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身为外企的一分子他总不能把外企说得过于不堪,但又担心万一尤教授有意同流合污,自己若把外企说得一尘不染岂不是把尤教授下面的话挡回去了,只好含糊其辞地说:“可能各家的情况都不太一样吧。”
“你做销售很多年了吧?销售这一行里面是不是门道很多呀?”
小谭隐隐有些不快,问道:“您是指?”
“哦,没什么,和你随便聊嘛,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据你了解,销售人员要是想占公司的便宜,都有些什么办法呀?小打小闹的那些不算。”
小谭觉得尤教授简直是在诱供,奇怪在象牙塔里做学问的人怎么会对这方面的学问如此好奇,只好说:“干销售的要想从公司占到大便宜不太容易,无非是从合作伙伴那里要些好处,或者从给客户的好处里截留一些,也有的向公司谎报业绩,以小充大,从公司骗一些奖金、提成,其实羊毛出在羊身上,所有这些都是从客户身上来的,公司本身没多大损失。”
“哦,那有没有以大充小的呢?”
小谭暗暗一惊,好像忽然明白尤教授用意何在了,立刻问道:“您是不是也觉得广东第一资源的软件合同有些不对劲?邢总和您提过了吧?”
尤教授皱起眉头连连摆手说:“我对商务上的事不感兴趣,你们那个俞威有没有侵害你们公司的利益和我更没有关系。我关心的是NOMA工程,我对第一资源有很深的感情,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第一资源的利益受到任何侵害,。”
小谭直后悔自己过于冒失,脸上挂着歉意的笑不敢再开口。尤教授问:“你有没有研究过广东的软件订单?”小谭点头,尤教授又问:“发现有什么问题了吗?”
“折扣都打到头了,其实没必要给那么大的折扣,本来可以签得更大。”小谭脱口而出。
尤教授顿时义愤填膺,阴沉下脸说:“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奸商!从我们中国赚走那么多钱,还觉得不满足?!”
小谭发现自己再一次马失前蹄,不怕立场错误,怕只怕把错误立场暴露无遗,那才是大错特错。尤教授见小谭的悔恨交加很诚恳便不再追究而是提醒说:“我指的是软件的配置。”
小谭恍然大悟,忙说:“配置是有些问题,感觉少了很多东西,以广东第一资源的规模来看,软件的用户数少了些,有些应该买的产品也没买,比如一些开发工具和系统管理工具。我问过俞威,他说这是因为客户很谨慎,小步快跑,首期见效后自然会追加。”
“那会不会影响NOMA工程在广东的实施进度和效果呢?”尤教授忧心忡忡地问。
“肯定会影响,小马拉大车、大脚穿小鞋,都跑不远。”
“可是我问过广东第一资源的人,他们很有把握,说该有的都有了,明确说没有留尾巴,近期不需要再向你们买软件。”
“我也奇怪,把单子做小对俞威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小谭本以为尤教授有了什么重大发现,不免有些失望。
“你有没有关注系统集成那个标的情况呀?”尤教授得意地晃动翘着的二郎腿。
小谭摇头:“广东的整个项目我一直没怎么介入,系统集成的标邢总也失利了,我就没再关心。”
“系统集成标的中标结果集团已经批了,广东第一资源也刚和中标的那家公司正式签了合同。你知道吗?合同金额比当初的投标金额高出不少啊。我开始以为是那家公司蓄意涨价,后来有人让我看了合同中的一份附件,我才发现是广东第一资源在订单上新增了不少东西。”
“什么东西?是产品还是服务?”小谭精神为之一振。
“从字面上看模糊不清,所以才想听你说说会是什么名堂。我也问过广东那边,他们好像讳莫如深的,但看样子不是什么有形的产品而是几项服务,应该是和软件相关,大致围绕软件的客户化、性能优化和灾难恢复之类的。”
“可是集成商两手空空根本没办法提供这些服务,这些都离不开ICE软件的开发工具和系统管理工具。”
尤教授伸手在茶几上敲了敲,说:“我叫你来,就是想让你把这些串起来,软件合同里少了些东西,系统集成合同里多了些东西,难道只是巧合吗?”
小谭不由激动起来,他尽量按捺住狂乱的思绪,将这些线索精心编织成一幅画,画面逐渐清晰,他也愈发激动不已,猛地在茶几上一拍,把尤教授吓了一跳,尤教授顾不上斥责小谭的失礼就急切地问:“怎么样?”
“瞒天过海,偷梁换柱!”小谭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公司的合作伙伴为了开发增值产品、开拓市场、向客户提供技术服务,都需要用到我们的软件。那家集成商是ICE的代理商,还是白金级的,俞威可以用支持合作伙伴的名义以低廉的价格甚至免费向他们提供ICE的全套软件产品和密钥,而他们就可以把这些软件和密钥交给广东第一资源。ICE的软件密钥有很多限制,但内部的人想动些手脚还是不太难的,这样广东第一资源没有买够的用户数和没有买齐的模块就都可以补全了。”
“而广东第一资源以购买几项新增服务的名义向那家集成商额外支付的款项,就会被俞威和集成商两家私分。”尤教授铁青着脸说。
“不是两家,是三家,肯定还有广东第一资源的人。”小谭补充道。
尤教授面无表情地看一眼小谭,好像根本没听见小谭对客户的指控,转而问:“下一步你有什么考虑?”
“俞威的行为已经严重损害了我们ICE的利益,我作为公司的一员,有义务向公司反映,公司应该会对他进行处理。”
“那是你们公司内部的事,我担心的是会不会影响到第一资源的NOMA工程。大大小小的项目我参与过不少,投标价和最终的合同额总会有些差异,但广东的系统集成标在合同里大量新增原先招标书中没有的东西,肯定是违规的。我了解邢众,他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很正直的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在商海里游了这么久还能保持学生时代的淳朴和执着,很可贵啊。我相信他应该会据理力争,要求广东第一资源宣布系统集成标的结果无效并重新招标。”尤教授又意味深长地说,“如果真像你分析的那样,广东第一资源通过集成商额外获取你们的软件,就说明软件标也有重大问题,说明你们投标时提供的产品缺斤短两,是无法满足第一资源要求的,所以软件标也可能会推倒重来。两个标如果都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广东的项目恐怕难以按计划展开,而广东是集团的龙头,整个集团的NOMA工程就都要被投上一层阴影喽。”
小谭一门心思只惦记抓住俞威的软肋,正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喜悦之中,完全没料到尤教授另有更深层顾虑。小谭琢磨尤教授虽然总把第一资源的利益挂在嘴边,但他想传递给自己的恐怕是软件标也可能作废这一信息,小谭觉得尤教授思维之缜密深邃远非自己可及,便虚心求教:“您看应该怎么办?”
“不能让个别害群之马的小动作影响NOMA工程的大局!”尤教授铿锵有力地说,“你们公司还是可信的,产品也是过得硬的,如果因为俞威个人的问题使你们公司受到牵连,真的很可惜。中标的那家集成商大体上也是合格的,恐怕是被俞威利用了。所以我的想法是要把个人行为与公司区分开,不要推翻现有的格局,要把影响控制到最小。至于邢众嘛,我虽然不能替他做主,但工作还是可以做的,可以劝他从大局出发,多做富有建设性的事,要给第一资源捧场而不能拆台。邢众是个一心想干事的人,只要让他参与到项目中来,我想他的态度会是积极的。你看,能不能由你们公司出面,把几家都请来坐在一起好好谈谈?只要对NOMA工程有利、对第一资源有利,你们达成什么样的合作我都会很高兴。”
小谭懂了,脑子里迸出一个词--讹诈!他忽然悟出为什么一向高姿态的尤教授会屈尊找他来谈这些而邢众却躲到了幕后,因为客户不会垂青造反英雄,即使重新招标邢众仍然没有必胜的把握,只好和尤教授演一出双簧,捏住ICE、集成商和客户三方的把柄相要挟,以求挤占一席之地、分一杯羹。对方的用意清楚了,小谭又苦思应对之策,自己与广东第一资源和那家集成商素无交情,难以代表ICE出面斡旋,这一角色恐怕非俞威莫属,皮特虽然对俞威猜忌已久,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肯定会指望俞威戴罪立功、力求保住广东第一资源这个特大项目。如此想来小谭便豁然开朗,不仅不该“保”,反而应该“破”,不破不立,只有尽快破掉ICE在广东第一资源的单子,让俞威罪上加罪,才能彻底破掉俞威,才能让自己立起来。
主意已定,小谭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一个“很正直”的人,便对尤教授说:“您的苦心我理解,都是为了顾全第一资源的大局。我了解我老板,嫉恶如仇,从不妥协,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不向他汇报,他对俞威一定不会姑息,也一定会取消那家集成商的合作伙伴资格,可能还会亲自到广东第一资源登门道歉,并主动退出项目。您刚才的设想真的非常好,但我恐怕很难左右我老板。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系统集成标推倒重来,一定会比以前干净得多,我对邢总很有信心,邢总他们一定能胜出。”
尤教授显然颇为意外,半晌才说:“老外也搞什么负荆请罪?没必要嘛。坚持原则是好的,但也要着眼大局,不能这么僵化嘛。你们还是再考虑一下,一旦闹起来结果很难预料啊。”
小谭送尤教授出来,等尤教授坐进日产天籁的驾驶座,小谭打开右边的车门将礼品袋放到座位上,尤教授问:“这是什么东西?”
小谭躬身说道:“新年快到了,提前祝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尤教授苦笑一声:“这个年看来过不踏实了。”
维西尔和ICE即将全面合并!
新年伊始,相关的消息已经在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没过三天,两家公司就在旧金山联袂向外界正式宣布了整体合并的重大决策。维西尔的弗里曼和ICE的艾尔文肩并肩地站在新闻发布会的讲台上,两只紧紧拉在一起的手高高举向空中,弗里曼的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有力地挥动,而艾尔文的另一只手摆出的是个“V”字。两人随后便请在场来宾一起观看大屏幕,一通令人眼花缭乱的绚烂画面闪回完毕,只见大屏幕上浮现出一个醒目的算式:
1 1 = ALL
两人显然已经排练多次,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一人一句轮流向现场来宾和全世界关注这一盛事的人们宣告,维西尔和ICE的合并是双赢、是全赢,是为了顺应客户的广泛呼声和业界的发展潮流而采取的正确战略;两家公司曾向各自客户做出的承诺都将由新公司不折不扣地履行,新公司不会丢弃任何一家客户;两家公司的员工都是业界最优秀的人才,也是新公司最宝贵的财富,新公司不会裁撤任何一名员工;两家公司的产品都是业界最成熟的解决方案,新公司不会终止任何一款产品。艾尔文兴奋地告诉众人,两家公司的合并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好消息。弗里曼随即开心地补充说,即使对那些竞争对手而言也是个好消息,因为他们以后将有机会成为业界的第二名,而不必像以前那样只能为第三名争来争去。弗里曼的话引得全场笑声回荡,连在北京观看网上视频直播的洪钧也报以会心的一笑。
弗里曼和艾尔文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尚未从众人脑海里褪去,那个颇具匠心的“1 1=ALL”的创意就被人篡改成了“1 1=0”,这个变种也很巧妙,因为英语中“all”的读音与字母“O”非常接近,而数字“0”经常被人们简化读作“O”而不是“zero”。据说最早是由科曼的人加以篡改的,用来攻击维西尔和ICE合并后将化为乌有,因为两家公司人事机构的重组将是一场灾难,而两家的产品要想无缝整合更是天方夜谭。
最常把“1 1=0”在心里和嘴上念叨的还是维西尔和ICE的各级员工,因为受合并冲击最大的是内部而不是外界。谁都清楚合并后将只剩一家公司,而一家公司里不可能存在两套班底,合二为一必然要舍弃一个,人人都担心自己落得的下场是那个“0”。只有一个例外,弗里曼和艾尔文将双双出任新公司的联合CEO,是惟一的一对“双赢”,随之而来的就是从上至下一幕幕惨烈的明争暗斗。新公司不会裁员的承诺是庄严的,但并没有说老公司不会裁员,只不过不能把合并作为裁员的直接原因明说而已。宣布合并的同一天也正式下达了人事冻结的指令,只出不进,任何岗位均不得招聘新人,所有在新公司没有位子的人都将由老公司以各种借口加以清除,不能把任何包袱和麻烦留给新公司,这就是所谓的“清理门户”,而清理门户必须在3月底新公司投入运作前结束。
洪钧已经明白科克在去年底孤注一掷的原因,在那时科克已经把ICE的皮特作为死敌,在跑到总部走上层路线的同时,也要靠硬碰硬的业绩把皮特比下去,证明自己更有资格成为未来新公司亚太区的领导者。洪钧也乐见其成,如果科克能在新公司立住脚,洪钧留任中国区的负责人便顺理成章,第一资源四个项目都已记入去年的销售额,维西尔亚太区和中国区的业绩都创出历史新高,将ICE远远甩在身后。洪钧对前景毫不担心,甚至已经在考虑新公司在中国的战略布局,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考虑得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