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着,辽阔的夜空中,还悬着一弯乳白色的寂月。雍亲王府的花园内却是影影绰绰的晃动着数抹身影。
抬起头,新绿扭扭早已酸痛不已的脖子,放下手中的玉瓶,对着僵硬麻木微微有些发紫的手指呵出一口热气,语带抱怨道:“葭兰姐,咱们为啥要在半夜采集这劳什子的露水啊?”困顿的打个哈欠,抹去眼角的泪水,她甚为不满的扯扯沾满泥点的裙角,心底怨念更重。
名唤葭兰的丫鬟美目专注的盯着枝头含苞待放的花朵,指尖轻点一片梅花瓣沿,小心翼翼的将那滴露水收进瓶中,这才斜眼一瞪方才出声的丫鬟:“主子要着有用,你还敢有怨言?”说着纤指一比不远处早已结冰的池水,冷声道,“便是主子让你现在跳进这碧波池中,你又焉有不从之理?”
受训的新绿讪讪扯着脸皮笑了两下,因着葭兰是少爷的贴身丫鬟等级比自己高,再也不敢发表怨言,一心采集这清晨的露水去了,惟恐手脚慢了太阳出来将为数不多的水汽蒸发了去,自己还得挨骂。
刚训完人的葭兰却是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望着梅林掩映处的一间小屋怔怔出神。许是想到什么,俏脸蓦地一白,紧握着玉瓶的手陡然一僵,竟是将瓶中珍贵的露水溅出些许。
人眼看不到之处,瓶中的露水荡漾出偏偏涟漪,或许正如同葭兰剧烈翻滚的内心般,不得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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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昏迷中的小人儿似乎陷入梦魇之中,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梦呓连连,低头附耳细细听去,却尽是反反复复的“娘亲”、“不要”,范子彰心中蔓延出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他伸手将小人儿挣扎中胡乱挥舞的小手握在掌心,细细摩挲,直至紧握的小拳头松开乖顺的与他的掌相互交叠,那一直紧皱的剑眉才稍稍得以舒展。
究竟是怎样的母亲才会令柔弱如斯的稚童受尽磨难沦落青楼?
忆起之前大夫的诊断,范子彰刚松开一丝的眉头重新紧皱。
“这位小姐之所以昏厥是由于多日不曾进食的缘故。待她醒了之后喂些流质食物,老夫再开副养胃的药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大夫面露犹豫为难之色,“小姐的身子本就不健壮,加之寒气入侵,医治不及时导致寒气深入五脏六腑,如今想要根除只得好好温养。而且,今后身体怕是会越发虚弱了。”
这样小小的躯体不知遭受怎样的磨难,才会令这无双的容颜憔悴不堪。轻抚着花未名削瘦的脸颊,范子彰心痛的无以复加。
“嘤咛”一声,那双关闭许久的眼帘终于徐徐打开。
花未名看向守在床边的少年略带焦急的神色,心中不由一暖,这辈子,总是能遇上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实际上她早就醒了,只是脑中计较此刻自己的处境,打算走苦情路线,才故意面露痛苦挣扎之色,还是不是梦呓几句。
演戏,算是自己的老本行了。想着,眼里划过一丝苦涩。
花未名的情绪全书落尽范子彰的眼中。
他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上还有脱之不去的青涩,又怎能辨别花未名精湛的演技?
范子彰看着床上昏迷多时的小人儿终于睁开那紧闭的双眼,就好像琼瑶仙境终于化去重重迷雾现出真颜,一瞬间就被她的剪水双瞳摄去了心神。
天下无双,足以倾天。
脑海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么个念头。
再捕捉到小人儿眼中无意流露出的那一抹苦涩,直让范子彰心痛的想要以己之身替她禁受那些苦难。
脑海里像是突然被夜雨洗刷一空,又逐渐升起杂乱的思绪。直到手下的小人儿面露仓惶之色,那双比星空更加绚烂的眸子怯怯的盯着自己,眸光流转好似会说话一般,范子彰这才回过神来。
“你叫什么名字?”低柔如春水的声音,范子彰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唯恐自己声音大了将小人儿吓到。
微嘟起小嘴,小人儿盯着眼前陌生的少年,小小的身躯向床内一缩再缩。
“你是谁?”清澈的童声,带着几分酥软与甜腻。
花未名一边在面上扮出遇到大灰狼的小白兔般的五无辜神色,一边在心底虚构自己待会儿要无意识“坦白”的身份。
看着小人儿眼里流露出的戒备,范子彰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和亲切:“我是范子彰。小妹妹,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好不好?”
秀眉微蹙,小人儿偏头思索片刻,眼眶一红,好听的声音里带上几分鼻音:“我不认识你,我要爹爹。”说着话音里已有几分颤抖,长长的羽睫如蝶翼忽闪,似乎随时会流出晶莹的泪珠。
“乖,小妹妹,你告诉哥哥你和爹爹的名字,这样哥哥才可以帮你找爹爹呀。”范子彰心中一疼,前所未有的柔声轻哄床上的小人儿。
“真的么?”
“真的!”
许是瞧出范子彰眼中的真挚,小人儿咬咬红润的樱唇终于认真答道:“那,大哥哥你记好了哦,我叫宝儿、爹爹叫老爷。”
范子彰一愣,顿时啼笑皆非。
“宝儿乖,还有其他的名字么?爹爹除了叫宝儿宝儿以外还会称宝儿什么呀?”一连串的“宝儿”说的他舌头直打结,却仍得和声询问。
“宝儿就叫宝儿啊!”天真的眨着大眼,宝儿微偏头流露出困惑的神色,她急急伸出小手,“爹爹呢?”
“这。。。”范子彰张口结舌的看着伸到自己眼前的小手和那双泫然欲泣的凤眼,第一次感到头疼——他到哪儿给眼前的小人儿找个爹爹来?
好吧,范子彰安慰自己,既然小人儿的爹被称作老爷,而且宝儿又是一口软侬的京腔,就应该是京都中大户人家的孩子,让手下去查查有哪户人家丢了女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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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穿着脏衣?”牵过小人儿软嫩的小手,一看她身上的衣裳,不由冷声叱问领着宝儿进来的下人,心底有股掩不住的怒气想要喷发出来。
“葭兰,我道你是个有分寸的老人儿才让你照料小姐的,想不到你做事却是这般疏忽!”
“少爷恕罪!”被训斥的葭兰浑身一颤,连忙伏在地上,连一句辩解也不敢说,只是碰碰的磕头。
见此情形,再瞥见其余下人也都是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面上冷酷的范子彰却是暗暗心惊。
平日里父亲都教导自己谦和有礼,他也总做的亲善有度,家里下人皆道少爷好脾气,何曾被这样训斥过?谁料想今日看着小人儿被怠慢不知怎的就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方才好哄歹劝好不容易让宝儿相信自己,范子彰这才吩咐丫鬟领她沐浴更衣,谁知小人儿现在身上穿的竟然是刚进府时所穿的脏旧衣裳。
“子彰哥哥,”看着地上的葭兰刚一会儿额头便磕出血丝来,花未名急忙面露恬美笑容,一脸乖顺的靠近范子彰身前,小手牵着他的衣袖,奶声奶气道,“是宝儿要穿这身衣服的,她们拿来的衣服宝儿穿着疼。”
刚沐浴过得花未名面色红润,一双凤眸更是水洗过似的清亮。范子彰贪喜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禁不住将人拉近身侧。
闻言,范子彰下意识的伸手搓了搓花未名身上的衣料,却是脸色数变,看着花未名的目光也是闪了又闪。
见到他如此模样,花未名心中不禁咯噔一声,哪有不知道是衣衫布料出了问题的理?只是她原本就想让范子彰以为自己是大户人家受凌虐并被丢出家门的小姐,被他发现衣料是天蚕丝织制而成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吧。
可是花未名只知这天蚕丝有“百金寸丝”之价,却不知这天蚕丝即使是达官贵人一般也难以得到。
天蚕丝乃是天山冰蚕所吐,而冰蚕本就稀少,饲养又极为困难,天蚕丝织制起来也极为繁琐,种种原因造就了织制的成品甚少,除了皇室也只有极少数重臣才得以封赏。加之天蚕丝织就得衣物冬可御寒夏可抗暑,而且与民间布料有几分相似的质地给人一种低调的奢华之感,达官贵人莫不喜爱此种布料,暗地里流传着“纵有万金宝不及天蚕好”的说法。
“子彰哥哥?”花未名凤眸轻眨,畏怯的看着他,牵着范子彰衣袖的手也缩回背后。
察觉到小人儿的惧意,范子彰连忙一敛神色,将她抱进怀里,温言道:“没事,子彰哥哥这就叫人给你做新衣服。”
说着转头还在磕头的葭兰吩咐道:“不要磕了,去库房领一匹天蚕丝送到玄织坊,照着先前小姐衣服的尺寸赶制几件出来。”
还跪在地上的葭兰听见范子彰的吩咐面露惊讶之色,脸色刷白,怔了半刻才诺诺的低声答应着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