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尽管已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但毕竟好心人还是不少,那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赵先生的为人。
我从长民县文化馆离开时,那位熟人借机送我出来,避开众人的耳目,偷偷告诉我赵先生的情况,并特别托咐:代他去看一下赵先生,让赵先生注意休养,保重身体,并告知:暂时的黑暗总会过去的。同时再三关照:尽量小心,赵先生是被人“阴”了,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可是什么多做得出来的。
得知赵先生的事,我被深深地震惊了,又为他深深地忧虑着:那个时候,稍一不慎,就有可能万劫不复,这样有知识、有水平和爱国心的赵先生,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但不管怎么说,赵先生也算是我这一生中最佩服的人之一了,得知了这样的事,说什么也得去见上一面的,表示一下关心。俗话说身正不怕影歪,赵先生这样正直的人,决不可能做出对社会、对人民不利的事来,这,我完全可以用几十年党龄的党性来担保的。再说,他在长民县,我们毕竟不是同一个县,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就是从最普通的人性出发,居然到了长民县,那怕有再大的麻烦,那怕真有危险,我也无论如何都要去拜访一下赵先生的,这是我们做人的最起码准则!
徐馆长慢慢地回忆,完全出自心腑的自述让唐家奶奶内心猛地一动,身体也不能自已地一热,但马上自然地掩饰过去了,其它人也都认真地听徐馆长回忆,根本没发现唐家奶奶一刹那的异常。
幸好赵先生只是被划入“****”,并没有被打成“****反人民的****分子”。
徐馆长继续着他的回忆。
所以,尽管赵先生受到了无理的批斗、非人的摧残,还被赶出侨联迁往棚户区,但事后再也没人,也没任何组织去关注他了。那时的赵先生,人生还是自由的。
好不容易打听到赵先生住的棚户区,在好心人的指点下找到赵先生的住所。在门帘外,就听到了赵先生的“歌喉”。所谓的“歌喉”,只是赵先生几乎是用鼻腔在住所内发出的“歌唱”声。
在门外,我听不清赵先生所哼的歌词,只是感觉有种无法说清的伤感的情绪,被一点点、一丝丝地从我心底抽出来,使我忍不住一阵冷战。
我赶快猛走几步,扑到赵先生住的棚子前,掀开只挂了一块旧麻袋片的所谓门帘,抬脚跨进里面,尽管里面黑暗一片,佝髅着身体的赵先生在我面前只是个模糊的身影。但第一眼见到赵先生,竟使我大吃一惊,完全不敢相认了。原本虽然年龄原因,脸面不再年青,但却比一般同年龄的人白净圆润的多。此时,这上一次见面尚白净圆润的脸已完全如被快刀削过后又受到长时期风霜肆虐般粗糙、尖窄;一直被人艳羡,满头比年轻人还要乌黑的头发绝大部分已经灰白;受过国民党部队残酷磨练,一直笔挺的腰板弯曲佝髅……
风中残烛!
一个完全不当却十分贴切地比喻词,猛然出现在我脑际。
“风烛残年”,见过当时的赵先生,感觉已没有任何人的晚年身影能那么贴切而又形象地诠释这个成语了。
古人真乃神也,这样的词、这样的成语非神无以创造……这一下,我的脑神经如同完全错乱了,满心满脑均是些天马行空、乱七八糟的东西。
也难怪那一刹那我的脑筋会如同错乱一般,眼前的赵先生真如同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要不是我找的就是赵先生,要不是好心人指点的就是赵先生的住“宅”,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的。说句更实在的,如果在其它地方二人突然的见面,那怕有人明确地告知:他就是赵先生!看着在我面前弯曲佝髅着身体的人就是赵先生,我是无论如何不敢认的。
这时的赵先生已完全没有了那种气定神闲的风采,存下的,只是卑微弯曲的身影。赵先生被岁月、被伤痛、特别是被残酷的现实剥夺得彻底腐朽,生命已经渗漏到最后的点滴,稍一不慎,就立马会撒手西归,告别人世。
此时的我,脑海中乱七八糟,双眼不受任何节制地泪水迷朦,心肝、心肺、心肠、心脏都忍受不住这残酷的击打,痛苦不堪。
听见响动,赵先生睁开死灰无神还是眼屎满眶的眼,朦胧中见我,先生猛一颤,他抬手狠命地擦一下眼,用劲极力地将眼睁大。再狠命地擦一下,就这样大睁着眼瞪着我,呆了足足三分钟,猛扑上来一把将我抱紧,竟裂开嘴嘻嘻地笑了起来。
我突然感觉,似乎有股阴冷的风吹过,整个脊梁都是冷嗖嗖的。
“嗯,好,好,好,我就知道我老赵这一辈子看好的人决不会错!哈、哈,哈、哈……天不佑我,但非绝我也!”
赵先生大笑着用劲狠狠地抱了抱我,随手放开,转身从墙角处唯一个矮柜中颤悠悠掏出一个小木盒,颤悠悠地打开,颤悠悠摸出一小包茶叶,又转身弄出二只杯子,颤悠悠地放上茶叶、倒入几乎已不热的“开水”泡成“茶水”。
“来,老徐,这里没有酒,我就以茶代酒,敬老弟一杯。也正好印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古训。来,干!”佝髅的赵先生竟然挺了挺腰,潇洒地举起茶杯,一口干尽。
我也颤抖着手举杯,干尽。
那些染上了岁月年轮之锈的故事,在此刻,因茶香拭去了岁月的灰,一如这杯中之朵朵绿色一样,变得灵动而又美丽。那风烛残年中的赵先生,在此刻,似乎突然被注入了强心剂,一如年轻力壮之青年,变得倔强而又自信。
“古人云:‘人生,有遗憾才完美’,我用我的一生回答说:‘没有遗憾更完美’,刚刚还有遗憾,现在见到你,就没有一点遗憾啦。”
“老赵?”
“你什么都不要说,帮老哥一把,这就是老哥全部的心愿,就算是遗嘱啦,我提前告知你了!”
老赵边说边还潇洒地挥了挥手。
眼泪禁不住在我眼眶中再一次溢出。
老赵乘着挥手的余劲,边说边挺起了腰,几乎可以说跳跃着上前,敏捷地移开床铺,拉出木箱,用劲地将木箱拉到我眼前,取出画卷,双手捧着递到我眼前。
“我已完全没有能力保护,正忧虑会死不瞑目,是上帝将您送到了我面前。国人信佛,人都说佛要金装,我相信您的为人,不用金装也是佛。我用余下的生命将她交给你,我知道你一定会用生命来捍卫的!”老赵说着,突然跪倒在我面前。
我一下被惊吓的手足无措,竟忘记了上前扶起赵先生。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可是赵先生的命根啊,望一眼跪着不肯起身的赵先生,我什么也没想,竟然鬼差神使地点了头。
赵先生又笑了,这次的笑,似乎眉眼间都布满了春色。
我什么也没说,立马扯过一件破衣服将画卷包住,转身轻轻掀开麻袋片做成的帘子朝外一探:没有人!
我迅速转过身,捧起包袱,抬腿就欲向外。
临迈步时,我突然转身,双脚合拢,虔诚地跪了赵先生,并向他保证:
我代县文化馆收下您的捐赠,衷心地感谢您的信任。我们一定会向您一样,用生命来保护,用真心来呵护,我们在,这画就在,这宝贝就在,并永远会传承在我们的祖国!
“唐女士你一定能够理解,因这真迹沉重的程度以及我们对赵先生的承诺,平时极少现世,也没有请专家专门鉴定过。这画文化馆收藏后,虽然我们几个也作过所谓的研究,但很多情况并不明白。一直想请行家鉴定一下,一是画作实在重要,不敢随便示人,二来我们这地方毕竟那么偏,很少有专家光临,所以一直是个遗憾。唐女士,听了副馆长的介绍,知道您是唐家人,而且亲自来文化馆,我们确实是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的。您对画作作了鉴定,不但确定了是唐寅的真迹,而且还鉴定为唐寅生前第二幅猛虎图,确实是真正的行家,我们可真是盼了很久了,今天终于盼到了!”
徐馆长从入神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再次表示了对唐女士的敬重。
唐家奶奶再次拿起放大镜仔仔细细地扫描起来。
原先唐女士不知道这画卷的来历,可能是只凭上辈口口相传,只凭自己对画作的理解和掌握,现在,唐女士可是清楚地知晓了这画作泣血的来历,自是会更用心、更专注,这画……
大家屏气凝神。
带着满腔期望急切等待中的时间的脚步往往是飞快的,似乎才一会儿,二个时辰就一闪而过,已过了吃中饭的时候了,唐家奶奶还全神贯注地趴在画桌上,仔仔细细、孜孜不倦地观察中、研究着,其余四人均仍带着满腔的疑问、怀着满腔的期望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盼望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