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师父对我说,玉潭,我也不想的。
那年阳春白雪,我站在院子里喊嗓子,冰水刚刚融化,脚尖冻得发僵。声音不断拔尖,像是要把所有的冷都吊起来,甩在半空中不停打转。
“矝弦,这孩子也是你弟子?”
背后响起个很好听的男中音,或许能唱老生。
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扭过头去,师父一张脸惨白着,周身只剩下滴滴答答积雪融化的声音。
“赵大人,是我去年新收的弟子。家里遭了些变故,跟着我亡命天涯。”师父的身子晃了晃,“玉潭,还不快去外面打些酒来!”
师父眼里又是焦急又是懊恼,我读不懂,只是听话地退了下去。
在大街上走了很久,小巷子很深,离打酒的地方有好长一段路。我不明白,家里明明有一缸
好酒,为什么师父还要让我出去?
有几个小孩子从身边跑过,手里拿着小小的炮仗,突然都停了下来,冲着我身上的棉衣发呆。我的棉衣以前是师父穿的,只穿过几次,改了改,样子还是很新。这样的衣服,经常惹红孩子们的眼。
师父有很多好看的衣服,都是人家送的。他说穿不过来,经常送给我们。一想起师父,心里就很温暖。他人凶凶的,可是心肠却很好,人也长得好,从不像其他师父那样乱打人。
酒买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的用饭时间,大家都睁着晶晶亮的眼睛等师父一起吃饭,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唤。
可是那酒热了又热,师父却迟迟没有出现。
师父不在,大家谁都不能动手,这是师父立下的规矩。
最后我笑着说,还是我去看看吧。
师父的宅子挺大,他现在正红着,去年收了我们几个打打杂,在戏里演几个小角色,还不指望着我们能立刻给他赚大钱。
吃他的用他的,除了练功苦些,平时的日子甚至比外头的普通孩子更有油水。
我端着一盆热水,知道师父爱干净,上午从外头回来,一定很想洗洗脸热活热活。
靠近院子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那种时不时会在师父院子里听见的奇怪声音。年长一点的师兄说,这个时候就要在外头候着,万不得进去打扰的。
我正准备驻足等候,可是脚被石头绊了一下,热水溅出一大片,烫到了手背。我急得手一放,那盆水就这样打翻在地,发出很大的声响。我拼命捂住还在上下翻腾的大盆子,坐在天寒地冻得天气里大气也不敢出,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师兄那句话。
这个时候就要在外头候着,万不得进去打扰的。
过了一会儿,那个赵大人神清气爽地从屋子里走出来,临走的时候顿下来抬起我的下巴。
“好俊的脸,矝弦让你唱什么?”
我怯生生望着他,这一定是师父的贵客,不能得罪。
“师父说,让我唱生。”
“啧啧”那人的拇指在我脸上蹭几下,“都一样。”
都一样?什么一样?每个唱腔都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
“玉潭,进来。”
我本想再问问那个赵大人的,可是一回头,他已经不见了,于是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去见师父。师父衣裳凌乱地坐在床上,房间里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让人闻着很不安。
他朝我招招手。
我走上去,他一个耳光把我刮倒在地。
“师父……”师父除了教戏的时候会打人,平时从没动过手。
“小小年纪,学会勾引人啦!”
什么?什么勾引?
我怔怔望着他,嘴角一丝鲜血流下来都忘记擦。
“你过来。”
他捂住胸口,闭上了双眼。
很难受的样子。
“玉潭,你过来。”
我战战兢兢走过去,被他拉进怀里。
“玉潭,师父待你好么?”
他这样忽凶忽温柔的样子真的把我吓坏了,我含泪点点头。
“那师父让你去做的事,你会不会乖乖听话?”
我轻轻嗯了一声。
连我自个儿都已经卖给师父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呢。
张矝弦突然笑了,灿若桃花。
一个礼拜后,那个赵大人又来拜访,还带来一套新衣服。
他说要带我出去玩。
我去的时候穿着新衣,唇若丹蔻,眉如柳,一副光鲜的样子穿过大堂。我看到小孩子眼里的艳羡,大孩子眼里的怜悯,以及师父眼里淡淡的悲哀。
突然有种再也回不来的感觉。
师父师父!
我挣脱赵大人的手,用力抱住他的腰。
师父,我不想去了……我不想去……
手腕被凶狠地扯住,张矝弦握着我的手在轻轻颤抖。过了一会儿,他往我背上重重一推,我又跌回赵大人身边。
不,我不想走。
可是赵大人还是把我拖走了,而且是半死不活地给送回来。
原来这就是玩。
我从轿子里下来的时候,张矝弦就站在家门口候着。
他看到我,伸开手臂想要迎接我。
我的泪哭干了,却下意识的为了保护嗓子,忍住了昨夜所有的尖叫,只将那些力气化为将下唇咬出斑驳不堪的痕迹。
我努力地朝前走,在他面前停下。
“师父。我回来了。”
一切都很平静,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张矜弦的手颓然垂下来。
“师父,我们进去吧。”
我继续朝前走着,外面好冷,风呼呼往残破外套里灌,我好想回房,用那条又硬又重的被子裹住身子。
“玉潭……”张矜弦突然从身后拥住我。
我只有十一岁,很瘦很小。
“师父不想的……”
我蜷在师父怀里,拼命吸收他身上的热气。却不知道他在外面等了我一夜,浑身冷得像冰窖。
我发着抖,在这冰天雪地里和他抱在一起。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从跨进昨晚那座大院开始,我终于知道院子里那些若隐若现的奇怪声音是怎么回事。
也知道,有时候出入家里的达官贵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并不是师父的至交,不是的……
我伸出满是伤痕的手,一夜之间的成长,意味着至少今后能再给师父分担一点。
戏子之痛。
入戏班的时候就已经种在围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