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满皇后的出场,让如斯不觉将她与王熙凤联系起来,均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皇后显然极获恩宠,这边太后刚放话,那边就进来了。如斯记起许则行说过的,她是皇上幼年的玩伴,不免也略抬头打量起来:
女子披着黑色的斗篷,徐步向前,神态自若,彷佛满屋子人都不在她眼里,进了屋子,双臂一展,让丫鬟取下。除了斗篷,如斯才见到她的脸,她半仰着头,黑色的长发如墨,肤色如白玉,眯着眼睛,媚眼如丝,一身大红色的龙凤锦缎宫服。她看了周遭一圈,嚯地开口大笑:“哈哈,今儿个母后这里好热闹!儿臣请安来晚了,可漏了什么乐子?”
她的嗓音千娇百媚,比起富察氏更是柔媚许多,风情无限,怪不得嫁入皇室多年仍旧圣宠有加,连后进宫的嫔妃也抢不过一丝风头,如斯心里暗道。眼前的女子,没来由好生熟悉,这张脸……她仔细在脑海中搜索,好久,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冒出来,她太像……夏晓冰了!如斯骇得一阵哆嗦,再大着胆子去看,果然,那样的眼睛、鼻子、嘴……只是五官比现代的夏晓冰更精致小巧些,古典味道更浓郁一些。难道她也是……可是看起来又不像,这皇后一进门就瞄了自己一眼,那神色正常,断不是装作不相识的样子。如斯不解,这个世界到底和现代有什么某种神秘联系?自己像古代的“我”,夏晓冰像古代的“皇后”?幸好大家注意力都被皇后的到来吸引过去,暂时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想想自己的异动有可能带来杀身之祸,如斯只好咽口吐沫,稳住心神,不敢露出半分不妥。
“能有什么乐子?还不是胙王的事让太后操心!”萧妃拉过皇后,亲热地叫她上炕。皇后也不多做客气,向一众人问了好,缓缓坐下,接过丫鬟递过的热茶,吹了又吹,这才望向我如斯,用询问但是却肯定的语气问道:“母后,这可就是你中意的撒卯妹妹?”一双大眼真格的精于算计,在如斯身上来来回回扫过,看得如斯有些不自在。
“撒卯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如斯不敢抬头,就在地上跪着,姿势也不敢变。她不开口,自己就不能起身,就直直跪着,地上的凉气一丝丝渗入膝盖。感觉到她眼波在身上流转,如斯想必是那骇人的目光牢牢定在自己身上。
“妹妹长得可真是好……这般品貌,若是能进宫伺候皇上……”她抿嘴一笑,不往下说了。如斯心里一紧,这皇后说的是什么话,怎的倒替自己老公找小妾?虽是夸人,可这话听得好不刺耳,却没法子反驳她。屋子里气氛一滞,大家都不再说话,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只有皇后面不改色,还是笑着。
刚好太后的丫鬟回来了,手里捧着个小托盘。太后一见,立刻眉开眼笑,“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撒卯丫头,快起来,看看哀家给你的见面礼儿!”她伸出手拿起来托盘上的东西,叫如斯起身。如斯如蒙大赦,一点点起来,腿有些麻,勉强稳住身子,去瞧她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支金钗,好看是好看,不过在她看来,还是俗了些,不如自己的紫木金钗淡雅素净;脸上却不敢表露半分,仍是做出喜滋滋的样子来。
大家也都把视线移到钗子上,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又是萧妃眼尖,格格一笑,伸出手指一点,“太后真是舍得,连先皇赐的金钗都拿出来了!想当年,妹妹好一顿求你,你也不肯赏呢!”说罢,意有所指地看了如斯一眼,这一眼当真是含义丰富,让她头皮一麻,心里小声恳求千万不要因这么个身外之物和人结仇可好。
见她说得那么泛酸,如斯也不禁多看了几眼,纯金打造,看起来沉甸甸的,一支飞燕的造型,燕尾上,刻着两个汉字,正是“飞燕”,虽不大,但是灵动非常,甚是精美。太后抚mo着,神色微有伤感,“这可是先皇打契丹时的战利品,听说,当年还戴在那契丹皇后的头上呢。”她好像陷在回忆里,有些苍老的脸上一片柔情。
如斯赶紧谢恩,又是跪拜大礼,心想进了宫,做得最多的,恐怕就是低头和下跪了,这般繁琐,不知为何偏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挣了命儿也要进宫……这边想着,那边又听皇后慢悠悠开口,“太后真是用心良苦,只是不知道咱们的胙王爷,这回肯是不肯呢?去年娶的那个偏妃,正是我打小的玩伴,前儿个进了宫,还委委屈屈朝本宫诉苦呢……哎,这嫁过去,不比在娘家,小姐脾气可没处发了……”她巧笑一声,像是极满意自己的猜测,拈了块云片糕往嘴里,小口优雅地嚼着。
那边富察氏脸上堆笑,“皇后娘娘放心,能嫁给胙王爷是徒单家的福气,更是撒卯的造化,太后如此抬爱,岂有不用心伺候之理?倒是娘娘教训的是,离大婚还有时间,一定好好管教她,一定不能丢了皇家的脸。”这话可谓柔中带刚,搬出太后压场,想那裴满皇后也不敢直面否决太后的决定,却也又不拂了她的面子。
裴满氏愣了一下,想是没想到富察氏如此伶俐,话里话外倒是她的不是了,也就不好开口,点点头,冲着太后嫣然一笑,“当然,母后的眼光怎么会差?到时候有什么准备的,您吩咐一声便是。”
如斯下意识地长吁一口气,正想着今日可能侥幸过关,忽听得裴满皇后又是一阵惊呼,惹得大家齐齐看去,之间她神情紧张,急急开口,“这下糟了!看我这记性,这下可如何是好?”
众人不解,忙询问是何事。皇后脸色一凝,“刚请了珊蛮(萨满)的大师,说是正月里是不能成亲的,对家里老人不好。咱们这儿,可不就是对太后么?”
大家都是一愣,没成想还有这个说道儿,事关太后凤体安康,哪个也不敢作担保。富察氏也急了,“若是过了年儿呢?三月份可好?”
也不知皇后是真情还是假意,她也是一脸为难的表情,“早听得母后说,撒卯妹妹儿时由高人指点,唯有16岁之后方能嫁人,我还特意问了大师,哎……如今这南边不太平,西夏那边也不稳当,若是非要今年皇室大婚,大师说是会对国祚不利啊!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咱们谁的脑袋也保不住啊!”
如斯多少听懂了,什么高人,什么大师,说穿了,现在就是皇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愿意自己嫁给胙王。如斯不管她是什么因故,只要不让她嫁,便是合了她的意。当下扁扁嘴,露出小女儿姿态,冲着太后就是一跪,“太后,撒卯虽是无知女流,可也晓得,对咱们大金不利的事儿,是万万不能做的!您千万不要因为撒卯的婚事,与皇上生隙啊!”
嘴上说,心里暗笑,自己可真是两面三刀的最好诠释了。见如斯表了态,皇后也在一旁帮腔儿,“呦,不愧是徒单将军的爱女,果真是这般识大体,若是寻常姑娘,定是不管不顾,巴上高枝儿就往上爬呢!”她冷笑着,拿眼睛瞟着富察氏,后者脸上好不自在,白一阵红一阵。
“好了好了!祖宗的规矩是不能忘的……可婚事也不能一个劲儿地拖!”太后发话了,“眼下就是年了,各宫都忙,正好把这事搁一搁。我还想风风光光娶媳妇儿呢!哪一项都不能怠慢了!”看得出,太后在宫中多年,深知宫中禁忌,也不愿多沾染是非。皇后连声称是,眼睛里射出些许光芒,看得如斯心悸。
太后摆摆手,“我也倦了,你们就回去吧!不道那个混小子什么时候回来,我还得说他两句……年纪大了,精神就不济了……”见太后下了逐客令,大家纷纷起身告辞。
出了门,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如斯一眼,没说话;如斯忙又是一礼,再一抬头,发现已走远了,只有黑色的斗篷在空中飞舞。
她看得有些愣神,一旁走近一位妇人,四十出头,也是保养得当,温柔一笑,虽不十分貌美,但自有一番韵味儿。“姑娘,莫要着急,太后定了的事,不能出岔子,只是时间上拖一拖罢了!”拍拍如斯的手,传给她一股温暖。如斯感激地一笑,没言语,身边宫里的耳目众多,各为其主,她不想给别人、给自己添麻烦。如果如斯没认错,这位,就是完颜亮的生母,完颜宗干的三夫人大氏,渤海人,向来温婉不多事。如斯在她脸上能看到完颜亮的些许容貌,他的眉眼像他娘,也因此沾了些柔情,不那么冷硬。可他若是生气起来,整张脸便是像极了他的先祖完颜阿骨打,听说当年的金太祖就是那么桀骜冷酷。
富察氏最后一个退出来,如斯跟在后面,去暖阁带回两个丫头,重又在那年轻内侍的带领下走回原处,马车正在一旁等着她们。
富察氏脸色果然很不好,她千算万算,没想到不挨边的皇后跑出来搅了好事儿。恨恨地绞着手帕,她见四下没人,嘴里低声咒骂:“活该这骚狐狸死了儿子!哼,如今你高高在上,哪天指不定叫个年轻貌美的抢了你的风头,到时有你好受!没了儿子,你想当太后也是枉然,皇位,迟早还是那傻小子的……”
见如斯一脸疑惑,她尴尬地住了嘴,牵着她的手往前边走,又道:“你还是挺得太后欢心的!就等着见到胙王,到时候你可得好好使把劲儿,抓住男人的心!”
如斯哑然,这话居然是从朝廷贵妇口中说出来的,如若不是亲耳听到,打死她也不信,这般粗鄙,与乡野村姑何异?
像是看出了如斯的心思,富察氏幽幽叹了口气,淡然道:“你的心思,我哪能看不出?”
如斯脸上一热,不知道怎么辩驳,忽听她又是一句:“女人,笑是为了男人,哭是为了男人,生是为了男人,死是为了男人……呵,哪一天是为了自己?”她神色哀戚,目光涣散,全然不似平日那般高贵从容。看得如斯一阵心酸,只好拉着她上车回家。
上车时,她抬头看了一眼那朱红墙琉璃瓦,心里恍惚地好像是夏日午后打了一个盹儿,那么不真实,浮浮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