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静静的卧在侧方,已偏西向的太阳光透过小河边的柳条,星星点点地映射在堤沿边、小河内,远处,群山苍翠,迤丽鲜亮,透过小河水的倒影,似妆成了一长段绿色的缎带,随着微风吹动的波纹,一闪一闪的散发着丝丝金光;波光随着清风不停流动,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攸然间,翠鸟从近处的树枝上斜插入小河波纹中,荡起更大的波纹圈,平静的河面泛起一串涟漪,将近处柳丝、远方群山的倒影晃荡的犹如晾晒在窗台边的苏州织锦,使织锦上的图案活泛而又灵动,正如二位耄耋老人激荡不已,然毕竟是经过了几十年岁月历练又很好地控制着的心房。
其实,二位爷心中,是波纹荡漾,涟漪晃动,一波接着一波,一波接着一波……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乃至无意思界。”
徐爷搓起茶杯,轻轻一汲,慢慢放下,似偶然有悟、又似突然有感,更似自言自语。
文爷刚伸手缀茶杯,听徐爷语,一停,慢慢抽了回来,双手握在一起,十指交叉,手掌轻轻摩挲着。
因此空中是没有形相的,也没有****、意念、行为,一直到没有心灵所能感受到的一切界限。这徐爷一开口,即用佛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启首,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徐爷后期的生活,几乎全部心思向佛,对于佛经的研究,几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境界。朋友、家人、生活、意念、行为……均已空灵,就是佛经所传诵的“无意识界”,一切均已无意识界,那友朋、那题词、那昔日,那凡尘等等、等等,就均不复存在,也就没有了那个必要。
“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我佛尝言‘揭谛揭谛’,岂虚?”
任“吴门画派”领导者几十年的文爷,对于史学、佛学、道学均有极深的造诣,自是马上明白了徐爷话语的韵味,转而一想,对之于老子“道德经”,古人所谓“委曲便会保全”的话,岂会是空话呢?它是实实在在能够达到的,我佛不就召示:去吧、去吧!这总不是虚的吧?
“揭谛揭谛”?
“揭谛揭谛”!
徐爷轻念再三,咀嚼再三,在心中不禁拇指直翘。
“揭谛揭谛”,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之“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是召告信徒“去吧,去吧,到幸福的彼岸去吧。”在文爷口中,通过老子的道德经“曲则全”,转换成了肯定是“实话”,连我佛都召示“去吧,去吧”,按朋友、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吧,这也是肯定是实的!
耄耋之龄的文爷竟有如此敏捷的思维,有这样几乎“搞笑”的阐述,还链接借用了佛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老子“道德经”这样高深、玄奥的文论哲理,难怪徐爷心中不禁拇指直翘了。
话是这么说,徐爷也完全明白文爷希望自己将一切放下,畅开胸怀,为朋之情,为友之义,将凝聚着朋友热情、心血的画图留白补全。
但真放的下吗?
幽幽往事在徐爷脑海中如涟漪阵阵荡过、如海浪阵阵滚动……经徐爷幽幽而叙,徐徐出自徐爷心间,徐徐展现在文爷眼前。
伯虎兄亲手绘猛虎画图,征明兄、允明兄所提“千古之议”约里中执友九人题词,谐伯虎兄画图至十全十美之诸事,允明兄当年亲临苏州找寻吾之不遇,自己打外出回苏州后,早就已听家人转述,后三位爷在装裱该画时特留白请补之源头、因缘及过程,在苏州文肆、茶社亦听人多次言传。顾兄弟间品茶论酒、吟诗作画之往事,余与诸位仁兄之才实是远未及,诸位仁兄能念弟之交,不顾弟之不才,认为弟,弟实已感恩不已,尔安敢有一托大者乎?!
伯虎兄高才大作,征明兄、允明兄高才大义之提、之举,实早在余心中久居。然伯虎兄高才,征明兄、允明兄不但高才,而且大义,其题,无论伯虎兄毕身功力之画,无论征明兄、允明兄高才又高义之提、之题,无论友谊、才学,实在均非己可当者,高才自有高人为之。吾仅全心、诚心、衷心贺大作得成,留芳千古,光照日月可也!
如此一念,弟吾便早将全部心思放下,仅抱拳遥对桃花坞恭恭敬敬三揖,全心贺之:愿伯虎兄之大作能满,愿征明兄、允明兄之大义早圆而已,安能有他思乎?
后惊悉伯虎兄不幸离世,虽是炙悔不已,但也只能点起白烛,戴正白帽,跪拜深叩以寄哀思罢了。题词之想,更是不再念及。
世间高友离世,内心苦痛不已,自己年岁日增,心念俱枯,不才弟还安能有他之想?遂一心向佛,心乃更静:古人尚云:生活,本来就该是一杯清茶,一卷佛经,坐看闲云白鹤,静观小桥流水。波沸寒潭、心燥静室,乃全为心念不静之众者才有之,余之心念,早俱枯也,凡间俗事,再鲜有虑及。人寰凡因,世间诸事皆然,伯虎兄之画、征明兄、允明兄之议,自亦然。心之底、腑之角,有一方寸地留之,伯虎兄、允明兄、征明兄不弃,吾心早足矣!
谁知十数年后,竟又轮回。
前归家,偶悉伯虎兄浴全部心血铸成之画,征明兄、允明兄付一生情义装就之图,至今仍留白未全,悉征明兄不顾年高体衰,四出求友题词补白之义,如重锤直击心胸。因长年向佛,其心早被已认为古井无波,然一悉伯虎兄画图未全之信,其心尤如钱塘潮涌,再未能平静,实是凡心难以弃之,凡事难以放下啊,呜呼……
悉事,再三再四告已:伯虎兄高才,征明兄大义,大才大义之大作,自有高才大义之人为之,非吾辈可为之尔……心安勿燥、心安勿燥!
脑中拼命压抑自己,亟尽全力欲使自己安下心来,为友之心愿全心祷告:佛主在上,弟子三跪九叩,求弟子心腑内兄弟心愿得了,留白早全!
但一静下来,满心满肺所牵挂的,还是那猛虎画图,一合上眼,满眼满脑全是那画图之留白,甚至是茶不思、睡无眠……
真放得下吗?回答是肯定的:非也、非也!
徐爷幽幽叙之,文爷静静听之,二位已不虑日之西下,时之牵移。
二位爷的目光再度投向天边,却发现天空已经黯淡下来,晚霞慢慢失去了瑰丽的身影,天空凝成了一片青灰色,远处的重峦叠嶂,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变得浓重,灰暗,夜晚那深沉的光线,终于将二位爷全身心都笼罩进了自己的怀抱中。
幽幽叙之后,又静静虑及:
自己近期归家,无音、无讯、无告、无任何预先消息,征明兄肯定是不可知的,然似有羁绊牵之,自己双脚却不知不觉踏入文府,是为何者?
自己久坐不语,佛语阻止,实非放下,而心有焦虑,不能与外人道尔。
时间,坚定地沿着自己设定的脚步,一点点往前移动着,从傍晚到入夜再至深夜,管家在文爷的催促中,为二位爷撤换了茶杯茶叶,再次烧开一锅水在炉中加入木炭用于保温后身影隐入黑暗中,小河中的微波经过一天的劳累后也似息下了脚步一般,没有了晃荡;微风更细,但却让人有了丝丝凉意,无他,夜色已深时间转而已进入第二天凌晨而已。
可二位爷你给我沏一杯茶,我给你换一杯水,就这样一直坐在小河边,默默无语……
远方,青灰色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然后一点点浸染上了橙红色,然后东方的天际越来越红,那红色将天空和远方的绿色融为了一体,模糊了天地间的界限,终于一道金光冲破了混沌,万道光线再度将天地分裂开来,从远处的树枝、草丛、房舍间直射向天空,牵走了一片黑暗,洒下了道道光明。
如过后说起,二位爷自己可能也不会相信,久别重逢,耄耋之际,竟会在这小河边静静地喝着茶水坐了个通宵达旦,然仍没有一点倦意,未露一丝困乏。
“光阴任冉,时光倏忽,容颜易老,可是比起容颜,心老得更快!”
迎着朝露,再为徐爷续上一杯茶水后,文爷深深喟叹。
“哎,世上事,了之不了,乃求不了了之!”徐爷是欲放下,可仍放不下,这一夜乃至这半辈子,都在为放下和放不下纠结。心中很下放下,仔细想想又实在是放不下,但心中似乎又不想承认。
“心间忧,不了了之,实乃了之不了!”
“是也,是也,人心总欲保持一方净土,然朋之情、友之义、为人之道、做事之义,何说非土,何愁无净之哉。”徐爷汲一口香茗,深深品味一阵,抬眼观一下远方,再回眼看一看文爷,悠悠然长吸一口气:“如诚心向佛,处处都是名山,若一心求禅,此处就是灵坛。”
徐爷右手握紧拳头,在胸口重重击打一下,这一击,如同天色之黑了又亮,经过一夜的争斗,阐明心中业已全然放下。
“如诚心向佛,处处都是名山,若一心求禅,此处就是灵坛。”
此处就是灵坛!
一股暖流刹时在文爷心涌起,文爷深情地望一眼徐爷,将徐爷的话又加重语气强调一遍,也握拳在胸口一击,再重重地点击一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