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不会蠢到当众伸手去头上查看,心里明白:头上戴的金钗丢了!暗自懊恼自己这么不小心。前一阵太后问我,怎么从不见我戴这只钗,可是不喜欢?我怕她多想,自那日后,便叫盘儿梳妆时与我插上,哪知今日出了这大麻烦,被有心的皇后抓个正着。到底是丢在哪了呢?
“妹妹你还年轻,不懂得宫里的女人,比照起外面那些个无知村妇,更是把名节看得比命还重……”她故意把‘无知村妇’咬得极重,一双美目滴溜溜在我脸上打转,非要看出端倪不可。
见我不答话,她兀自抿嘴一笑,“妹妹在宫中身份特殊,总有些不要脑袋的奴才乱嚼舌头根子。这金钗,且不说是太后赐的,尊贵无比;但说这钗不见了,就容易叫人浮想联翩……”尾音拖得极长,她转头看向一直微笑不语的完颜亶,“昨儿个皇上设宴,不少人贪杯,可是今儿早上才出宫呢……”
我气愤地猛抬头,这裴满,欺人太甚!之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因为此刻她是主我是仆;可现在她明明就是在污蔑我的清白。虽没把话说全,可那意思再清楚不过:无非是暗示我与人苟且,云雨后鬓发凌乱,丢了太后赐的金钗尚且不知。
太后面露不悦,低斥道:“皇后!你贵为中宫,乃一国之母,怎么说话这么不知轻重?!这话可是能乱说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莫说是对未来的胙王妃,就是对个丫头婢子,没有真凭实据,也是受不得的!”
被太后训得一顿,皇后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两声,讪讪道:“本宫也是好意,怕有人误会……”
锁吉儿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轻轻扯了扯她的后襟。她站的位置隐蔽,小动作刚好避开众人视线。
果然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主儿!我冷冷看她,若不是此时自身难保,真想冲上去狠狠扇她一耳光!
“娘娘,咱们口说无凭,便拿出证据给太后、皇上一看,免得叫人说您造谣!”锁吉儿清脆脆出声,白了我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窄窄的红布包来。
不待皇后再说话,太后脸微微向齐儿一转,齐儿心领神会,朗声道:“这可真是同人不同命!都是做奴才的,齐儿再得太后喜爱,可也时刻记得本分,主子们说话,哪有奴才插嘴的道理?”
锁吉儿顿时涨红了一张脸,只是不能当众顶嘴;齐儿得意一瞥,乘胜追击,索性一口气道:“奴婢也多嘴了,还请太后责罚!”
有太后在背后撑腰,齐儿似乎也变了个人,哪还有刚才答话时的怯懦?太后闻言,故意皱眉道:“齐儿,哀家真是太宠你了,这么没有规矩!”
话虽这样,却没有真的动气,充其量,只是给皇后话听,怪她没有管好自己的下人。
许久未发话的完颜亶,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齐儿,朕口渴。你去沏来一壶茶,就要那南边的西湖龙井。”
好个搅混水的皇帝,一句话就平衡了皇后和太后的势力,看似平淡无奇,却是一下就挑起了话题,皇后登时面有得色,抛出一记媚眼,完颜亶淡笑,云淡风轻般。
齐儿略一迟疑,眼中有些不甘,但太后未开口阻拦,她只好躬身退下,经过我身畔时,无不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皇后眼见机会难得,上前一步,“母后,您还是耐着性子听儿臣说几句吧。您若不信,大可以问问撒卯妹妹,今儿个早上去了哪里?”
心突地下沉,梅林?我一惊,对上裴满含有深意的眼睛,她示威般冲我扬扬下巴,“怎么,你不肯说?”
我与完颜亮,不过是早认识了一段时间,即便此前有过瞬间情绪波动,可也离男女之情尚远,只是如今在皇后口中,不知要宣扬成什么样子。联想到早上唐括辩的话,完颜亶难道也因为忌惮完颜亮的作为,会允许今天皇后胡来,借此来除去他?
“既然妹妹不肯说,那就叫锁吉儿这笨嘴拙舌的丫头代劳好了!”裴满自信满满,手儿一扬丝帕,转身落座,似等着好戏上演。
那锁吉儿早已等不及,见自家主子发话,清清嗓子,摆开说书的架势,“启禀太后、皇上,奴婢今儿早上,路过慈宁宫后身的梅林……”
“呦,这是什么日子啊?什么?你说皇上、皇后都在太后这里?”一个有些低沉的嗓音从外间传来,生生打断了锁吉儿的话。我一愣,这声音,竟有些似曾相识。
齐儿端着茶盘进来,通报道:“太后娘娘,是荣德娘娘在外面……”
太后也似没有料到,低声自语道:“这个南蛮,今日居然来了?也罢,叫她进来吧。”
南蛮?我心里一动,顾不得自己处境危险,赶紧调动起记忆仓库,荣德?南蛮?女真人不就是叫南宋的汉人为南蛮吗?
荣德……荣德……我在心里默默低吟几遍,忽然了悟,这不就是许则行提过的,荣德帝姬?
门帘一动,进来一位个子娇小的妇人,要比皇后年长些,肤色白皙,眼睛黑亮有神,身着金国服饰,看品阶,应该是二品昭容,位分不低。
她并不畏冷,领口开得略低,露出优美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一颗美人痣格外显眼;鬓发倒是简洁,只在耳畔斜插一根嵌着珍珠的碧玉步摇,随着莲步姗姗不断晃动。见过了宫中美女如云,这一个却是气质出众,颇有皇家贵气,想想她原是皇后之女,贵为帝姬,只因战乱,家国天下,一朝入敌国,便只能在昔日的敌人身下婉转承欢。想到此,再看她时,已是不得不满眼酸涩,满腹惆怅。
“荣德给太后、皇上、皇后请安。”她徐步上前跪倒,礼数周全。看得出,她不甚得太后的欢心,是以小心谨慎,害怕出错。
“起来吧。今儿个怎么来了?”太后抿了一口茶,屋内氤氲,茶香四溢。
她在丫头的搀扶下,稳稳起身,笑道:“前几日太后凤体有恙,不敢打扰,今天听说您好了不少,所以特来请安。”荣德环顾了下四周,到底是帝姬出身,只草草一眼,便看出端倪。
从她进门,完颜亶便没有正眼瞧上她一眼,同样慢慢品着茶,想必是用情不深,这帝姬空有名号,日子未见得好过。我天生偏是这种人,有心为他人着急,却不想着已是自身难保。
“其实今日来,倒真的有事。”她巧笑一声,左边脸露出一个酒窝,其实她长相中上,不过是清秀,但这一笑,却真的有些夺人心魄了。
“太后您有所不知,这徒单小姐,为了博您一笑,可是没少下功夫、动心思……”她状似无意朝我看来,捂嘴道:“这怎么还跪在地上?大冷天的,你身子骨弱,可不兴这样糟践,将来进了胙王府,没有好身子,怎么为皇家开枝散叶?”她嘴上说着,赶忙过来扶我起来。
腿有点麻,弱弱靠在她身上,我疑惑地看着她,这荣德帝姬搞什么鬼?我们俩明明第一次见面,她为何言语间与我这般熟络?
“太后,早上天还没大亮,撒卯就跑到我宫里,说是来问问汉人做的糕点。我还想,这些都是些俗物,哪能入得了太后的眼?妹妹却道梅花刚好能解毒祛热,对身体大有益处……”
我被她唬得一愣,连自己都搞不清状况了,何况太后。她认真听着,微微颔首,“这丫头果然有心……”
“我这个丫头,也是欠管教,没个伶俐劲儿,我叫她跟着去采些花瓣来,谁知她笨手笨脚,一个不留神,竟把妹妹头上的金钗打落了……”她不怒自威,眼含深意地望了我一眼,从后面拖出一个瘦弱的丫头,不过十一二岁,脸上有几道伤痕指印,看来是挨了打。
“那钗,可是太后赐的,宫里谁人不知?哪个不要命的敢在它上面动心思?可我命了手下人去找,怎么也找不到。还是妹妹心软,直道物有价,人命无价,说什么也不让我打死这笨奴才!”说到气处,荣德狠狠推了一把那小丫头。
说到此,余光瞥见皇后神色已变,狐疑地盯着锁吉儿,眼色极为冷冽。锁吉儿急急辩道:“才不是!我明明看到……”
荣德款款落座,一拂宽袖,掩口笑道:“这哪里是什么光彩的事?难道我还至于把这祸事往自个儿身上赖?说也奇怪,如今这宫里,不懂规矩,不知进退的奴才倒是越来越多了。皇后妹妹,您可要多费心了,帮我们姐妹好好整顿一下!”
这一大段话说下来,荣德脸不红气不喘,倒是有模有样,又夹枪带棒,说得裴满频频皱眉,可又不好当面与她争辩,只能不断用眼神拿身边的锁吉儿撒气。锁吉儿哭丧着脸,手里还握着那红布包的金钗。我并不可怜她,只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太后发了话,“这事,哀家做主,便这么算了。撒卯,你也莫要觉得委屈,就当是个教训,以后在宫中行走,多留个心眼儿,言行上万万马虎不得,若是真做了错事,便是你父亲来求哀家,哀家也断不能庇护你!不过……”她话音一转,看向裴满、荣德二人,“你到底是我慈宁宫的人,想我老太婆的三分颜面,宫里上上下下也要看一看,若是哪个敢欺负你,哀家定是不依!”说罢,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掼,掷地有声。
我重又跪下道谢,心里暗道好险!皇后摆明了要算计我,只是这完颜亶、荣德二人,真的是恰巧来这里,我怎么怀疑,这好似一出排练过多次的戏码,只等今日鸣锣开场?
“好了好了,都是来与母后请安的,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完颜亶懒懒起身,我抬眼偷瞄,他气色不错,并没有失望的神情。
齐儿跪下为他穿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徒单撒卯可要好生伺候母后,以后住在王府,承欢膝下的机会,可谓少之又少。”
我点头称是,恢复乖巧模样,又做出几分委屈神色,楚楚可怜地应道“奴婢记下了。”
完颜亶起身欲走,忽又想起什么,本已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走到满脸沮丧的锁吉儿身前,从她手里拿过那小布包,缓缓展开,捏起那枚惹起祸端的金钗,回身与我戴在头上。
他后退一步,状似欣赏,又伸手调了调位置,笑道:“这回可别丢了!”
说完,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大步走出屋。
我只觉得那钗似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周遭气氛凝滞:太后若有所思,皇后暗咬银牙止不住恨恨,荣德低头诡异一笑,我只觉得深陷迷局,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