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惊醒了如斯,如斯揉揉发酸的眼睛,循声望去。周围仿佛有浓雾散不开,她眯着眼睛前行,穿过浓雾,笑声更加清晰,眼前豁然开朗:像是花园,假山凉亭,看上去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
“我比你大一个月,我就是你姐姐了!”一个软软的童音响起,像是出谷的黄莺,声音悦耳清脆。
“嗯,姐姐,你要带朵朵玩啊!”另一个童音兴高采烈地答道。两人坐在草坪上,小手里抓着刚采的花,光着脚丫,鞋子甩在地上。
“这是我娘亲给我的,我给你了。不过,你可别告诉别人啊,也别露出来,贴身藏好哦!”
如斯看见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好像从脖子上摘下了什么给另一个戴上。因隔得远,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物件,只看见说话的两个都是穿着粉装的女孩,六七岁光景,扎着一样的小辫子,乍一看上去发现连长得都极为相似,都是大眼、小脸,皮肤白净,眼神灵动。
她想走近一些,不知为什么,一股熟悉感冒出来,眼睛也不自觉湿湿的。脚步刚向前移了一点,就听其中一个说:“糟了!都溜出来好一会了!咱们快走!”就看见两个小身子慌忙向外跑去,花瓣散了一地。
一切都是那么虚幻,又那么真实,好像是梦境,又好像是陷在记忆里的碎片。胸口热热的,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耳边是渐渐清晰的仿若海潮般的低低叹息。两个小孩子越跑越远,就像两个发亮的小圆点,消失不见了。
“不要走!”如斯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头上全是冷汗。长嘘一口气,原来是一个梦。在床边摸索出条帕子,细细擦了擦。天已大亮了,屋子里并不暗,她瞅瞅四周,一切如常,心里却还在想着刚才的梦境。
“小姐,做梦了么?怎么又喊又叫的?”盘儿走进来,关切地问。“要不再躺会?”
如斯摇摇头,下床穿上鞋,坐在桌边,猛灌了一杯隔夜的凉茶,惹得盘儿又是一顿数落。
如斯不去理她,幽幽开口,“我梦见两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盘儿闻言一愣,原本正在整理被褥的动作也顿了顿,“哦?小姐还梦到什么了?”她有点急迫地问。难道她知道些什么?
“看不太清。断断续续的,可能就是个梦吧。”如斯没说太多,暗自打量她的神情。盘儿像是松口气,却又隐隐失望的样子。“小姐,我去打水给你洗脸啊。”
如斯看着她出门的背影,陷入沉思。是的,自己是忽略太多东西了,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便揣测真正的何如斯,揣测观陌,甚至揣测许则行,却一直只把盘儿当做普通的丫鬟,这中间,她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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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在月阳楼出手,观陌便禁了如斯的足。不知是主人原本就偏好,还是迎合了观陌的需要,书房里藏了不少的医书药书,如斯出不去,实在是无聊,加上府里的小厮丫头少得可怜,又不苟言笑,只好沉下心来看书炼药,竟也有了不少长进。大概是从前就是为了打赌而学习,如今我的确兴致大增,两个月来未踏出大门一步,倒也乐得自在。连闻讯而来的许则行也啧啧称奇,原本一肚子的嘲笑没处发,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如斯忍着性子不去找观陌,强烈的自尊心使她不再低头,她原本以为,就算观陌当初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么久的相处,他也该对自己有心。至于所谓的师徒名分,如斯是不甚放在心上,观陌闲散惯了,更不像这般迂腐之人。如今他三番两次伤她,那偶尔残留的温柔倒也显得微不足道了;更何况,还因着自己长得像某个女人。若是她活着,他不去争取反在这顾影自怜实是可恶;若是她死了,他拿自己当做她寻找慰藉更是可恨。思来想去,如斯横下心不去找他,而观陌原本就是除非有事,否则绝不可能主动找她的。
前几日在书房拿来的书看完了,唤来盘儿先去书房附近看看,若是观陌不在再过去。这举动虽显得小性儿,不免沾些小家子气,本不是如斯性格,但是总比相见无言横眉冷对得尴尬要强上百倍。罢了,这恶名便叫她来担就是。
问明了他不在,如斯披上件罩衫前往书房。已是九月底了,傍晚已有了凉意,上京不比南方,秋天早晚很是凉气逼人。推开门,掌上灯,她朝书架一排排细细寻去,盘儿帮她把看过的书一本本放回原位。
书架上的书很多,所以往外抽出一本很是费力,如斯咬咬牙,猛地一使劲,拽出一本《汉方药典》。这不厚的书竟费了她这般大的力气,引得她不由得向书架里多看了几眼。把手里的灯往前凑凑,隐约看到一个黑黑的东西,像是盒子的一角。如斯瞧瞧门外,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慢慢调整了一下身体的位置,刚好用身体挡住。按顺序把相邻的几本书抽出来,放在一旁,很快,一个长条状的小檀木匣子出现在她眼前。匣子上半点灰尘也无,在灯光下发出淡淡的光泽,四角刻着百花图案,虽古朴,但很是精致。
如斯叫过盘儿,她不明所以地看看她,又看看匣子,一脸好奇。如斯拉近她,缓缓打开匣子。有些失望,只是一方素帕,与寻常女子所用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拿出,展开,眼前赫然出现一副仕女图,图上女子十七八岁,宋朝女子打扮,身长而立,眉目如画,脸上似喜似忧,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正对着心上人娇嗔。
“呀!这不是小姐吗?哪个大胆不要脸的,偷画我们小姐!”盘儿在旁细细看罢,失声尖叫。如斯听她这么一说,心下释然,怪不得第一眼就觉得熟悉,这样看来,的确有六七分相像。可是……
“这个,不是我。”如斯端详一阵,否定了盘儿的说法。“其一,画上女子比我长了几岁,难道是作画之人的想象?其二,这帕子年头恐怕是久了,已经微微泛黄,定不是近作。这其三么,你看这题字……”她把帕子的左下角指给她看,三个蝇头小字‘贪欢客’,字迹清秀,勾画了了。
“那,这人是谁啊?”盘儿不解。
如斯摇摇头,不做声,心下却有了计较:这莫不是观陌嘴里的‘她’?只是,这“贪欢客”又是什么人?看字迹,与观陌大不相同,应不是师父所画,可这画又为何在这里出现?难道是观陌从知了山一路带到这里来?心里一顿苦涩,只得将素帕依原样折好,把木匣在原位放好,书也重新按顺序码好。想了想,她转身从另一排书架上随便抽了一本,叫盘儿带回房。
一路上她俩都不再说话,盘儿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如斯在后面慢慢跟着。回廊里有不少早落的叶子,想是小童还来不及打扫,轻轻踏上去,仿佛还能听见一半生命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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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儿,端下去吧,我不想吃。”如斯懒懒靠在椅背上,尝了几口粥,挥挥手。
“这怎么行?一天只吃两餐,还吃不上半碗,你想成精不成?”盘儿愤愤,接过碗,也尝了一口,“我手艺没退步啊?以前一顿两三碗,拦都拦不住。”她一脸鄙夷,看实在拧不过如斯,认命地收拾碗筷。
“对了,今儿个还去书房找书吗?”盘儿进来,看她还赖在椅子上不动,加了件薄毯在我腿上。
“不去了,上回拿的还没看完。”如斯闭着眼睛,哎,日子太清闲,不愁吃穿的后果就是连动脑子都觉得累了。
“呵,小姐你现在就像个老太太,提前衰老,健忘、失眠、头痛,难道是,那个啥,更年期?”什么都记不住,就这种没用的新名词记得牢!如斯狠狠剜她一眼,盘儿笑得得意。
脑子突然一闪,好像有什么“唰”地在眼前闪过,快得令如斯难以抓住。她匆忙起身,起得急,眼前直冒金星,稳了稳神,快步走到书桌前,开始翻找,书页被她翻得“哗哗”直响。不对,不是这本,她甩开,又拿起另一本。
“小姐,要找什么?盘儿帮你啊?”如斯摇摇头,手上不停。明明是深秋,额上却渗出了汗。谁也帮不了她,她要自己,寻一个答案。
泛黄而薄脆的书页上,印着一株纤弱的植物,旁边有两行注解:荨茴,性寒,味甘,混与麝香并用,气味难察,有静神凝思之功效。长期使用则可泯灭过往记忆,故与“寻回”音同。
“啪”的一声合上书。荨茴,平日里饮食一向不假他人之手,自己也算是小心谨慎,荨茴又是如何在麝香的掩盖下近得自己的身?麝香,麝香,如斯突然掏出袖笼里的瓷瓶。这便是离开知了山之前,观陌给她的。因为是难得的丹药,又是观陌特意炼制,他吩咐如斯贴身带着,她也就一直不离身。所有女孩,对那些专属于自己的物品,都有一些偏执的难得的执着。她也不能例外,亦无法免俗。
如斯把瓷瓶举到空中,对着阳光看。果然,瓶身上有细密的细孔,只是过于细小,瓷瓶做工又太过精湛,竟让人难以察觉,想那荨茴就是如此与我日日相伴的吧。
如斯冷笑,拔下瓶塞,倒出一颗,将剩下的重又塞回袖笼,对立在一旁的盘儿说道:“给我端一碗清水来。”不是她不死心,只是想好好看看,自己身上有多少别人的苦心!
如斯把那颗苏合香丸放入水中,轻轻将它溶开,药香浓郁,沁人心脾。把这碗药汁用文火熬着,她难得的耐心,不疾不徐,盯着那一簇小小的火苗,也不让盘儿插手。待水全部蒸发后,刮下粉末,在太阳下用一根木条细细拨着。终于被她发现了一点点暗绿色的粉末,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放在鼻子边使劲嗅嗅,有一股子类似麝香的气味,只是略淡了些。随手把木条一扔,不发一言回了屋,由着盘儿把那粉末倒进花圃里做肥料。
好准确的药量——不至于使她彻底失忆,却也会慢慢淡忘一些小事,甚至分不大清幻觉和现实;好毒辣的手段——竟对自己的徒弟下黑手,还打着关心呵护的旗号!观陌啊观陌,你定是怕何如斯的某段记忆影响你的“大事”,不惜以师徒情分和她的健康为代价,逼她为你所用,乖乖做你的一颗过河卒子。可惜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我不是她,我亦不像她!我学医学毒,原本兴趣大过目的,没想到首当其冲要对付的竟是你,没想到还未医人便要医己!
如斯握紧拳头,坐在床沿,心里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她甚至想到了离开,反正这个世界没有几个人认得自己,去哪里都行。原来的她身无长物,难以在这乱世生存,如今自己医术虽不精湛,可若是隐在山野乡村,治病采药,倒也不至于没法糊口。可是,目前她仅能自保,盘儿怎么办?观陌会不会难为她?如斯不多情,却也算不得薄情,盘儿身上是有疑点,她还得慢慢探求,但她也尽心服侍自己近三年,是这异世里她的第一个朋友,如何能丢下她不管?一时间,心里乱极,没个头绪。
罢了,就把它当做一场暗访,且在这虎穴狼窝里走他一遭!当年刚毕业时,一丁点线索如斯也敢和男记者们一起追查,什么注水肉、黑迪厅,哪个背后撑腰的不是当地一霸?想她何如斯并非胆小怕事之人,怎么现在也畏手畏脚起来?当下紧要的,便是试探下观陌,既然无法静观其变,那就主动出击!
盘儿见如斯脸上阴晴不定,满心担忧又不敢上前询问。如斯忽地抬眼看她,娇媚一笑。
“盘儿,你可愿意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