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何地、如何动手,我为此想了很久,动用了很多人。宫中来往频频,密报连连,我不信我的兄长会毫不知情。事实上,我也明白,这绝瞒不过他的耳目,正如他的野心,瞒不过路人;要瞒的,不过是自己。动手的时机与地点,呵呵,千百年来,这富丽堂皇又肮脏不堪的宫廷,除了这里,哪里还适合容纳如此多的同室操戈、骨肉相残?
所以,我不惜自毁清誉,让大臣进宫晋见,让内监将他们引入内室密谋。于是,很好,没有人不怀疑我在密谋,却没有一个人能肯定我在密谋,取而代之的,是更难听的话,太后多情!这本在我的意料之中,命都快没了,还用得着顾惜名声么?这也是兄长的诡计,他要加罪名的不是我,而是与我密谋的诸位大臣,这私通太后的恶名,可不是一条性命可以掩饰的。
兄长自然也没有闲着,九锡都要上了,能没点准备么?城外早有军队候命,京中也暗暗调来了兄长的亲信军队驻扎。有些富贵人家与百姓,听得些风声,竟不惜举家迁移以避兵祸。
听到这些传闻,我在羡慕那些可以离开的人的同时,也想过不如放手让与兄长,好歹我们兄妹一场,他就算为了后世名誉,也不会不让我们安享一生的。前朝不是有这种例子么,做个安乐侯,未必不比为皇称帝来得不如。风口浪尖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而我的儿子,我看得很分明,他有他父亲的雄心,可他们父子,并没有与之相配的伟略。
这也不能怪他们,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他们,熟识的不过是卑躬屈膝的内监与宫女,如何能与在血海中搏杀成名的兄长相较?
可最终,我还是决定要动手。
让我决定动手的,是这么多年的经历。
他们让我明白,命运不能交托在他人之手。
我入宫,为妃,为后,每一步都是他人的计谋,我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多少次命悬一线,每一步都是性命相博,或早或迟,血肉横飞的都将是我,和我的孩子们。我所有的,不过是我自己的一条命,而仅仅是这条命,也为人所左右,生,不过是他人的权宜之计;死,也绝不会有一人为我哭泣。在这人间最高处,最不可信的,莫过于人心,今日他可以放过我们,明天更可以置我们于死地。拱手让人,如何对得起我的孩儿?既然命运给了我机会,我就要牢牢把握。拼死一搏,纵然不敌,也总算对得起我的孩儿了。
终于要开始了。
我等待了许久,终于要开始了。这决定命运的一天。
这一天,也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我独自一人安坐在御花园的琉璃亭中饮茶,对面虽有歌舞生平,我只慢条斯理的看着白云苍狗变幻莫测,两旁的宫女并不知今日是什么特别日子,虽说宫规森严,可毕竟都是妙龄少女,心思单纯,我平日也不十分约束她们,有的自顾心事,有的低声谈笑,看去,好一幅安居的行乐图。
我边喝茶边在心中想念,自己似曾也有过这样轻闲的花样年华,无忧无虑,游戏自若。如今红颜依旧,心性,却再非往日了。我不忍呵责宫女的举动,虽然我知道兄长见了必又要怪责我御下不严,可如今,我还用得着顾虑他?
茶,是江南进贡的雨前龙井,不算是多好的茶,以往,也就是我这种位分不高的嫔妃的份例。如今,自然是上好的茶叶随我享用,可我就喜欢那份素淡的苦味儿,一直用着没换。说起来,我还是个念旧的人呢。
我对着茶碗微微笑了,如果今日成功,也许哪天我会去江南看看,那宋词中说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否真如传说中的那般如梦似幻。
正在想得入神,兄长和往常一样,不解佩剑、不待通报,就直直在我面前坐下了。以前在家,我最敬服的就是兄长的随性,为这份傲气所折服,几何时起,我却恨他入骨?
可他,他毕竟有他傲气的资本。国家的大片河山,是他打下的;江山巩固,也大多倚仗于他的大力;我不得不和往日所做的一样,含笑注视着他的无礼。
我叹息着上前亲自帮兄长解下佩剑:“兄长终日劳苦,难得陪小妹喝一杯茶,莫非也要如此冷峻?”
兄长并不在意他的剑让我放到了哪里,豪爽的喝下一整杯茶:“这东西如此寡淡,难为你日日如何喝得惯?还是给我杯酒吧,莫糟蹋了你的好茶叶。”
我挥手让人上酒:“再好的茶叶也不值什么,不过兄长豪情满怀,自然是喜欢酒的,是小妹糊涂了。”
宫人随即奉上酒菜,铺张华丽。兄长只是笑笑,他早已见惯了宫中的奢靡,也不多言,自顾自吃喝了起来。我晓得兄长在军中是和兵士同起同卧的,吃食自然也在一起,他吃得惯粗粮,也不拒绝珍馐,我在心中暗暗叹息,兄长自负胸襟宽广,却难逃权势二字。只是不为这两字,又何必宽广胸襟?
见他吃得高兴,我自起身去看亭外开放的牡丹,原本,我就是以赏牡丹为名约了兄长来的。
牡丹朵朵妖娆,色色夺目,皆是各地上贡的名品异种。又有宫中精选的舞姬在其中翩翩起舞,名花美人,相映互彰,端得是美轮美奂。我虽身为女子,亦有一刻失神。
回首看向兄长,他视若无睹,只是吃菜喝酒,间或向我问及光明的学业,嘱我细心教导,不可急躁。我心中阵阵冷笑,看来还真是一片春光融融的天伦。漫不经心中问道:“兄长昔日爱美酒更爱佳人,光明尚小,用不着这些舞姬,我一个寡妇,也容易让人闲话。兄长看着若是喜欢,不如带去吧。”
我的话过于突然,兄长夹菜的手微微停顿,似笑非笑的看向我:“你非不知道你嫂嫂那炮仗脾气,莫非想看哥哥的笑话?”
我假作撒娇:“兄长是盖世大英雄,如何少的了娇妻美妾?嫂嫂要真为了几个舞姬就和哥哥喋喋不休,未免就太不识抬举了。”
兄长哈哈一笑:“甲之砒霜,乙之良药。小妹,闺房之事,你虽贵为太后,也莫要多说了吧。”
我脸色涨红,本待寻着几句刻薄话反击,却只转身挥退众人,又缓缓抚过花身,一阵花雨飘落,五色变幻,如蝴蝶起舞,自有一番华彩。我正看得出神,兄长突然在背后说道:“可惜了,如此绝色好花。”
我本心虚,被吓了一跳,转身向兄长微笑:“不过是几朵花罢,不值什么的。谁让兄长看都不看一眼,小妹也就不要它们了。”
兄长看着遍地残花,似乎很是怜惜:“你不要,又何必毁了他们?送了你嫂嫂不好?”
我点头笑道:“也是,兄长说得很对。难道兄长与嫂嫂恩爱若此,是我不周到了。如此佳境,也正要嫂嫂这般美人方才匹配。小妹这就着人去唤嫂嫂来。”
兄长看了我许久:“这等残花败柳,还有什么好看的?小妹说话越来越糊涂了。幸好不是朝堂之上,不然岂不让人笑话?”
我咬了咬牙,慢慢向后退走:“兄长误会了,小妹没有说错。今日虽是残花,他年更有繁花如画,只要委屈嫂嫂在此地等上那么一年半载,不就可以了?兄长若怕分离之苦,我自有去处让兄嫂小住。”
兄长紧紧盯着我,虎虎生威,不怒而威的气势如虹,几乎要滞住我的脚步:“你这是何意?堂堂皇家,我夫妻如何不明不白的入住?这是何等不清不白之事?莫非是猛兽尽,走狗烹?你莫忘了昔日我相救之恩!”
我不想兄长竟如此单刀直入,虽是惧怕,也不能退却:“兄长此言差矣。昔日难道是你救了我?别让人听了起疑才是。莫忘了,先皇遗诏,可未必已毁呢!”
兄长终于目露凶光:“你!你自然可假造千份万份!”
我看着兄长身后金壁辉煌的宫殿在阳光下闪耀着异样绚丽的光彩,如鲜血白骨一般色彩分明炫目。谁能想到,如此神仙美景中,竟上演着我们兄妹相残?
我稳住了心神,不能后退,一步也不能。后退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悬崖,兄长断断不会放过我。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我那一双弱小的儿女。
兄长似怒发冲冠,步步逼近:“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居然敢与我相较高下?是谁给你的胆子?”
我昂起头:“兄长莫忘了,为母则强!我虽无用,却不得不为儿女着想。”
兄长微微合上眼睛:“你说为了孩子?也罢,你尚且疑我至此,何轮旁人?孩子也是我的外甥,真有那天——我也定让你们安享荣华一生。收手吧,我决不追究。”
我忍不住冷笑:“追究?兄长早已尊卑不分,还说什么给我安享荣华?寄人篱下、胆战心惊的荣华?你留着自己去享用吧!纳兰氏昔日何等荣华,如今可不是一样灰飞烟灭?小妹虽是愚钝,也决不将儿女的性命托于流水!”
兄长大步向前,虎目大张,凛凛厉视于我:“既是你如此无情,也怪不得我了!”
我怕兄长暴起伤人,转身向假山后跑去。却见假山后闪出一位宫装女子,盈盈笑着上前迎我,手中牵着的,正是我的小女儿。
我心中大为惶急,正要呼喝她们快走,骤然惊觉,这宫装女子,竟是我的嫂嫂!
望着粉雕玉琢的女儿,我不顾身份,拼命上前抢夺。嫂嫂一把挡在孩儿身前,只问:“还不速速命人退下?”
兄长也从后面追来:“此种雕虫小技,你也真当得回事。”
我呆立半响,唯有苦笑一声。
筹划得容颜憔悴,不过是平白给人演了出好戏。
可是,兄长到底失算了一着。
我慢慢转身面对兄长:“不过雕虫小技,不过对付你也足够了。”
兄长一愣,眼里闪过狂怒的光芒,似乎不信我还敢如此大胆。我接着说道:“兄长过于托大了。小妹再是愚钝,这调兵遣将的事,也明白是兄长的专长,怎敢班门弄斧?”
嫂嫂不语,亦无喜无忧,默默走到兄长身边,轻轻拉起他一只手,兄长脸上的肌肉不住抽搐,禁不住大喝:“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我凝视方才还志满意得的兄长:“小妹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兄长的耳目,索性都用了哥哥的人马,不过”我深吸了口气:“宫里的吃食味道都太普通,小妹在里面加了几种调料。”
兄长猛地尖叫起来:“你!你竟然使出卑鄙手段。”
“欺负我孤儿寡母,未必就算得光明磊落!”
哗!我着实想不到,嫂嫂竟会扑上来打我!这异族女子,果然凶蛮得紧。
兄长好歹按住她,冷然道:“也是我小看了你。可任你什么毒药,都不过是御医那里配的,于我,不过费上一两日工夫。”口气竟似大有把握,替我惋惜。
我点头不语,牵过我的小女儿转身就走,没有人来拦我,事实上,我也飞不出这高高的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