牵累全家。如果直接去自首,虽得保住全家,妻子可得脑袋落地。想了再想,就入宫面见宣帝,先表示慰问,再说到许后病死想是命数注定,人死不可再生。再说这些女医也没有这般大胆,敢毒害皇后。宣帝也以为然,就传诏赦出女医。对许皇后依礼治丧,奉葬杜南。
过了一段时间,风声也就过去了。霍显见障碍已经除去,就照原计划请霍光将女儿纳入后宫。霍光入宫一说,想不到宣帝竟然允许,就将女儿装束停当,送入宫中。宣帝优礼相待,逐渐宠幸。一年后,就册为继后。霍皇后到东宫侍奉上官太后时,却有点尴尬。那上官太后本是霍光的外孙女,论起辈分,比霍后还低了一辈。所以霍后去进谒时,上官太后往往站起来,立在一旁,特别敬礼。宣帝对这位名门千金也倍加燕好,备极绸缪。
地节二年(前68)春三月,霍光老病缠身,渐至不起。宣帝亲自前去慰问,见霍光已到弥留之际,想到武帝驾崩二十年来,朝政多事,人事纠纷,他毕竟忠心耿耿,稳定了大局,也不禁泫然流涕。几天后,霍光病逝。宣帝与上官太后都亲往吊奠,又使曾任大将军长史的中大夫任宣持节护丧,中二千石以下官员监制坟茔,特赐御用衣衾棺椁。出葬礼仪,也尽如天子制度。墓前特置园邑三百家,派兵看守。
宣帝在霍光生前,已不无猜忌之意。霍光死后,就应该对其子弟加以限制,这对国家对霍氏都有好处。他不知道出于哪种考虑,却故示放纵。本来,霍光临死前在谢恩书中已表示,愿分国邑三千户,移封其兄霍去病的孙子霍山,以奉兄遗祀。宣帝当即将原书发出,交丞相、御史大夫酌议,即日拜霍光之子霍禹为右将军。霍光卒后,丞相等请依照霍光谢恩书,分邑于霍山。宣帝却不予分置,令霍禹嗣爵博陵侯,食邑如旧。又封霍山为乐平侯,守奉车都尉领尚书事。地节三年(前67),宣帝立许后所生子刘为太子,进封许后父许广汉为平恩侯。又推恩霍氏,封霍光孙子中郎将霍云为冠阳侯。至此,霍氏一门三侯,荣宠无比。
宣帝故示放纵,霍氏后人却不知大树已倒,骄纵之态顿生。那霍显自儿子袭爵,居然做了太夫人,便骄奢不法,令人在霍光生前所筑茔制三面起阙,中筑神道,盛建祠宇辇阁,通接永巷。将所有老年婢妾驱至巷中,看守祠墓。又大治宅第,特制的彩辇以黄金为饰,锦绣为茵。使侍婢作为车夫,用五彩丝绞绾住辇毂挽车游行取乐。晚间则与家奴冯子都相偎相抱,颠倒鸳鸯。她视太后、皇后两宫如自己家,自由出入,不拘礼节。子侄辈的霍禹、霍山骄纵淫逸,自不必说。孙子辈的霍云虽是少年,也整日里飞鹰逐兔。在例当入朝时,他居然派家奴驰入朝堂,称病请假,宣帝默不作声。朝臣知道他欺主,不敢言而敢怒,都等着看他的下场。霍禹姊妹仗着母家势力,任意出入太后、皇后两宫。
霍氏家族的这种放浪行为,早已引起公愤。御史大夫魏相就愤然上书,指斥霍氏子弟的“骄奢放纵”,请宣帝“损夺其权”,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宣帝接到上书,看到时机成熟,也就开始准备对霍氏家族下手了。汉廷旧例,民吏必须提供正、副二封,先由领尚书事将副封展阅一周,所言不合,便把正封搁置,不复上奏。当时霍山正领尚书事,魏相同时进言,除去吏民副封,以免壅蔽。霍显得知此事,心知来者不善,霍禹、霍山、霍云还不以为然。霍家奴与御史家奴争道,霍家奴竟然捣入御史府中,经魏相出来赔礼,令家奴叩头谢罪,才得息争。没想到魏相既而升为丞相,由曾保护宣帝的光禄大夫丙吉担任御史大夫。霍显暗暗吃惊,唯恐遭到报复。《汉书》卷七十四《魏相传》。
当初宣帝立太子时,霍显就恨恨不平,担心自己女儿虽为皇后,生男只能外出为王。为了巩固霍氏势力,就悄悄入见霍后,叫她寻找机会毒死太子。霍后依着母命,屡召太子赐食,拟乘间下毒。偏宣帝早已提防着,太子每与霍后进食,必由保姆先尝后进,使她无从下手。宣帝已经感觉到霍后不喜欢太子,心下开始怀疑从前许后之死,是霍氏使人下毒。对此,宫廷内外渐渐也开始有所传言。宣帝便与魏相密商,对霍氏开始采取一种釜底抽薪的办法。《汉书》卷九十七上《后戚传·孝宣霍皇后传》。
鉴于当时朝内要害部门统由霍光女婿入掌兵权,宣帝便先徙迁其女婿,调未央卫尉范明友为光禄卿,长乐卫尉邓广汉为少府,羽林监任胜为安定太守,撤回光禄大夫散骑都尉赵平的骑都尉印绶;再调霍光姊夫给事中张朔为蜀郡太守,霍光孙婿中郎将王汉为武威太守;又收还霍禹的右将军印,表面尊为大司马,与乃父同一官衔。收回兵权后,特命张安世为卫将军,一并节制两宫卫尉、城门屯兵、北军八校尉。令使许、史两家子弟,代为军将。
霍禹因兵权被夺,亲戚调徙,心情郁愤,便托疾不朝。中大夫任宣曾为霍氏长史,并奉诏护丧,念及旧情,前去探问。霍禹在言谈间直呼宣帝为县官,大发牢骚道:“不是我家将军,县官怎得至此?今将军坟土未干,就将我家疏斥,反而重用许、史子弟!”任宣当然不能迎合,只说许、史为天子近亲,应该贵显,请他不要介意。说完,便告辞而去。
霍氏得势时不知收敛,已受人讥弹,现今日趋失势,纠劾者四起,甚至连毒死许皇后之事,都有人开始议论了。霍山等莫明其妙,问起此事,霍显将众人引至内室,将实情告诉了他们。众人听罢,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唯恐宣帝一旦查究起来,必然大祸临头,一时都吓得没了主意。霍禹年龄较大,胆气较粗,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宣帝废去。正商量间,霍云的舅父李竟的好友张赦,进来出了一个主意,请霍显报告上官太后,诛除丞相魏相与平恩侯许广汉,天子势孤,霍氏自然免患。
谁知隔墙有耳,霍家的一个马夫听到了张赦所出的主意,在底下私议时,被长安亭长张章听到,就上书告发。宣帝披览后交廷尉查办,廷尉使执金吾往捕,已而又饬令止捕。霍氏诸人还以为是宣帝顾着太后,一时没有动手,但自己所犯之事必然有发作的时候,于是就加紧活动,让各婿家一同举事。但是,就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动手时,霍云的舅父李竟,因与诸侯王私相往来,被拘捕。此案与霍氏相连,诏令霍云、霍山免官就第。只有霍禹还能入朝,百官对他都很冷淡,宣帝当面责问他的事,件件打中要害,直说得他冷汗淋漓,只能免冠谢罪。回家一说,胆小的吓得要死,胆大的还想破釜沉舟。
地节四年(前66)春月,霍氏还想着请上官太后召宴魏相、许广汉,趁机杀掉,废去宣帝,立霍禹为天子。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宣帝诏令已下,出霍云为玄菟太守,任宣为代郡太守。接着,霍山擅写密书之事被人告发,霍显愿意献出城西宅第,一千匹马,为霍山赎罪,上书后,却无下文。
那个长安亭长张章,又探得霍禹的逆谋,当即告发。宣帝立即派吏四出,凡霍氏家族亲戚,一律拿办。霍婿范明友得到消息,先去给霍山、霍云报告祸事,两人吓破了胆,有家奴来报,霍显宅第已经被围,三人相继服毒。待等捕役到门,已经毒发毙命。霍显、霍禹事先没有得到消息,被拘捕到狱中,严刑讯出实情,霍显被诛,霍禹腰斩。所有霍氏诸女及女婿、孙婿,全部处死。甚至近亲疏戚,辗转连坐者不下千家。霍光、霍显联手送入中宫的霍皇后,也坐此被废,宣帝当即封王婕妤为皇后。霍皇后先是徙居到昭台宫,后来又迁徙云林馆,自杀。那些告密、告逆的大小人等,都得到加封。连那个小小的长安亭长张章,也居然受封为博成侯。
值得玩味的是,当霍氏权倾一时,日益奢侈时,茂陵人徐生曾诣阙上书,请宣帝裁抑霍氏,“无使至亡”。书至三上,宣帝却只批答了“阅知”二字。霍氏族灭,唯独没有封赏徐生。有人代为上书,宣帝还不以为然,只给他赏赐了十匹帛。
这就说明,霍氏灭族,错在霍光治家不严,偏袒霍显,放纵子弟;罪在霍氏子弟横行不法,骄奢无度,直到最后当兵权被夺,亲戚被徙时,还不知道引退,还想着篡逆,只能是自取灭亡。但是,这与宣帝的姑息养奸,甚至有意激发促成,他好一网打尽,也大有关系。从茂陵人徐生上书前后所受冷遇之事,不就可以看出其中的蛛丝马迹么!
应该说,忠心耿耿的霍光不但有大功于汉,而且有大恩于宣帝。宣帝号称中兴之主,他对霍光本人倒还说得过去,但对霍氏家族诱之以罪以至灭族,则未免残刻过甚。百年之后,宣帝没有到五陵原上陪伴他的祖先去,而是安息在长安城南的杜陵,许皇后则陪伴在少陵,同为名胜之地。只是那霍皇后的幽灵,还不知在哪儿飘荡哩!
还是庄子说得对:“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庄子·列御寇》。
权势诱人,权势害人。欲求平安者,还是远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