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爷年龄日大,在那个“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代,已经可以说是高龄中的高龄了,随着年岁的增加,身体也越来越不如前,稍一静下来,时时会想到年轻时与唐爷、祝爷几位兄弟一起喝酒、做诗、画画的情景,梦中甚至数次真实地再现了三人“千古命题”时欢乐的场景。
都说,回顾过去,缅怀以往,简单地说就是“回忆”,是一个人进入老年的最真切表现。近来的文爷,不但时常进入这样的场景中,而且,这样的场景,已多次在梦中出现。
这不,当晚,文爷又梦了。
那是秦桑低绿枝、燕草如碧丝的时节,江南正是草长燕飞的时候,苏州文人一年一度的“春聚”正热热闹闹地举行着。一排长长的书画台在杨柳依依,绿水荡漾的春水河畔一字排开,丝丝垂柳在微风吹拂下,缓缓飘动,似舞似跳,似飞似跃;如蜓点水,如蝶吮花;书画台前站满了苏州文人,写字的,画画的,题诗的、嵌印的;倏忽间,双燕飞过,斜线穿越垂柳,荡起柳条飞絮阵阵。“双燕归来细雨中”,在雾幻水汽的掩映下,似梦似幻,如烟如雾;远远望去,一幅灵动、美丽的春色全景图。“水面初平云脚低”,虽然描绘的是杭州的西湖,但此时苏州的春水河边,甚至已远超“云脚低”的景色,而完全是云水相接、天地相连的景致了。这样的景致,又是苏州文人、书画名家相聚,在依依杨柳间吟诗作画,是何等的灵动,何等的丽幻,真可谓求之不得的佳境了。但文人,特别是著名文人,相聚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也是蛮“作”的,不知是谁的题议,下午的活动,放弃了这烟雨朦胧的“仙境”,而变成了“健步登虎丘”,还美其名曰“沐浴温馨阳光”。
在春日和煦阳光的照拂下攀登几非“山”连“陵”都称不上的虎丘,也确实惬意至极,特别是与肝胆相照的兄弟一起。温暖的阳光纵使有山风吹拂,但依旧不会脱去睦睦温情,和风丝丝,暖阳缕缕。左有伯虎兄,右是允明兄,三兄弟健步向前,一步一诗句,一步一和韵。自己刚和上一句,见伯虎兄摇头晃脑,这家伙,定有佳句!
正急切地期待伯虎兄佳句,然一晃,从旁边台阶跨上一步的竟然成了老父,老父的腿脚还是那样硬朗,自己稍一迟缓,老父就直接赶了过去。但从侧面望去,老父耳边的发丝已经斑白一片,赶快跨上一步看,皱纹布满脸颊,时间的划痕弥漫了老父整个额头,眼里透出的,全是那沧桑风雨。
这一望,好似那沧桑风雨全都布入自己的脑海中,整个虎丘,全弥漫在了沧桑风雨中的,是眼前的田野、河流、山林、道路、村庄、农舍、行人、牲口、炊烟、飞鸟……还有墓地!是的,墓地,确确实实,墓地,伯虎兄的墓地!
所有一切,所有的所有,仿佛骤然间凝滞不动了,仿佛这就是一部浓缩了兄弟间百年的历史!
文爷扑上一步,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墓碑,古老的石壁,雕刻而成的墓志铭,被风化的痕迹到处都是,就是四周那些奇形怪状的大树,伸出来的树枝也是那样的沧桑,然又是枯叶黄叶新叶绿叶齐聚一枝,还争先恐后地往上挤。有一种一年又一年,树叶枯萎然后再发新芽,直让人从心底抽出有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沉重传承的感觉。
文爷抚摸着墓碑的手猛然握紧,慢慢伸起,用力一挥,一阵剧痛刹时传遍全身,被猛然惊醒,一个挺身坐起,黑暗中,见自己正好好地躺在家中的床铺上,睡梦中猛一挥手,狠狠地砸在了床铺阁档上才痛醒过来。心剧跳不止,碰碰直响,好象要跳出胸膛似的,摸一摸,浑身早已被汗水湿透。
文爷再已不会入睡,彼衣下床,点起蜡烛,静静地坐在了床前。
这已不知是多少次从梦中惊醒了:要是自己也像祝兄一样,二腿一直,突然撒手人寰,那这“千古命题”是否要永远留白了?文爷甚至多次想;儿孙辈有不少已能独挡一面的“大家”,是否就在自己有生之年请其中一位“补白”,以慰唐兄、祝兄地下之灵?或乘现在自己思绪尚灵,脑袋尚清,赶快立个遗嘱:让子孙辈承担这“千古命题”,到时请能读懂唐兄、祝兄的“大家”补白,完成遗愿,最后将画作交还给唐兄后人?
但这样做,无论怎样推脱,无论怎样自已宽解,说到底,就是没能亲自完成当年兄弟的“千古题议”,就是没有亲手完结伯虎兄、允明兄的遗愿啊,百年以后,如何有脸面去九泉之下见伯虎兄、允明兄,见了面后,又怎样向伯虎兄、允明兄交待?
文爷再次跪倒在蜡炬前,频频叩首,虔诚地向上苍、向各路神仙、向各位菩萨祷告:伯虎兄、允明兄,今为兄叩首再拜,愿上苍有耳,地脉有情,各路神仙、各位菩萨显灵,护佑愚凡弟子求得高人助力;兄弟地下有知,能听到为兄肺腑忠言,看到为兄赤身裸心,助兄将心事理顺,使“千古命题”留白得全,瑰宝终成!
也许这世界上冥冥之中确有神灵,上苍能听到文爷虔诚的祷告,地下兄弟有脑电波感应。古语不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文爷三年前的虔诚祷告,真心呼唤唤来徐文长徐爷,为瑰宝补白,在瑰宝上留下了重彩浓墨的一笔,使瑰宝散发更耀眼的璀璨光芒。
今天的真心呼唤,再一次惊动了上苍,感动了兄弟,天上地下一起呼应,共同努力,唤来了文爷等了二十几年的挚友。
真是阿巧她妈生阿巧,巧的不能再巧了,文爷等了二十几年随自己虔诚呼唤而到来的挚友也姓徐,字“若容”的徐尚德徐爷。
徐尚德徐爷可是兄弟“千古命题”提议时就约定题词的兄弟。
应该说,唐爷这一生中,凭藉着诗书画图盖世的技艺、满腹的才华、热情好客的精神、光明磊落的性情、狂妄不羁的性格,结交了许多朋友,这些朋友中,有亦师亦父亦友的先辈文林文爷、程敏征程爷;有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兄弟祝允明祝爷、文征明文爷;有流言蜚语满天飞、我自真心永不渝的都穆都爷;有狂妄不羁、同受科场“鬻题”之祸而身陷囹圄惨遭无妄之灾的徐经徐爷……上面所提这一些友朋,自都有一定说法而被历史所认可,但其中有一朋友,十分奇特,唐爷生前无甚热络相联,唐爷故后也无多少提及,但在唐爷友朋之中,实是十分重要而不得不提的一位,这位朋友便就是徐尚德徐爷!
为什么说徐尚感德徐爷,尽管在唐爷友朋之中,生前无甚热络相联,唐爷故后也无多少提及,但却是十分重要的一位呢?我们可从留存不多的史料中得以窥豹。
首先,唐爷生卒年分别为1470年、1524年,徐爷生于1470年,卒于1553年,尽管徐爷相交于唐爷来说,寿延长唐爷多年,但二位爷生于同一年,同时期求学,差不多也同时期出名。
其次是二位爷现存世作品,多描绘吴越地区,景点多雷同,观念几一致,而且二人有共同朋友朱承爵朱爷、徐桢卿徐爷、薛章宪薛爷……二人互相往来之事,诸友都有记录并存世。
其三,唐爷为琴师杨季静所画《南游图卷》赠行,徐爷有和诗二首,其中有一首云:
“欲奏云和谒帝乡,钟山丽日五云祥。
南薰一曲民康阜,绝胜岐周见凤凰。”
其四,徐爷还专为唐爷桃花庵题《题唐子畏桃花庵时子畏仙游矣》诗,诗中大有
“种桃道士碧霞中,酒榼藤床醉几春。
今日花枝自明媚,独怜不见种桃人。”的感叹。
其五,现存唐爷史料中,周道振先生揖唐爷全集补录中收有唐爷给“若容”的二封亲笔信,据后人考证,其“若容”者,便为徐尚德徐爷是也!
为什么二人有那么多的交往,甚至有古人非常看重的诗词唱和,但二人明面上交往又不为时人所重,讲明另一点就十分清楚了,这字“若容”的徐尚德徐爷,就是与唐爷同为科场“鬻题案”而身陷囹圄的徐经徐爷的叔父,这其中奥妙,也许就不用其它阐述了。
他人对徐尚德徐爷与唐爷之关系,可能不甚了了,但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兄弟祝允明祝爷、文征明文爷自是十分熟悉和了解的,故千古提议始提之时,这约定题词的九位爷中,便有徐尚德徐爷之大位的。可惜的是文爷专程赴江阴寻觅徐尚德徐爷,虽万幸的是见到“规划外”的仇英仇爷,但因徐尚德徐爷终因外出而未能会,请徐爷题词之念亦终未圆。
尽管是发自心底、尽管是呕心泣血、尽管是肺腑忠言……但文爷自己对发自心底的呼唤能唤来徐尚德徐爷,也是不曾有欲,实是喜难自禁的。
而这时,二位爷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文府内的小河边,一张小桌,二条木凳,小桌二边一边一位耄耋老人,一人一杯清茶,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已有几个时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