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孕了。
肚子并看不出来,只是每天来请脉的御医说的。接着,太后、皇上、皇后,还有六宫的嫔妃,都知道了。
先是太后传下懿旨,嘱我免了所有礼节,只要安心养胎,然后是皇上,乐呵呵的跑来,问这问那,却只不过是关心是男是女罢了,我也不想他如何真心对我,只是他做得这么明显,实在叫人伤心。
皇后倒是真对我好,无微不至,甚至屈尊为我安排膳食。白姑姑说她不过盼着我生男孩她好抱养,我却觉得,她和我一样,真心只想着孩子平安落地。
开始来看我的人很多,只是后来我有些不舒服,皇上就赶紧下了旨意,不许人家来,只让我好生静养,自己,自然更不来了。如此,清净倒是清净了,我却寂寞。
平日无事,就坐在窗口,看看窗外景色,看着小宫女们玩闹,想起在家时的顽皮,竟然恍如隔世,有些记不清了。后来,窗口白姑姑也不许我坐了,说是怕看到什么不好的,吓着孩子。哪里有这么娇贵,身子懒懒的,没力气和她争辩,也只好挪了坐里间,肚子大了,干什么都不方便,没法子,实在闲的慌了,又看不下书,便看她们收拾屋子。
以前我刚进宫的时候,内监司说我只是个嫔,连窗纸也舍不得给我送。如今,自然不同了,隔三差五的来送东西,窗纸就更不用说了,每常无事,就见她们换着,这才知道,宫里的窗纸也有许多讲究。普通宫女屋里,一年四季无非是素白绸子,有品级的女官、嫔,就可以用有点颜色的窗纸了,按例是一年换四次,妃是十二次,太后、皇后是二十四次,这我原先也听白姑姑说起过的,不知道的是,其实规矩也没这么严,要是得宠的嫔妃,皇上常去的,自然也许多换几次,像我这里,虽只是个嫔,因我正当时,内监司送来的就又多又好,往往刚换上,他们就打发小太监来又让旺财去挑新的了。倒落得他埋怨,不晓得让他歇歇,也得让窗子歇歇,一天到晚,换上换下的,窗子非着凉不可。
我也知道,他是给我逗闷子呢。旺财机灵又忠心,以前也不晓得,自从怀孕了每天在宫里坐着,才知道有这么多事要他操心着。迎来送往,洒扫清理,乃至晾衣服、晒被子的小事,都要他一个人主持着,白姑姑只管照顾我,这些都不搭理的。
肚子已经很大了,几乎弯不下腰,我在宫里也呆得要长出蘑菇来,终于,御医说孩子是很健壮的,只是我肚子太大,得多出去走动走动才好生养。
白姑姑和皇后都笑话我吃得太多了,可不是么,每日里没事就吃,他们送来的东西又多得吃不完,脸蛋都胖了几圈。既然御医说我肚子太大不好生养,她们就整天价要我出门,真要出去了我又害怕,这副模样,白招人笑话。
于是只在御花园里逛逛,那里太大,也碰不到什么人。日日捧着肚子,由人扶了,颤颤巍巍地走来走去,也着实烦人,日日夜夜盼着肚子里的那块肉快下来。
今天天好,白姑姑又带了我出门。走着没两步,日头就照得我眼花,身上也都是汗,带得绢子都用完了。姑姑只好让宫女回去拿,又找着阴凉的地儿给我歇歇。
白姑姑找的地方是假山后的凉亭,从外面都看不出来里面有亭子,边上大树罩着,下面还有个湖,凉风习习,满目清凉,让人舒服的紧。难得见着这么好个地方,我央着姑姑今天就不要走了,白坐着看看也好。姑姑却不乐意,说到时候生不下来可是要命的事。我大着肚子本就怕热,又见姑姑不肯,也不由有些脾气:“姑姑又没生养过,如何就知道难了?”
白姑姑异样的看了我一眼:“你又如何知道我没有生养过?”
我知道说错了话,戳了她的心窝子了,刚要赔不是,就听湖面上一阵乐声,转身看去,却是皇上带了皇后游湖。
我赶忙说:“姐姐又骗我呢,说是有事忙,原来是陪着皇上作乐。看我不笑话她去。”
白姑姑拉住我:“陪皇上作乐,原本就是最要紧的事,贵人又何苦去自讨没趣?”
我恍然察觉自己的身份,这几个月,与皇后相处得真如姐妹,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处宫廷,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慢慢低下头:“姑姑说得是。”
白姑姑又扶我坐下,看皇上和皇后两人泛舟湖上。一条大船上只见他二人琴瑟和谐,一个吹xiao,一个起舞,宛如玉人。隔得远,看不仔细皇后如何装扮,只看清她身着一件雪晴色的素缎广袖锦衣,上面刻了银丝做的凤凰花纹,阳光下熠熠生辉,加上广袖里不时露出雪也似的玉臂,屈伸婉转,两相辉映,耀人眼目,更兼着那翩若惊鸿的舞步,似羽毛之从风,又犹若一抹温柔的水泛起涟漪,荡人心魄,实在是倾城复倾国,佳人再难得。
我与白姑姑也看得入神,只等船开远了,白姑姑方说到:“也怪不得皇上爱她,如此妩媚,我这做女子的也看得心动呢。”
刚得罪了姑姑,我不敢造次,只顺着她的话:“皇上对姐姐,真是长情呢。”
白姑姑掐了支花玩:“看以后吧。这恩宠就如朝露,太阳一大,就晒没了。”
我笑:“也不一定,皇上对我虽是平平,对皇后却情深意重。”
白姑姑揪着花瓣乱扔:“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得宠,不过是时运到了,不得宠,也不好怨人家抢了,没有皇后,后宫也多的是女人。”
我也不和姑姑争辩,偌大的后宫,只有他一个男人,谁不想着得宠呢,只是得不到罢了。可是不抱怨,真的心里可以一点也不抱怨吗?他对我虽非一往情深,亦不是翩翩佳公子,可他毕竟是我的夫,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男人,我们曾经共赴巫山,生死缠mian,还有了共同的孩子,看着他与别人恩爱纠缠,我却什么也不能说,不,我连想也不敢想。他本来就是所有女人的丈夫,而他爱着的,又是爱我护我的姐姐。
姑姑看我伤心,又劝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流多少泪也冲不回那船来。留神肚子里的孩子是正经。”
我流泪了吗,擦了擦脸才发现,居然不知不觉满脸都是,姑姑给我擦了:“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比起别人,您是已经在天上了。”
我勉强笑道:“自然不好和皇后比的,也不知道怎么,眼泪就下来了。”
姑姑挨着我坐下:“人比人,气死人。我若像你这么想不开,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我听得不乐意,姑姑又没经过男女这些事,怎么知道个中滋味。姑姑似乎看出了我的不满,看着手里的花儿道:“我曾经伺候过先皇呢。”
“恩?”我自然明白,姑姑所谓的伺候是怎么回事。
姑姑把花儿扔了,看着它慢慢沉下去:“我进宫那会儿,比你还小呢,才十三岁。我爹也没您爹的位置高,又是寒族出身,苦读十年才做个县令,还是个顶穷的县,自然没有钱给我打点,只好做个宫女。好在宫女当差的地方也有好坏可以琢磨,我那时交了时运,遇到了贵人,贵人猜猜,是怎么回事?”
我笑道:“这还用猜么,自然是姑姑俊秀又能干,遇到太后赏识。”
姑姑摇了摇头:“哪有这么好的事,宫里等级森严,我一个小宫女,是见不到太后的。
告诉你罢,我爹当县令的地方虽穷,却有一样好出产,你再猜猜,是什么?”
这我如何能猜到,胡乱猜了一会儿,姑姑告诉我,那出产居然就是太监。
这算什么出产?
姑姑咯咯笑着:“你不晓得了吧。我家乡叫西县,一年到头,不是涝就是灾,土地又薄,种什么都难活。偏偏那地方人丁兴旺的很,饿着肚子还光生男孩,孩子多了养不活,只好送进来当太监。你知道么,这宫里的太监,大多还是我的老乡呢。”
我听得骇然,这做父母的也太狠心了。
姑姑却说:“留在家里也是饿死,这样,还好歹有条活路,做得好了,还能周济家里。我进宫的时候,那个大总管就是我同乡,我爹以前也照顾过他家里,他承我爹的情,破例挑了两个地方让我自己选。
一个是伺候前朝太妃们的清凉宫,太妃们都有自己的宫女儿,那里事情少,也没什么人去,最没有麻烦了;另一个是去伺候福寿公主,福寿公主人很好,可是母妃去的早,她也不得宠。
本来这两个地方是极好的,如今要问我,哪个都是天大的恩典。可当初岁数小,仗着自己有点颜色,又被人夸过几句才女,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甘去那寂寞荒凉的地方。
公公问我的时候,我只跪着不答话。公公自然也明白,开始他还劝我,直到我把事做绝了,摘了首饰给他。他跳着脚骂我,骂我看低了他,也看错了他。我只咬紧了牙关不松口,最后,公公说以后千万别怪他,就给我派到了御书房当差。
我年轻气盛,只想着独占恩宠光宗耀祖,哪里还想到什么以后。到了御书房,整日里就揣摩圣上的心思,想着如何取悦于他,获得圣心。那时候岁数小,也不怕人笑话,终于就让圣上宠幸我了。”
姑姑声音渐渐嘶哑,我听得好奇,只想知道姑姑用什么办法笼络了圣意,也不管她的异样。
“开始,是极风光的。圣上,现而今该叫先皇了,他虽风liu,却很爱我,还让我留在龙床上过夜,谁都知道,这是多大的恩宠。那时候,”姑姑轻笑一声,“各宫的娘娘见我也客客气气的,更不要说其它人,人人捧得我上天,我也自以为一步登天,做了凤凰了。”
“那不是极好?”
“好什么。那时节我的心也大了,想着我都没提,先皇就升我爹做了知府,自以为自己真能呼风唤雨了,就起了不该起的念头。
我想自己得的赏赐很多,还有许多各宫娘娘送我的体己不算,值好大一笔银子了。我家从来穷,如今爹升了官,应酬也多,家里的人口也不少,偷偷送出去点周济家里不是很好么。”
我惊呼一声,白姑姑也太大胆了,莫说偷运珠宝,就是夹带书信出宫也是死罪。
白姑姑背对着我:“那时候也真鬼迷心窍,就找了个常能出宫的小太监,许了他好处让他带出去。谁知道,一次就给逮着了。
开始我也不害怕,心想不过是给皇上讨个饶就是了,东西不是还没带出去么。谁知道,日日叫我心肝宝贝儿的皇上,就那么翻脸了呢。”
我静静听着,想着当年那个小女孩儿该有多绝望。
“皇上非但没有原谅我,还让李美人来审我。李美人就是如今的李太妃,以前宝珠的主子。
那时候她才刚进宫,我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谁知道,她早就暗中留心我的举动,连那个帮我运东西的小太监,也是她早就埋伏好的。
自然,我一上钩,她就到皇上面前揭发我。她来审我,还有我的好吗?我本来想赶紧一死,也不管连不连累家人,只求不受活罪就是了。
好在当初那个管事的公公念着旧情,他本是太后的人,就跑去求太后开恩。太后看他多年忠心,就救了我,还把我留在她的身边。”
我拉了拉姑姑的袖子,想安慰她两句,这才发觉,白姑姑的袖口早已浸湿了,她一语带过的,是一生中最大的屈辱和伤心吧。
我很后悔累她说起伤心事,姑姑却说:“你不是说我没有生养不知难易么?当年我是已经怀了龙胎的,只是自己还不晓得,受了刑孩子就掉了。”
“那先皇就真不再管你吗?”
“他?他宠幸着新欢须臾不离,哪里还记得我?几个月后,我身体复原了,太后让我去给他送东西,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想,这也是我将来的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