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没有等方玉潭醒来就跟在陆海魁戏班子屁股后头溜了出来,方玉潭睡得很熟,离开的时候清风深深看了他一眼……
师父要收自己作亲身儿子,并带着他回江南……这本就不是他愿意的事情。更何况,到了江南以后,师父一定会独自回来承受一切。
独自回来,丢下他一个。
师父,你想什么,清风怎么会不知道。
你的喜怒哀乐我都看在眼里,没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我了。
师父……只求你原谅清风昨晚愚蠢的行为。
你保护了我这么久,该换我了。
仿佛这是一生中在戏台上唱的最后一场戏,清风表现的无可挑剔。陆师傅听了清风唱腔和台下的叫好声在后台急得团团转:“是块唱戏的好料子——祖师爷!清风这孩子可不能毁了啊!”
祖师爷的像被恭恭敬敬贡在桌上,睁着一双眼看穿人间百态笑尽世态炎凉。
方玉潭赶到场子的时候清风被哄抬着去了,只等到一室的乱椅瓜壳。其实清风的戏才只唱了一半,某些大分量的人物便开始发话了,说是后半场的精彩要留到自个儿家里去看,要把清风小师傅请了去。
负责茶馆清洁的大爷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站在台上又哭又笑的男人,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可是……方玉潭?”
方玉潭眼里都是泪水,听见那个声音的时候愣了愣,慌忙举起袖子去擦脸。
大爷眉眼很是熟悉,细细看起来还有几分姿色,只是两鬓斑白,背微微曲着……
“你是……张矝弦……?”
大爷点点头,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清风也不知道围在身边的究竟是什么人,居何高官。他们把自己弄到其中一个人的大宅子里,那宅子摆满了各种古董玉器,俗不可耐。
“想要什么?喝了这杯,爷赏你!”有人端着杯酒,拉清风坐到自己身边。
清风用力挣脱着道:“大人,我这就把后半段唱了,师父在家等我呢。”
一室的人忽然静下来,像是听见了什么稀奇的事情,然后齐齐哈哈大笑起来。
“清风小公子,今天你进了这个门,就是我们的客。客要有客道,你不从,也要从。”
清风看向门的方向,心想如果他可以冲出去的话……可是就算他冲了出去又能如何呢?日后代替他在这里的或许就是师父了。
他们能饶了师父吗?
清风一杯接一杯的被灌,心里念着醉了就好,醉了就无牵无挂毫无痛楚了。面对一室如豺狼饿虎的人,到后来,清风干脆扔了杯子,哈哈笑着扑倒在桌子上。
如果就这样能够饶了师父的话……
又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宅子外传来很大的拍门声,几个正在拾掇花草的佣人咒骂了一声,心念道今儿个客都到齐了还有什么来访?待开门一看,结果是个白净净的男子外加个弓背老头态度。
“你们找谁啊?”俩小哥确定这两人并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态度嚣张百倍。
方玉潭上前说道:“劳烦这位小哥,我找这宅子的主人。”
俩小哥对视一眼道:“都督不在,你们是他亲戚还是找他有公事?我看都不像……”
张矝弦亲眼看见刘都督他们几个把清风接走的,这宅子他来过多少次,蒙了眼都认得路,不会错。他作了个揖道:“还请劳烦两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张矝弦来找刘都督……”
“张矝弦?”其中一个小哥在这宅子里做了好几年,听见这个名字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然后他拍拍另一个人的肩膀哈哈笑道:“哥们儿,知道张矝弦是谁不?”
另一个还真不知道,疑惑地看向弓着背微微有些发抖的张矝弦。
“他呀——当年咱都督可把他宠上天了!那时候可是个的罪不起的人!”小哥蔑笑着,“至于现在,别说白送给都督了,白送给我都不要!哈哈哈哈!”
张矝弦陪笑道:“是,是!小哥说的是!”
方玉潭默默捏紧了拳头,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身边那表现的如此卑微的人,居然就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师傅,什么人也对不上眼,最后看上个作官的,扔了整个戏班,赔掉自己的青春。
结果后来人家嫌他老了,就一脚给踢出了大门。
张矝弦往前一步,把方玉潭护在身后,忽然一根拐杖挥舞过去。那两人没料到这半小老头会突然这样打过来,站在左边的那人眼眶正中一击,当即嗷嗷痛得趴在地上。另一个人一看,张牙舞爪的就扑上来和张矝弦扭成一团,那人是个练家子,呼呼的拳头招呼在张矝弦身上,绝对不是闹着完的。
“玉潭!你快进去!快进去!”张矝弦边挨打,边催促着方玉潭进去救人。
方玉潭迟疑了一下,捡来丢在地上的拐杖疯了一般往骑在他身上挥舞拳头的人背上招呼过去。
过了一会儿宅子里的人听见外面有响声,纷纷赶出来。一看扭打在地的几个人,一个打着滚,鼻梁断了;一个趴着,嘴角都是血;另外两个赤红了眼谁也不让谁在一起,当即作出决定,自己人当然是帮自己人的,更何况这两个外人竟敢招惹刘都督的人!
几个佣人拳打脚踢冲着方玉潭去了,边打边骂你个死瘪三!瞎眼了敢在这里撒泼!
李都督从清风身上下来,整整衣服听见屋外有人敲门,那人恭敬的喊了声都督,隔了一室的糜烂声响,李都督还是听出了是老管家的声音,估计是个不能误的事。
老管家看到李都督开了门,立刻附上去耳语几句。
“当真?”李都督脸色变了一变。
老管家点点头。
“带路。”李都督任着屋子里的人胡来,直接跟着老管家匆匆去了。
屋子里的清风脸色酡红,第一次喝那么多的酒,第一次喝醉,第一次失了身,却不是给自己喜欢的人。
早已经喊到嘶哑的嗓子,几乎要咳出血来。到底是痛还是欢愉,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那些畜生不如的东西,在自己身上用了多少花样……
身子浑浑噩噩,脑袋却清晰地想起方玉潭生辰那天,他重重的磕头道:清风一定好好学,报答师父。
好好报答师父……
他并不知道,就是隔了一个院子的距离,他的师父方玉潭正紧咬着下唇被一群人拳打脚踢着。
没费多大功夫李都督赶到门口呵道::“都给我退下。”
佣人们立刻停手,默默走进宅子,只那个被打断鼻梁的人恨恨剜了倒在地上的张矝弦一眼,也终于一拐一拐地走了。
张矝弦顺着声音猛然抬起头,轻轻叫了一句:“都督……”
李都督比张矝弦整整长了十年,依旧是乌发光鲜,相较之下佝偻在地的张矝弦形同枯槁,不到四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李都督看了他几眼,返身去关门。
张矝弦赶紧爬过去抓住他的腿道:“都督——清风那孩子得罪了大人们!还请大人们开恩啊!”
李都督笑了笑:“张矝弦,那你进去替了他?”
张矝弦一愣,积蓄在眼角的泪水落了下来,消瘦的肩耸动着,“矝弦……愿意……”
李都督踢开他的身子,“如果是十年前……也许我还会被你迷惑,但是现在……”
铁门“吱——”的一声,重重关上了。
张矝弦颓然坐倒在地,听着李都督远去的脚步声,有那么一瞬双目空洞,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似的。
方玉潭在地上重重呻吟一声,张矝弦慌忙爬过去扶起他的身子道:“玉潭!玉潭哪里疼?”
每次晚上被什么大人接出去后回来的时候师傅都这样问他。
玉潭?玉潭你哪里疼?
假惺惺……一直都觉得是假惺惺的关怀……既然关心他,为什么还要把他不断不断地送人呢?
小时候经常这样想着,幼稚地渴望着师傅有一天对他说,玉潭,今后再也不用去服侍大人了,你可以开开心心的学戏。
方玉潭握住张矝弦的手,无奈地苦笑着,“没事……”
张矝弦盯着两人叠在一起的手,猛然抱住他哭了。
“玉潭你怎么这么傻!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去救!我想死过多少次!可是到最后……我却总是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方玉潭反手抱住他:“师傅……我们总是逃不过……为什么……总是逃不过……”
天渐渐暗了下来,陆海魁去找严固如,寻上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刻,他看见并肩坐在铁门外的方玉潭和张矝弦,两人脸上都有被殴打过的痕迹。
那几个大人一出来闹场子他就知道,清风这孩子是逃不过了,只是看着他眼里的决绝,总觉得这孩子似乎是故意去撞这枪口。当时陆海魁没那能力当面阻止,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去找严固如,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陆海魁高声道:“怎么回事!”
“没事,就是给几个疯狗咬了一口。”方玉潭摇头道,“师哥,你去找严大人了?”
陆海魁赶紧掏出怀里的纸条,“你等等!我这就去!”
佣人一直都在留心在不断在外头徘徊的两人,此刻又听见有人敲门,特地谨慎地往外看了一眼,一封写着署名是严固如的信封呈到面前,于是立刻对来人点头哈腰殷勤地送了进去。
隔了一会儿,清风被送了出来。几个人架着他的身子,往门口一放。
方玉潭顾不得自己的身子,伸出双手牢牢将他搂在自己怀里。
陆海魁叹口气道:“作孽啊——”
清风闻到方玉潭身上熟悉的味道,呢喃道:“师父……”他松松垮垮批了件外套,身上满是各色各样的抓痕,青青紫紫斑斑驳驳。
方玉潭指尖抚过那些伤痕,惹得怀里的清风一阵颤抖。他真想一巴掌打下去!打醒这个脑经转不过弯的笨蛋。
可是他哪里舍得呢……
陆海魁脱了自个儿的外套给清风围上,他注意到倚在墙边的弓背半老头子一直注视着跟前这对师徒,似乎从一开始他就和方玉潭坐在一块儿,于是上前问道:“您是……?”
张矝弦睁着一双眼望着陆海魁,眼里是说不出的渴望。
方玉潭抱起清风,陆海魁也没多去琢磨那个目光灼灼的半老头子,他半蹲下身子将清风抗在自个儿背上,却在转身的时候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海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