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还是有人还是我所不能忽视,不能拒绝的。
理王入宫。
我不知道他在前殿和光明说了些什么,我也不关心光明会如何处置他。我相信,我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已经能够,也只能自己去面对这属于他的一切,我帮不了他。
我只知道,理王求见我。
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我茫然的注视宫殿上镶金错银的高梁,我们,似乎很久不见了,我们,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如今,我们是叔嫂,似乎不宜见面吧。
不过,我还是见了理王。
偷偷地,避开人们的耳目,这个,现在很容易。
我坐着,他站着。
很久很久。
终于他问我:“还记得那件珍珠衣吗?”
什么?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什么珍珠衣?那大概是前世的事情。现在的我,拥有了无穷无尽的珠宝,整个国库都可以让我予取予求,属于我的珠宝,更是多得我懒得去数,去问。
然而我还是想起了,那件进贡没多久就被懿妃要走的,华美无双的珍珠衣。
我却答非所问:“纳兰皇后的传记我看完了。”
理王笑了笑,再没有当年的风神俊美,反而让我看到了他眼边的鱼纹和斑白的双鬓,昔日如天神般的人物,也终于老去了。
也是,我们都是有儿女的人了。我在心里想着,不知道理王妃是怎么样的女子。这些年,理王无权无势,若是出身世家的女子,心里多少会有些不平吧。可是能嫁给天下闻名的理王,又是多少女子的梦想,她该感动庆幸,如果理王能叱诧风云,甚至登基为皇,怕是连见面的机会都少了,现在,理王想必能天天与她朝夕相对,共语西窗。我又想起,我入宫不久,理王就娶妻了,是太后给指婚的。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见到那女子,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
可是,我为什么又要见理王妃呢?
又默默无语。
最终,理王还是对我说:“当我看到她们的尸首时,我就想到了,一定是那件珍珠衣出卖了她。”
我点了点头,理王总是在这些小事上纠缠不清。我都已经将这些事都忘了,他还是耿耿于怀。他的一生里,有好多的纳兰,他们害了他,可他总念念不忘他们,就算他们都已经死了,还是想着他们。还有我,他们说,我也是纳兰家的一份子。可笑的一份子,他们居然愚蠢到以为一个姓氏就可以让我为他们卖命,最终,却为我燃尽了他们最后一点希望。
不过,理王也曾经这样信任我。以为我会为他出卖自己的孩子,把皇位让给他,可是,我也让他失望了。还有我的兄长,我第一次发现,我让好多人失望了。
果然,理王苦笑:“你真是纳兰家的人。对,是我把纳兰皇后的手记偷偷放在那里的。那本手记,是我父皇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人人都奇怪,为什么纳兰家族为所欲为百年,祸乱天下,却从来没有帝皇想到过除掉他们。这原本是所有帝皇都会做的决定,哪怕为了自己的生存。正是因为纳兰皇后,她留下了这本书。让每一个登上帝位的皇帝从心里开始发抖,害怕。
她是战神,不会轻易放过让她痛苦终生的人。还有,附在她身上,靠她的痛苦来维持自己富贵荣华的族人。
如同我的父皇,他一直在害怕,在哪里还藏着一本纳兰皇后的手记,写着,她如何偷龙转凤,把一个异姓的孩儿换成了天潢,让他登上帝位,让本该做皇帝的人俯首称臣。而他,和他的祖先和子孙,将被这本书剥下已经刻入灵魂的帝位,贬为贱民,甚至;连活下去的机会都失去。
可是给你,我只是想给你看看,真的只是给你看看而已。”
我侧着头,耐心的听他说话,皎洁的月光从没有遮盖严实的细缝里漏进来,在理王的脸上和身上画出奇异的花纹,他穿着暗紫色的袍子,看上去好像被分成了一块块。嘴巴却还在一动一动的,又有些滑稽。
我的思绪又飘到了少年时候,那时候每一天都过得和前一天一样,百般无聊中,小丫鬟偷偷跑来告诉我,理王要到我们家来做客。心砰砰跳着,很想去看看,结果还是毕恭毕敬到夫人房里去伺候。我听过很多关于理王的传说,很想见见他,只是见见他,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可是我不敢也不能,只好看着夫人吩咐人做这做那,自己低头做着针线,只是根本不知道手里在绣什么。
理王终于来了,我在后院,什么都没看到。好羡慕那些丫鬟,交头接耳的,不停的议论理王的高大英伟、风度翩翩,还有理王的温文尔雅。夫人难得的宽容,不仅没有打骂他们,自己也说了好多理王的轶事。
然后,有一天,最疼爱我的大哥说,可以带我出去看看元宵节。我却不知道,他和父亲有意把我许配给理王。而理王,不是我家可以主动提亲的人。
虽然不知道,但是我还是很高兴,幼稚而努力的把自己扮成书童,兴高采烈的跟着兄长出门。
接着我就见到了理王。
见到了理王。
手里香甜的糖葫芦突然没了滋味,满街的花灯一下子没了颜色,剩下的,只有理王。
他不像父亲,也不像兄长,也不像之前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他就是他,理王。
他甚至没有和我说几句话,虽然他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女孩子。可是,我觉得,他一直在看着我,在眼中,在梦中,在我心中。
我想起那些日子的高兴,直到入宫的更大喜讯传到家里。现在,我就过上了每天都不一样的生活。
不知道什么时候,理王又不说话了。
我趣味索然。
理王终于说:“我不恨你。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可是你不该骗我,更不应该骗我两次。”
我摇了摇头:“我并没有骗过你。第一次,是你让我骗人,可是,我不敢。第二次,是你让人传话给我,说我嫂嫂的父亲让人嫉恨,可是我并不认识他。”
这回,理王没有出声,我只看到他身上的花纹在动。
我接着说:“后来,你又让人传话,说我的嫂嫂并不爱我的哥哥。这让我很着急,可是,大丈夫何患无妻?况且兄长后院的事,我虽贵为太后,却也不好多说。理王是我夫君的兄弟,是自己人,我很相信理王,又是理王你传得话,只好请理王为我打探根底。
谁知道,理王你却查出了更了不得的大事。我那嫂嫂的父亲竟那么猖狂,欺男霸女,无所不为。他为了活命,怕我兄长认清他的真面目而严惩他,竟然丧心病狂的指使女儿暗中下毒。”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一片冰凉贴着我裸露在外的脖子,如此妥帖,如此清凉:“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兄长中毒太深,无药可救。一代英豪,没有战死沙场,却死于妇人之手。”
理王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他问我:“为什么不早点杀我?”
我睁开眼,奇怪的看着他:“理王是先皇的手足至亲,是我孩儿的皇叔,无错无过,为何要枉杀贤良?”
理王定定的看着我,良久,才说:“你再说一遍。”
我笑着摇摇头,看向他:“理王,从始至终,我不过一个深宫妇人,忝为太后,是上天和先皇错爱,我无德无能,却也没有害人之心,只有一颗,希望孩儿安享一生的慈母之心。”
理王眼中,似乎有遥远的火光闪过,我不由猜测,他是想起了他早逝的母妃,还是对他不闻不问的先皇。
可是,他眼中的星光终于还是黯淡了,消失了,他木然向我叩首:“太后,微臣谨愿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送走了理王,刚回到寝宫,就有内侍来报,刚被光明封为昭仪的那个宫女被嫔妃们欺负,推下了水。
我皱了皱眉,这群放肆的孩子,真是天之娇女,他们无视一切,包括珍贵的生命。我让内侍去问清楚,再把那个女孩儿接过来。
年纪大了,老是记不清事情。那个在我面前颤抖着,却依然努力维护自己尊严的小女孩儿,我几乎记不起她的名姓,她极力的表现出若无其事,却掩盖不住一阵阵的发抖。
内侍偷偷告诉我,女孩儿怀孕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光明正当血气方刚,女孩儿也正青春年少,如果这么多时日还没有孩子,倒是应该担心的事了。
禁不住周围的内侍的凑趣,我也不由发自内心的喜欢起这个带给我第一个孙儿的女孩儿来。
我怪着一个凑趣说昭仪肚子一看就是男孩的宫女:“倒是女孩儿好呢。光明小时候皮着呢,让****了多少心。第一个女孩儿,先开花,后结果,再好不过了。”
说着,我想起以前自己最讨厌这些妈妈经,现在也开始津津乐道。
有眼色的内侍又问:“如何安置方昭仪?”
原来那女孩儿姓方,以前一直只听光明喊她文静。微微笑着,想到光明知道了喜讯该如何高兴。略想了想,就吩咐人把西暖阁收拾出来,把方昭仪安置在那里。
西暖阁说是暖阁,却是单独的一个小院子,因是靠着假山,里面中空,可以烧火,四周都用琉璃,冬天最是和暖不过。若是光明过来看望,也有个地方可以歇歇。
我只说了收拾,可是内侍们知情识趣,布置得颇为雅致。我笑着看着忙得满头大汗的太监总管:“安丘,平日里也没见过你这般殷勤小心。”
安丘是宫里的老人,只笑嘻嘻的答:“奴才也不过是揣测着太后的意思,让方昭仪好好休息,才能为太后、为皇上生下麟儿。”
我靠在美人榻上坐了坐,安丘的确很仔细,挑的都是上好的家具摆设,虽不十分奢华,用着却很舒服。满意的点点头,让人把我日常用的铺盖也给方昭仪铺上,她自己的虽不错,却不够和暖。
安丘又凑过来:“太后,听说好几位娘娘都在自己屋子里呆着不出来,在哭呢。”
我摇摇头,这群孩子,这会子倒是知道怕了,只怕还是怕方昭仪告状,却不是知道自己犯错。
我让人去禀告光明,方昭仪休息在我处,让她先歇下。
回到寝宫,我问安丘:“可知道是那几个?”
安丘忙回:“也不过是平日里闹腾着不肯罢休的那几个,太后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巴巴地拉着方昭仪去划船,冬天有什么湖景好看?方昭仪说平日几位娘娘都不和她来往,难得约她,却不过情面,谁知道就掉湖里去了。”
我看了看他:“必是你派了人跟着?”
安丘直笑:“奴才是派人跟着来着,可还是不如皇上细心。另在昭仪身边派了人,那小太监身手可了得,还是他救了昭仪起来。”
我愣了愣,心里却有些失落,这件事,光明却没有告诉我。
安丘看我失神,又接着道:“太后,说起来昭仪倒是个实诚人,也没和您告状。”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问安丘:“若是你,碰上人家不怀好意,是否会偷偷派人先通知皇上?”
安丘想了想:“要是奴才肚子里没孩子,倒是不敢惊动皇上。可是有了龙脉,”安丘又想了想,便笑:“奴才是什么东西?这么敢和昭仪贵人比较?”
我也笑了:“不过白问问你,倒抱怨起我来了。你一个太监总管,难道还嫌官小么?平日里那些嫔妃们讨好你的也够了。”
安丘也笑:“宫里都是主子,奴才一个也不敢得罪。不瞒太后,不说几位娘娘,就是几位娘娘的娘家,也是一个比一个阔气。奴才本来小家子出生,要不是伺候太后,还真发不了这笔大财,如今不说奴才,就是奴才家里,都是仰仗着太后,穿金戴银,好不快活。我老娘天天给太后念一万遍金刚经,好保佑太后万寿无疆、福寿绵长、百子千孙。”
我笑得只喘气:“瞧你这张嘴。明明自己敲人家竹杠,倒成了我刻薄你了。”
安丘急得跪下,赌咒发誓:“奴才一心只念太后的好,若有半字虚言,就天打下个雷,劈了我。”
“好啦。”我让安丘起来:“时候也不早了,皇上怕是要回**了。这事可瞒不了人。”
安丘忙道:“皇上是个孝顺的孩子,再疼昭仪,还能越过您去吗?早有要好处的偷偷去报信了,惹得皇上骂了他一顿。**的事自有太后裁处,些许小事,如何就到朕这里来?”
我点点头,光明心里还是有分寸的。他再爱,也知道有天下才能给他、给他的孩子,还有孩子的母亲。
可是那几个孩子也闹得太过份了。我吩咐安丘:“这几天看紧一点,看看她们都做了什么,都要来会我。”
安丘忙答应,我又嘱咐他:“方昭仪以后的吃穿用度,都在我这里,都要最好的,让人好好伺候,怀孕的人可经不起事。”
安丘更是没口子的应承,人却拖拖拉拉的,我且不理他,果然,安丘犹豫着开口:“太后,老奴也算是看着方昭仪长大的,昭仪虽不是个伶俐的,却也厚道。”
我点点头,安丘看我不出声,只好吩咐宫女们好生伺候,自己下去了。
我躺在床上,也不禁想着那个姓方的女孩儿。不得不说,我对那些出身世家大族的女孩子们很失望,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有什么用呢?假如她们和我一样的家世,怕是死过几回都不知道了,就算不入宫,不被翁姑待见,却是不消说的。
我原本想,她们中,起码会有几个晓得厉害,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起码,她们的父母,会告诉她们,作为一个皇帝的女人,应该保护、争夺的不是帝皇的宠爱,而是帝皇的尊重,以及无人可以撼动的地位。天下有哪一个男人会不为青春年少的红粉心动,又有哪个男人会对着满园春色而独抱枯枝,宠爱,从来如同朝露,看来美好如珠如玉,却转瞬即逝,徒留伤心人。
可惜,一个也没有。她们太自信了,以为凭着琴棋诗画之类的雕虫小技,凭着粉白黛绿的容颜,就可以得到帝皇的心,只要,除去那小小的障碍,那个出身微贱的小小宫娥。
我不知道该为她们的愚蠢感到痛心,还是该为她们的单纯感到放心,看来,我还得接着操心光明的**,给他不断的挑选嫔妃,让她们有点事好做。
我叹口气,方昭仪,多么净美的一个女孩子,有着那么远大的前程,不过十八岁吧,我记得她比光明大两岁,就成了昭仪。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可惜,她没有足够自保的出身,可是,她如果真的出身大家,我倒又不能这样维护于她了。
我实在开始讨厌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了,她们太麻烦了,她们给我带来了太多的麻烦,让我感到不快。只要她们中有一个聪明人,维护一下、偷偷的帮助一下她,何至于要我一把年纪了还要亲自去过问**的琐事呢?
万般都是命,我不由再叹口气,自从做了太后,我似乎有了许多许多的无奈,只有背着人,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