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已经死了。”
幻觉之中的迷红浓雾无声无息地扩散,迅速地和蒸汽都市上空掺杂着煤灰铁锈气息的浓雾混杂在一起。银亮头发的小女孩抱着发条人偶,慢慢地在其中愈行愈远,偶尔回眸,仿佛在等待李诺跟上的脚步。
恍惚中,李诺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那个每天独自玩耍的小男孩,他张着手臂,跌跌撞撞地紧追着女孩的背影跑。
“姐姐,我们可以一起玩吗?等等我。”
小女孩停了下来,回身默默的等待。然后,她拉过李诺伸出的手,用天籁一样的清妙声音说,“跟我来。”
我一定已经死了。
她那么美,双手那么柔软,一定是天使。
带我去沐浴纯净的天堂之光。或者沉沦入无尽的地狱之火。
李诺闭上眼睛,他感觉到自己变得轻飘,仿佛已经彻底摆脱了那副沉重丑恶的躯壳,只剩下一颗灵魂在飘荡,飘荡进了沉沉的浓雾之中。
虽然他合着双眼,但仍旧可以奇妙地感觉到,有一小蓬微弱的光正隐隐约约的在雾气深处晃动,虽晦暗但一直不灭。光亮正在慢慢地靠近,但那距离遥远得像是有千万光年。
许久许久许久,那团微光来到李诺的眼前,温暖祥和,笼罩着他的全身。
他缓缓睁开双眼,光芒驱散了重重的迷雾,眼前,那个小女孩正在安静地望着他。
在银灰得发亮的长发衬映下,女孩幼嫩的面孔一点点清晰,却幻变成一张年轻女子的绝美容颜。
“天使……?”李诺轻声说。
女子的唇角流出一抹清澈的微笑。这笑在她的眉眼间牵扯出一些飘渺的流动,干净透明,却又皎洁得令人目眩。
“你醒了?”她说。
和她的容貌一样完美清澈的声音又让李诺一阵眩晕,但仅仅微微一愣的功夫,他就猛然发现,四肢的沉甸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他翻身坐起,立刻惊讶看到本来在决斗中被砸断的机械四肢重新变得完好,而前胸处本来被凌漆扯开的合金外壳也牢牢地扣着。全身没有任何不适,想来那些被凌漆捏碎的机械内脏也已经都被修复了。
这些机械部件的外观样式和自己之前的有些区别,都还泛着簇新的光泽。
四下望去,宽大的封闭房间里,摆满了他从没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仪器,在墙角的一个玻璃柜子中,还层层陈列着各种款式的机械部件,有些是四肢,而更多的奇形怪状竟然像是一颗颗无比昂贵的机械内脏。
李诺虽然出身于豪阔贵族,但是,除了在神罗公司的人体部件专营店中,他也从没见过如此之多的机械部件集中在一起。
惊讶和迷惑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秒钟,那场令人刻骨铭心的厮打又紧接着浮现在眼前,李诺摸着自己的胸口,急促地喘息说,“我……我还活着?”
“不,你已经死过一次了。”用温凉的掌心抚着他的额头,女子平静地说,“我猜那曾是你的心愿。”
从眉心传来的清凉和柔嫩渐渐地抹平了李诺的慌乱心情,“我没见过你,可是你救了我?为什么?”他低声问。
这女子又笑了,这一次的笑容同样完美得令人心惊,但更加灿烂耀眼。那是一种用清醇或者性感等任何词汇形容都显得单薄的完美,一种让人想要亲近,却又不忍亲近的完美。
“怎么会呢,我们见过的。”她俏皮地说,“很久以前。”
怎么会真的见过呢?李诺疑惑地盯着女子的脸,那可是副绝对不可能被忽视遗忘的容貌。正在恍惚之间,一个滑稽地翻着跟头的发条木偶突然跳入了他的脑海。这个木偶十分亲切,熟悉得让人心里发疼,就像牢牢扎根在大脑最深处的童年记忆,却怎么也翻寻不出它的根源。
李诺苦苦地思索,但那些模糊的记忆被一层又黑又厚重的雾气死死地遮盖住了,就像沼泽泥底的滑溜泥鳅,怎么用力都抓不住。
带着难以名状的笑容,女子从一只柳编旅行箱中取出了一架机器。
那机器的形状极其古怪,甚至可能比李诺曾在专利署见过的那些发明家们带来的机器都古怪。
和那些发明中的大部分一样,这部机器的外表是由黄铜薄片铆接拼成的。这种材质似乎是这些怪人们的最爱。不过,这一部的做工整齐精细,而不像发明家们带来的样品那样通常出自不熟练的粗劣手工。
这部机器的中间是空的,有点像一个倒扣的铜盔,只不过,在铜盔的内部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小小钝刺。而在铜盔外部,挂着大大小小仪表盘、两只扁圆形灯泡、和许多用途不明的半球形突起物。
“是时候把记忆还给你了,我俩需要谈一谈。”将这部古怪的机器罩在李诺的头上,女子轻轻地说。
随着低沉的嗡嗡声,机器上仪表盘的指针忽快忽慢地转动,那两只灯泡也发出了柔和的淡黄光线,照射着李诺的双眼。
李诺目光恍惚地望向远方,他含混地说,“啊,一起玩吧。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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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米尔。”凌漆轻声叫着。
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突然醒来,他模糊地看到床边有一个人影。房间里没有开灯,他只能依稀地辨别出那人柔美的轮廓。
“雷米尔?”凌漆轻声地问着,想要撑着坐起来。
“啊,你不要动!”人影急急忙忙地伸出一只手按住凌漆。可是,这一下仓促的接触正好按在了凌漆肩部撕裂的伤口上,他禁不住疼得哼了一声。
那人低低惊叫一声,飞快地缩回了手,朝后退了半步。从窗口,街道上的瓦斯灯光微弱地投射进来,在这人影背上和合金机械翅膀上反射出银色的亮。
原来是那名翼女侍姬,她迟疑了一下,才小声地说,“雷米尔大人出去办事,还没回来。他关照说您的体力过度透支,不要急着起床,需要多多休息。”
认出床边的人影是翼女,凌漆隐约感觉到有一点点失落。这些天里,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从昏迷中苏醒了,前两次,他张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雷米尔。大概是有一点习惯了,习惯看到那顶大大的黑礼帽,看到那副将让人心动的脸牢牢掩盖的大风镜和黄铜面罩。
静了静心神,凌漆把脑海里残存的碎梦彻底赶走。“我睡多久了?”
“差不多整整一天。”翼女紧绷的声音里流露出紧张和忐忑,“我碰疼了您,请主人责罚。”
“我不是说过,别叫我主人。”凌漆又撑着从床上坐起来,这次,翼女没敢再次阻拦。“我更不会责罚你,你没犯错,我也没那个权力。”
又听到这种难以理解的词语,翼女更加迟疑了。她的两只修长洁白的手不安地在胸前绞着,似乎是想要服侍凌漆,却又不敢伸手。
从窗口向外望去,又是一个黑云浓雾的夜晚。不知道雷米尔这么晚独自在外会不会安全。凌漆忽然有一些担心。亏得自己还号称是个保镖,这些天里除了给雷米尔惹麻烦就没干过别的。太不厚道了。
肩膀处撕裂的伤口隐约还泛着疼痛,凌漆低头看了看。
那里有一大团乱七八糟的纱布,毫无章法地裹成一个结结实实的粽子。白纱布沾着一些血渍,一圈一圈地绕着,从肩膀开始,一直缠到他机械臂松动的肘关节,又到他破碎的机械左手……
凌漆惊讶地望向翼女,她惊惶地又退了半步,却险些被旁边的椅子绊倒。
“齐休大人把纱布交给我就又跟随雷米尔大人出去了。可我,我不太懂。”翼女背后的银亮翅膀蜷缩起来了,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变成蚊子一样的嗡嗡声。
虽然肩膀还有一些疼,可凌漆还是用右手托举起了被裹得白生生圆滚滚的机械臂,他大张嘴巴几乎合不拢,也不由自主地变得结巴起来,“可,可这都是铁的。”
房间里光线昏暗,但凌漆仍旧看得清翼女的脸上窘迫得发红,她低声喃喃道,“对不起,主人,我受过的训练没包括这个。我只是看,那上面也有血……雷米尔大人说,等他回来后,会帮您修复手臂的。”
凌漆禁不住咧嘴微笑,瞧着翼女窘迫娇弱的样子,他的心中忽然一动,回想了起另外一张完美的面孔。
这条机械臂确实损坏得很严重了。
可是,已经这么晚了。没有自己这个不称职的保镖护卫,雷米尔现在又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