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兄长带着理王来访。
屋里的人都识趣的退下。我不知如何应对理王,只抱着孩子哄。理王也有些踌躇,与我兄长商量半天,方道:“太后想见你一见。”
我呆了一呆,这种事随便派个人来说一声就可以了,何须他们二人亲自过来?如不出意外,此时他们已掌控一切了。
兄长道:“传国玉玺在太后手里,她非要见你一面方肯拿出。没有传国玉玺,政令无法发出。”
我实在不知太后为什么要见我,她本恨我入骨。可是,我却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答应了。
宝珠进来为我梳洗。很久没有离开屋子,我的面色未免苍白,挑了一件水红的锦袍穿着,想了很久,还是戴上了那只太后钦赐的女儿香镯子。
太后已移居端华宫。
宫墙内外围满了真刀实枪的士兵,一点掩饰也无。伺候太后的人也少了很多,一路走去,不过零星几个人在打扫。
太后早就在大殿上等着我。我以为必然要看到一个萧索的老妇,却想不到,太后依旧高贵雍容,仪表非凡。
她的眼神几乎称得上仁慈,轻轻呼唤我道:“来,坐到我的身边来。”
旺财有些紧张,暗暗拉着我的衣袖。我答了礼,款款上前端坐。
太后细细打量着我:“你可知懿妃死了?”
我沉默半响:“知道。”
太后再度绽开和蔼的微笑:“孩子,你看我多么疼你,你的孩儿将成为帝王了。”
我不敢抬头,她的微笑如此恐怖,无形的重压让我瑟瑟发抖,冷汗淋湿了我的衣裙。
太后并不看向我,只看向遥远的地方:“原本我是很赏识你的。我只想演一出戏给皇后看,并不真要你的命。谁知道你这孩子如此蠢笨,竟然上了她的当。”太后惋惜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具残破的珍品:“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你到底也只是个俗物。也罢,时也命也,老天爱愚人,我空负智谋过人,到头来还不是输在了她的手里。”
我不明白太后的意思,只隐隐觉得自己的处境很不妙。太后又道:“我命不久矣。把一切都告诉你罢,以后如何,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太后一挥手就让人众退下,旺财不肯,硬给人拉了下去。
太后炯炯盯着我:“你觉懿妃如何?”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道:“懿妃姐姐天真烂漫,是真性情之人。”
太后微闭着眼:“真性情?哪里学来的酸词儿?不错,她是天之娇女。你可知道,为何她生育皇嗣,却当不上皇后?”
我呐呐难对,太后冷笑道:“不错,宫中传言,懿妃的孩儿乃是理王的,可是?”
我惊白了脸,太后只缓缓道:“这不过是她自造的谣言。”
我不信什么人敢冒大不韪如此行事,太后却道:“这也非她的计谋,不过取了我的故智。”
太后朝我一笑,那笑容几乎有几分俏皮:“有人告诉你皇上乃我亲生之子,可是?”
我扑通一声跪下,不敢多言。太后虽名存实亡,却依然有着令人折服的威势。人人知道太后无宠数十年,当年未央宫先皇未曾迈入一步,皇上若是她亲生,岂不是并非龙种?
“傻孩子,帝王之家,哪里会有真性情的人?你也别以为我是无情无欲的石头人,我抚养皇帝长大,何尝不想他是我的亲生骨肉,可惜,也只能想想了。”
我不能作答,只有默默听她的荒诞之言。
“当日我故意布下这谣言,是因为那李妃亦非善与之辈。我无宠,虽有纳兰家的支持保住后位,可纳兰家中众多支系,我家人丁稀少,没有孩子,地位始终不稳。
后来我又逼死皇帝生母,夺她孩儿,本不是光明之事,她的娘家嫌我给的赏赐不够多、不够大,更是因此与我有隙。皇帝当时已经懂事,本也非上上之选。
我倒存心想要理王,可他母亲又不是纳兰家人,更奈何他母亲诡计多端,仗着先皇爱幸,竟故意犯错,把孩子寄养我处,防我加害于他。我就是强行收养,也要被家族人等非议,进而失去他们的支持。我若杀她,她是先皇的心头爱,又要得罪先皇,后位不保,不杀她,却要帮她抚育孩子,真真是憋了我好一口闷气。
我造出此等谣言,无非是请君入瓮。只等李妃向先皇告发,然后昭示天下我的清白,到时候这构陷皇后的大罪,就是她咎由自取,自寻死路了。”
太后一声长叹:“谁知道先皇竟胆小至此,顾忌我家势力,不敢追查,留得那李妃一条性命,临死前还傻乎乎的流下遗诏给她防身。”
太后接着冷笑:“懿妃可与你说过,是她自让的后位与皇后?你可知道为何?“
我对太后突前忽后的说法有点吃不消,只呆呆看着她。
“懿妃本生子在前,她又是天潢贵胄,正是皇后的不二人选。之所以让给皇后,恰是她心计深远之处。
当日皇后有宠,无非是独得阿芙蓉之功罢了。说好听的是宠擅专房,其实却是在刀尖上起舞,哪日机密泄露,就是她的死期。无论谁要效仿,也都要用性命来博,懿妃有子,为子嗣计,她不能冒此奇险。
懿妃往日装疯卖傻,谁能想到她这龙子凤孙会如此作践自己?更想不到此等大不敬的谣言会是毫无心机的懿妃自己散布。谣言四起,理王固然不好主动澄清,皇帝更不能自爆家丑,她虽失宠于后宫,贻笑于人前,却是海阔天空。皇后不能生子又专宠,只能为她肃清后宫,成为众人的靶子。他日皇子登基,她才是君临天下的最后赢家。”
我心中岂是震惊可以形容,懿妃昔日如花蝴蝶般翩跹的身姿出现在我的眼前,如烟如雾,久久不能散去。只是太后洞察如火,既知不过是谣言,为何还要逼死懿妃?
太后长叹道:“怪只怪她聪明反被聪明误,理王悍然作乱居然成功。也怪我纳兰家只手遮天,却无与之相配的智谋与胆略,众人只知自肥,给了两性旁人可乘之机!”
太后的双目赤红如丹,令人畏惧:“理王作乱并不可怕。他的个性我最清楚,最爱虚拉着礼义廉耻做旗。他不敢自立,皇帝性情暴躁,他也难以驾驭。只有改立新君才是上策。
懿妃的孩子是长子,又有纳兰家血脉,不立她的孩子为帝必将引来舆论哗然,朝纲不稳。然而理王若是立她子为帝,宗家必然以为理王是立己子为帝,不服于心;拥护他作乱的人等也会因为纳兰家无法铲除而惧怕日后的报复,两下离心,天下本就灾荒连年,到时候兵荒马乱,鲲鹏皇朝不保,我纳兰氏也必将覆灭。
我为理王除去心病,是为自保,更是为我纳兰家日后的前程。”
我终于明了太后的心意,她思谋之远,手段之毒辣,是我远远不能企及,与她相比,我不过是躲在兄长和理王呵护下的一个小白痴,可笑我当初居然还以为一举战败于她。
太后猛地紧紧纂住我的衣襟,我几乎无法喘息:“仔细听着我的话!
当初你之所以入宫,正是皇帝知道理王提亲,夺他所爱。你因为他是真心爱宠于你么?他除了阿芙蓉,什么都不会去挂念!如今理王入宫,你的孩子已经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他别无选择,只有立他为帝。你的孩子太小,你又不懂朝政,不依附理王,无法驾驭天下。如何依附,如何希图未来,你就自己掂量罢!”
我被摔倒在地,勉强爬起,自己走到殿外。旺财和宝珠见我衣鬓凌乱,步履蹒跚,不及细问,赶紧上前扶了我走。
理王和哥哥还在等我,见我这副模样,都大惊失色,我只说是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哥哥急着喊御医,此时端华宫却送来一方小盒,理王看了递与哥哥,正是传国玉玺。
他们都有公务在身,匆匆走了。娘亲一个人进来,我奇道:“大娘呢?”
娘亲垂头道:“给他兄弟办后事去了。”
到底也是难逃啊,我对着自己亲娘,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娘亲替我散了头发梳着,自己落下泪来。
我转身握着娘亲的手:“娘这是做什么?”
娘亲索性坐下哭道:“你心里可是看不起我嫁了两个丈夫?实在是没有办法,你当时在肚子里,好就这么去死么?后来你爹难得他认了你当女儿,我心里也是感激。”
我拉着娘亲坐下:“说这些干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后万万不可提及。”
娘亲还是哭泣:“你爹也是这样说,如今纳兰家成了过街老鼠,谁还敢和他们有所牵扯?只是如今可如何是好?皇帝是靠不住了,你孩子又那么小,太后和皇后都是虎视眈眈。”
“那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如今有哥哥在,到底还比从前好些。”
兄长早年丧母,我娘亲也抚育过他一段日子,比旁人多少亲厚些,娘亲道:“说起来你还没见过新嫂嫂,是个好姑娘呢。”
我也答应着:“有空娘亲就带来让我看看。”
娘亲笑道:“正是,你在宫里也都是我们这些老婆子围着,和她一起说说话也好解闷。”
娘亲答应着要回家叫嫂嫂来,临走再三关照我要保重身体,又提及我的小弟弟,要我以后有机会多多照顾,乃至流下眼泪。心里不知怎得有些异样,只是太后说得让我心乱如麻,从小也不和娘亲亲近,只以为她是关心小弟的前程要我照顾,也就没心思去细想娘亲的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