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下往西南走了近一个时辰,路上偶尔能见到几个做农夫打扮的行人,再往前隐隐约约见到了零星的村落。如斯从严元功怀里探出头来,向四处打量。一阵冷风吹来,把树枝上残留的碎雪吹落,有几片刚好落到她鼻尖,她突地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赶紧缩回去。
难得小方子如此严肃谨慎的表情,“这位大哥,你要将我们带到哪去?”盘儿在他身边,握了握他的衣袖,也一脸疑问地看向严元功。
严元功淡漠地看了他俩一眼,忽又垂下头来,在如斯耳畔低声问:“你可信得过我?”他呼出的热气丝丝缕缕萦绕在她的脸颊,痒痒麻麻的,弄得她心头直跳。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别人问他他不答,偏又来问自己。如斯暗道。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如斯有些憋闷,信与不信,可曾由自己说得算?“你就当我是信你的吧。”
他眼睛一眯,好看的星目灿然闪烁,居然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细细把她鬓旁的碎发拢好,抬头对小方子道:“再等一下便知。”
果然,没过一盏茶的功夫,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长啸,音色清激,直入云霄,音虽高亢,却并不刺耳,颇有行云之意,连续三声,两短一长,像是暗号一般。
这边,严元功侧耳细听,待听得那啸声结束,暗暗运气,也发出了类似的长啸,只是声音更为浑厚清醇,气势恢宏,看得出他定是内力深厚。也是三声,两长一短,与刚才遥相呼应着,令人如沐春风。
不多时,从北面疾驰来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圆脸大眼,虽面露倦色,像是一路赶来风尘仆仆所致,但难掩其英勃之资,目光炯炯地向这边看来。一见到严元功,他喝住马儿,停下马车,从车上跳下来,快步上前就是一拜,“王……”
严元功眼神一凛,那男子心领神会,马上改口:“元功大哥,唐括辩来迟了……请您恕罪!”
“罢了,反正也无大事!”严元功见如斯脸色更差,长臂揽紧她,左手向她袖子里伸来。如斯一惊,反手挡住他,低斥道:“你干什么?”
他一愣,也反应过来,动作一滞,这才正色道:“你袖笼里没有治发热的药?”
如斯脸一红,看来自己多想了,嗫嚅道:“我还不太会……看病;下点毒……还成……”
她窝在他怀里,低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一想到他那种嘲笑的神情,气得咬牙,也恨自己学艺不精。
他胸膛好一阵起伏,等笑够了,这才抬腿往马车那里走,叫唐括辩的男子随在他身后。他边走边问:“货可都备齐了?”
“是。您就放心吧!”唐括辩显然极为敬重他,言谈举止间也颇为有修养,不似普通出身。这样的人,怎么会甘于屈居人下,为奴为仆?如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就不往深了想,只觉得身上乏乏的,脑袋发沉。
严元功一撩车帘,屈身抱她上了马车,盘儿和小方子紧随其后。小方子本打算同唐括辩一起在车外赶车,唐括辩见他穿得单薄,拍拍他的肩,笑道:“兄弟,不妨事!我习惯了!快进去暖和暖和!”小方子见他为人爽朗,很是对味,也不同他假客套,点点头,也进了马车。
车厢不大,淡淡的松木香,榻上铺着虎皮地毯,极暖和;如斯见严元功只着了件黑色的素纹长袄,这么冷的天,若不是有内力护体,定是承受不住。顿时有些愧意,去解身上的大氅,想还给他。
上车后严元功便静默不语,脸上有些许疲惫,刚才赶路,想必累得慌。他虽是闭眼,但听如斯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猜到她要干什么。“穿着罢,你烧得厉害。”他自身后的车厢夹层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到她手心,又自顾自靠着软垫养神。瓶身凉凉的,冰得如斯灼热的手心好不舒服。她低下头细看这小玩意儿,竟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盘儿坐在如斯旁边,本来正在给她浸一块凉手帕,这会儿凑过来,惊呼一声:“呀!好漂亮!小姐你看,这可是银丝铰的,可只有贵族才能买得起的!”
如斯微微吃惊,“盘儿,你怎么知道?”她也不过十八九岁,又一直侍候在南方为官的何大人,怎识得此物?竟这般见多识广?
盘儿一怔,复又恢复神色,摸摸辫子,“我也是从前听老爷念叨过的,一激动,刚才就胡乱猜了,居然叫我这个粗人蒙对了!”说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开口了。
小方子有所动容,眼神复杂地望了一眼盘儿,似有些怪她多言,如斯摇摇头,只当他们小儿女心性,没想到小方子这般痴情,只是,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前因后果的?盘儿不可能告诉他我要跑的事,他又是如何洞察的?小方子,果然只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吗,如斯不禁有些怀疑,可又看不出什么端倪。
严元功睁开眼,往盘儿那看了一下,若有所思的样子,很是给人压抑感。
气氛凝重,如斯也只好闭嘴不说话,细细把玩掌中的小瓶,突然脑中灵光一现,一张16开铜版纸好像在眼前闪过,这不就是当时在飞机上,小王硬拽着自己看的那个图上的银丝瓶么!溯源博物馆失窃的两个瓶子之一!她凑近审视,凭着不甚清晰的记忆慢慢辨认,镂空的瓶身,繁复的花朵图案,肯定是的没错!如斯暗自咂舌,没想到引出这一系列麻烦的东西,自己又在这里见到,它此刻就真切地躺在她的掌心,一想到这可是后来的文物,她不自觉攥紧。
“给你吃,不是给你看的!”见如斯发愣,严元功脸色不悦,怫然欲怒,自她手中拿过,倒出一粒雪白的药丸,芳香扑鼻,如斯嗅着,细细辨认,“好香!应该有藿香叶和白芷吧?”
“张嘴!”他拿眼神示意,如斯只小小反抗了一下就乖乖就范,因他已把车窗上厚厚的棉帘子掀起,马车速度不慢,这一掀开,冷风呼呼往车里灌。
“想去车外面待着?”他神色轻松,语气也平和,就是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如斯冷得打了个哆嗦,一口把药吞下去了,生怕他真的把我扔下去。
盘儿和小方子先是看得一愣一愣的,接着就是掩口偷笑,低低地强忍着,“我们小姐可算是遇到她害怕的主儿了!”
她不理她,此刻如斯是谁也说不过了,原本的形象已经全毁了。只得好好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好在车里布置得舒服,晃动得也不厉害,她打算小睡一下。
严元功见如斯昏昏欲睡,扯过一床羊毛毯子,盖在她身上,她呓语了一声,翻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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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醒来,发现天竟黑了,本想片刻就醒来,没想到睡得这般死。如斯躺在火炕上,屋子不小,转圈铺了“万字炕”,因此一室温暖。摸摸身上,不是那么热了,看来药效不错,原本身上的粘腻感也没了,看看身上,换了件干净的中衣,想是盘儿给自己擦净换过了。她头上有根幔杆子,挂着白色的素花幔帐,撩起来在钩上挂好,起身穿鞋下炕。
矮几上置着个小香炉,正燃着凝神香,味道淡淡的,心想怪不得一觉好眠无梦。环视四周,典型的金代东北房屋布局,只是宽敞了不少,还是正房。往前是一面巨大的立式屏风,把内室和外间巧妙地隔开,如斯上前认真打量,屏风上是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看来无论古今,对于艺术的品鉴总是惊人地一致。绕过屏风,到了外间,没有铺炕,马上觉得身上有点寒意,好在地上有地炕。
屋里没掌灯,有些暗,隐约见软榻上卧着一人,睡得正香。如斯不仅有些害怕,是盘儿?她走近,看清眼前人,居然是严元功。这就是他说的落脚之处?盘儿和小方子在别间休息?
本想马上叫醒他问个清楚,可又有些不忍,见他身上什么也没盖,如斯走回里间,在炕梢的被格上取来一床薄被,轻轻给他盖上。
她已经尽量轻手轻脚了,哪知他睡得极警觉,如斯手刚碰上他的肩膀,他就醒了。眼睛瞪得极大,一把抓住听他的手,如斯吃痛地低呼一声,他见是她,忙又松开。
“你醒了?”他还是有些惺忪,嗓音有些低哑,说不出的磁性魅惑。如斯见他此时眉眼不再如白天清醒时那般冷冽,倒平添了几分孩子气,当下心里怅然,看年纪,他也不过二十几岁,为何看上去如此沧桑?
轻点头,“吵醒你了?”是真的愧疚,他的脸色不是很好,过于苍白疲惫,还记得初见时他可是神采斐然,英姿勃勃的样子。
“没。也该起身了。什么时辰了?”他站起来整整衣服,转头问她。
如斯往外看去,估摸了一下,其实是在心里折换了一下时间概念,“大概是酉时了。”
“换上衣服,去前面吃饭吧。唐括辩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你的丫头和那个小子也该饿了。”严元功走到桌前,到了一杯茶慢慢啜着,看来他在如斯睡着时都安排好了。
心里感激,又转身回房,在西炕的躺箱上,正叠放着一身干净衣裳,如斯比量一下,大小合适,走到一角换上。低头看看,是一件淡黄色的大襟儿收腰的小短袄,胸前一排黑色的纽绊儿,下面是一条灯芯绒的长裙子,长达脚面,绣着珊瑚和蝙蝠,应是为了讨个吉祥。她见没有什么不妥,就走出去,见他还在桌旁坐着。
“我好了。咱们走吧。”
他闻声回头,黑暗里眼眸出奇得亮,像是两颗耀眼的星星,不停在如斯眼前闪烁。他一直盯着她,看得她脸发红,又唤了他一句。“还不走吗?我饿了!”说完才发现,竟有些撒娇邀宠的意味,只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
并不是真的饿,只是,不习惯他那种难得的温柔眼神,快要把自己融化。很难想象,此刻这般的眼睛,有时竟会射出那样令人恐惧的光芒。联想到这几次见面的情景,藏经塔前的密谈、唐括辩的敬重、被盘儿惊叹的银丝瓶,好像哪一件都不一般。在山脚下时问他做什么,哪里人士,他都是要么不答,要么模糊其词,这大半天,如斯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也觉察到她的不自在,收回目光,冲我淡淡一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