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回暖,裴满氏早早换了春装,虽有些料峭,但是也愈发娇艳,舍弃了一身厚重。大红色的锦缎袍上绣着金丝银线,一只凤凰自云霄穿梭,活灵活现;脚下踩着厚底的羊毛毡靴,一路上怕冷,又罩了件毛色鲜亮的玄色披风。她行色匆匆,进得屋来,带起一阵疾风,后面是几个侍女内侍,有一个我听齐儿说起过,正是皇后的贴身丫头锁吉儿,我悄悄打量,只见她年纪虽小,但是一双眼睛生得水灵,看似楚楚动人,却好似时刻打着鬼主意,心里没来由一阵厌恶。
我们几个早在外面通报时就早早跪下来迎接,见了皇后,马上齐声请安,低着头不敢看她。裴满氏依然倨傲如故,只是“哼”了一声,略略扬了下下巴,算是应了。
“太后歇下了?”她嗓音娇媚,这一句却是朝齐儿问的。
齐儿不安地挪挪膝盖,有些惊恐,忙低头应道:“没……太后还没歇着,正等着用点心……”
我转转眼睛,这齐儿,说是丫头,但哪一宫里的主子不给些面子?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连德妃、贤妃来给太后请安,对齐儿也不敢做一般奴才看待。如今她见了裴满,却如同耗子见了猫。
皇后脸上一喜,眼波流转,只一瞬,却又板起脸来,没做声径直往里走,连通报的意思也没有,齐儿张了张嘴想拦,却是不敢,只得呆呆跪在地上。
我不吭声,仍是低着头跪在冰凉的地上,幸好我自从发现宫里的规矩是动不动就下跪,叫盘儿给我做了副兔毛护膝,这回不似以前,跪一会儿就针扎似的疼。
这双足,忽然停在我眼前不动了。那鞋底踩到了融化的雪,污了一大块儿,在暗红的刺绣鞋面上格外刺眼。我不解她为何在我身前停下,抬眼望去,正对上她似笑非笑的一双凤眼。
“撒卯妹妹,在宫里还习惯?”她冲我妩媚一笑,眼睛里却异常冷酷,端的是诡异莫名。
“托皇后娘娘的福,奴婢尚好。”硬着头皮作答,不得不小心翼翼,唯恐说错了一句话,惹怒了这个喜怒不定的娘娘。
她忽然俯下身,与我平视,我俩离得极近,我甚至能在她眼中看见自己。闻见她身上一股甜腻的香气,我一向不习惯,强忍住打喷嚏的冲动。
她红艳艳的唇凑向我的耳畔,小声道:“在宫里,你可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不然,一不小心……”她故意顿了顿,伸出手指。保养得纤长光滑的指甲,涂着鲜艳的肉粉色蔻丹,亮闪闪在我眼前晃动。
我略带惊恐地看向她,心里暗自揣测,她再骄纵,也不会敢在太后眼皮底下动私刑吧,再者,我到底哪里惹到她了?可是看她笑得那样志得意满,又不禁有些担心。
她见我一时间沉默不语,嫣然一笑,继续往下说,“要是脑袋掉了,多漂亮的脸蛋都没有用了!”她的指甲抚上我的脸,缓缓在我脸上游走,流连,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面对猎物,伺机而动。
盘儿、哈娜和齐儿早已吓得脸色惨白,无奈迫于她的淫威,不敢上前查看,只得拿眼睛紧盯着我。
“多谢皇后娘娘的教诲,奴婢记下了,一定多做少说,牢记本分!”我尽量克制自己,让声音听不出一丝颤动,稳稳朝地上磕了个头,不动声色避开她的手。
裴满氏似很满意我的表现,优雅地起身,再不看我,施施然让那锁吉儿为她撩起门帘,进了屋里。
见她走了,我软软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时竟起不来。怎么可能不害怕,在这后宫,皇后想要除掉一个人,倒是比掐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些!
盘儿、哈娜和齐儿一起涌上来扶我起来,哈娜最沉不住气,恨恨道:“这么吓唬我们小姐,什么东……”
吓得盘儿和齐儿赶忙冲上去捂住她的嘴,齐儿更是嗓音都粗嘠了,“小祖宗!莫要说了!你想害死你家小姐不成?”
我挥挥手,不让她们再吵,拢拢滑落的一缕头发,“我们快进去送点心吧,太后该等急了。亏着我刚才多备了些,给皇后也送上一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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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儿稳当当递上一只小巧的银托盘,用太后专用的镶白玉的银筷子在碗里试验,以示无毒,可以放心拿给太后食用。
太后在炕上盘腿坐着,屋里暖和,只搭了条毛毯在腿上。一边招呼皇后坐下,一边笑意盈盈的看着我,“齐儿说,忙乎了大半天?哀家可要好好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齐儿闻言,忙不迭掀开手里的碗盖,呈上去。这一下不仅太后,连先前在一旁眼神不屑的裴满也睁大了眼。
这一道“凝滞玉露糕”,是我曾经颇为自得的一道拿手好菜。只是苦于手边材料不全,既没有黄油和食用色素,也没有合适的模具。好在我嗅了嗅小厨房里储存的羊奶,这是他们女真人很喜欢的,很是新鲜,便拿来改良。把先前盘儿搜集的露水和羊奶按比例勾兑,过滤后权当牛乳使用,效果居然也不错。
只见白色的磁盘上,是一块绯红细腻的点心,类似于现代的布丁,只是入口更加软,适合老年人的口味。那颜色,倒是用梅花花瓣榨取的颜色,还带着梅花的清香气。
“这倒真是稀奇,宫里的包哈局(厨师)可没做过呢!”太后接过齐儿递上的切成小块的托盘,往嘴里挑了一块,慢慢品着。
“撒卯妹妹可真是心灵手巧,”裴满吃了几口,便叫锁吉儿撤了下去,拿出丝帕擦擦嘴。她瞄眼看了下太后的神色,眉眼间满是兴奋,“母后……儿臣晓得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我本是立在一旁伺候着,听到皇后的话,暗道,你今天来的目的,终于要说出口了吗。
太后抹抹嘴,示意齐儿不吃了,她眼睛一眯,“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太后话音一转,眉目间立显威严,“哀家不过问后宫之事已久,你可不要拿那些个烦心事来烦我这老太婆。”
裴满氏一顿,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嘴上陪笑道:“母后说的是。儿臣记下了。只是……”她起身,走向太后,故意拿乔道:“若是关于撒卯妹妹的,我可不敢有一丁点闪失啊!”说罢,拿眼睛撇了我一眼,我被她看得莫名生寒。
太后奇怪地打量我和皇后,正欲开口详细询问,外面突然传来盘儿和哈娜的声音,带着意外和惊恐。
“奴婢,见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喜不自禁,忙叫齐儿去迎;倒是皇后,眼中闪过一抹阴狠,手指不自觉地握紧,立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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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亶好似刚刚下朝,朝服还没有换,此前我只见过他一次,记忆中他虽满脸阴霾,但仍不失为一个翩翩佳公子。这次再见了,方觉得他威仪与生俱来,举手投足间果然有天子风范。
屋里跪了一地,皇上走进来,搓搓手,笑道:“今儿个真是热闹,皇后也在。母后可好些了?朕看气色不错啊!”
太后推过一盘鹅蛋寿罗汉,还有几碟吃食,让完颜亶垫垫胃。完颜亶偏腿靠在炕边,也不换上便服,就那么倚着,随意捡了几块往嘴里放。
“唔,朕怎么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梅花香了?难道是母后擦了香粉?”他故意往太后身上凑去,惹得太后一阵笑意,直伸出手去点完颜亶的额头,“就你会耍贫嘴!”
太后擦擦眼睛,一指我,“还不是撒卯丫头亲自下厨做的,我尝着,味道可不比宫里的差!”
“哦?当真?还不给朕拿来尝尝?我说的吗,怎么今儿全来了,原来是馋虫勾着!”完颜亶笑着,看向皇后,眼里亮闪闪,应是情意不假吧;只是皇后并不承情,俏脸一扭,故意躲过了他的视线。
完颜亶不以为意,接过齐儿呈上的凝脂玉露糕,吃了几口,闭上眼睛咂摸着滋味儿,待再睁开眼,也是满脸赞赏。
“果然不错。该赏啊!”他眼睛一眯,自上而下打量我,笑意里有着朦胧的意味。
半晌没开口的皇后,突然出声,附和道:“的确该赏啊!”她媚眼如丝,不顾我们尚在场,居然主动靠向皇上,娇声道:“要赏些什么呢?”
我慌得赶紧跪下,“伺候太后乃是奴婢分内,万不敢居功领赏,多谢皇上、皇后娘娘!”
皇后咯咯一笑,转向太后,捂嘴笑道:“也是,再好的赏,还能好过太后赏的金钗?”她故意手一点,把大家的视线都转移到我头上,我本就是跪着,这一下,整个头顶,被大家看个清楚。
“呀,撒卯妹妹,如果我没看错,你头上那钗,怎么没了?”皇后忽然掩口尖声叫道,果然,话音刚落,大家依言齐刷刷向我望来。
我心一冷,果然,她有备而来!抬眼看她,她扯着帕子掩住嘴,倒是装作吃惊得很。见我看她,冷冷射来一道目光,寒意甚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