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入川作战,转眼间已是三年有余。每有捷闻和俘获,都不忘向迁都汉阳的徐寿辉上表启奏。寿辉天性宽纵,大权旁落,他身边的那些权臣悍将,失势之际惶惶然弃他而逃窜山野,如弃一件无用的累赘之物。得势了,又想起了他似乎还是一个用得着的旗号,用此旗号办事才名正言顺。天完丞相倪文俊攻占武昌后兵势复振,他以威顺王的王府做了丞相府邸,这花团锦簇的温柔乡,他岂忍放弃。反正天完皇帝从来都是仰仗他的鼻息,你徐寿辉就委屈一下吧,于是他在汉阳草草筑就了几间宫室,便把他手中的这个傀儡安置了。
至正十七年,在徐寿辉的诏令下,明玉珍率四万大军由夔峡入川,水陆并进,夏四月进入重庆,稍事安民休整,秋冬之际,玉珍降泸州,克叙南,使者频频向汉阳献捷的时候,玉珍担心的天完政权内部倾轧的内讧终于发生了。倪蛮子的骄横跋扈,待下无恩,对天完皇帝徐寿辉颐指气使任意摆布的做派,这是人人都看在眼中的明摆着的事,大家慑于倪丞相的淫威,虽看不顺眼但又不敢发作。而拥有重兵驻扎在黄州的陈友谅,他却一直在窥测时机,做梦都没有忘记攫取天完政权的最高权力,这个从小就聪明透顶善察人意的沔阳渔家子,儿时读过几年私塾,粗通文墨,成年后在沔阳黄蓬县又做过几年县衙中的文书小吏,元末官场欺诈弄权的种种伎俩,他早已耳熟能详,烂熟于心。起初,蕲黄红巾起义,他弃了县衙小吏之职投奔倪文俊,也是一个主管军中文书的小小簿书掾。但他从水上强盗出身的倪蛮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言笑中,很快便察知了他的上司喜欢什么,嗜好什么,于是每遇作战,他都投笔操刀陷阵拼杀,他那过人的臂力且又有超人的武艺得到了倪蛮子格外的青睐,很快由簿书掾调任军佐,由军佐升任裨将。友谅在作战中多有掳获,他没少给自己的上司送去美酒和美人,数年间倪蛮子就擢升他做了镇守一方的统兵都元帅。友谅自诩不是等闲之辈,极具三国曹操之才干。“自古道乱世出奸雄。做奸雄又有什么不好?这都是时势逼出来的嘛,只怕是有人想做还没有那份本事呢。近来风传武昌的倪蛮子想篡位,那天完皇帝的宝座都是他坐的吗?这个貌似淫威赫赫的草包,我得玩弄他一下,现在是到了该演一出戏的时候了。”友谅暗忖着。随即他传命亲兵,恭请太师府中的邹普胜前来军营,他想同太师对酌闲聊。
其实,这出戏该如何上演,陈、邹二人已密谋过多次了,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如何将开场锣鼓敲响。
“太师知道吗,前几天,倪蛮子又同他那个妖娆的如夫人吵翻了。”二人举杯闲聊一会,友谅便扯到了正题上。
“是武昌的探子递来的最新情报吗?那个月察孛儿,她原本是威顺王爷的宠妃,现在回到王爷府重温富贵,她是不是又想做贵妃娘娘了!”普胜讪笑着,他了解倪蛮子在美人石榴裙下,充不得一个硬汉。
“太师猜得一点不错。如夫人要做皇妃,这是要逼他倪蛮子去夺那个宽面大耳的罗田布贩的宝座呀,木偶戏子已经上场,太师,幕后牵线拉扯就要仰仗你了。”友谅锐利的目光闪闪烁烁,停下来盯你时,像黄蜂一样蜇人。
“要撵一只呆鸭上轿?”普胜沉吟一会,接着轻松地拊掌笑道:“有了,有了,一箭双雕。天命岂在徐,又岂在倪?而今群雄逐鹿,我观天象,天命非大帅莫属喔。”言罢,普胜凑在友谅的耳边,如此如此细述一番,于是,一个阴谋便在友谅的密令下,迅速付之行动了。
邹普胜秘密潜行至武昌,他给倪丞相及其如夫人送去了好几箱珠翠珍宝,口称黄州的陈友谅每战必有掳获,每有掳获必给丞相积攒贡品。倪蛮子乐了,问这是何故。普胜故作姿态,离座叩头便拜,口称丞相即是他日的万岁爷,全军将士早已归心,怎么丞相府却视黄州为异己,要封锁消息不成?月察孛儿见状,也来了兴致,娇滴滴地跟着叩拜,连呼官家(宫内对皇上的称呼)“当断不断,必留后患”。就这样,是年九月,倪蛮子被别人怂恿着,糊里糊涂发动了一场宫廷政变。
这场政变的导演是陈友谅,倪蛮子被蒙在鼓里,当他莽里莽撞直扑汉阳时,他哪里料到,他的部下早已被别人收买,徐寿辉没擒着,手下将士已哗变,一炬烧了丞相府,月察孛儿死于乱兵刀下。他进退失据,众叛亲离后,只剩三五骑随从跟着他,惊惊惶惶向黄州逃去。
陈友谅顶盔贯甲,立于黄州城头迎接倪丞相入城。可是,当疲惫不堪的倪蛮子刚进入瓮城,前后城门便嘎地一声关死了。
“弑君逆贼,哪里逃!”瓮城四周,一片呐喊。陈友谅在众军士的簇拥中,睥睨着这瓮中之物,仰头哈哈大笑。
莽撞的倪蛮子走投无路,情知中人诡计,他气得破口大骂:“陈友谅,我操你祖宗八代!你……”
未待倪蛮子摊开这场宫廷政变的底牌,埋伏城上的弓箭手已乱箭齐发,可怜这个叱咤风云的草头王,竟冤死在一个奸诈小人的手中,死后还替别人背了一个弑君的罪名。
那时,明玉珍新据重庆,对远在汉阳发生的内讧,自然鞭长莫及。经过三年的苦战,玉珍大破李仲贤二十万元军,正当他在千里巴蜀休兵安民,以图大举的时候,至正二十年夏五月,天完政权的使者突然递来一份蹊跷的诏书,盖有玉玺大印的诏书命令明玉珍立即带兵出川,东下建康,与陈友谅合兵共讨朱元璋。这是怎么回事?事出之因何在?是遵旨前往,或是违诏不从呢?
明玉珍元帅府里,议事厅上,诸将聚议,群情激愤。
“这是什么鸟诏!大哥未必不知道,前不久徐主迁都江州,已被陈友谅幽禁深宫,他陈友谅自立汉王府统领文武百官。这鸟诏所云,全是挂羊头卖狗肉。”吴友仁梗着脖子,气呼呼的。
“现在他陈友谅吞并了倪蛮子所部,拥众数十万,占了好几省的地盘,天完红巾中,能与他抗衡的就剩下大哥你一人了。叫我们去同他会师,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邹兴捺住性子,提醒大家静观形势。
“诸位知道吗,我已接到探马来报,果州的完者都逃到成都后,又伙同平章郎革歹、参政赵成屯兵在嘉定,正图谋顺江而下,偷袭重庆。我们岂能撤兵?再说,还有云南、陕西的元兵,随时都可能蹑我之后,以图报复。眼下战局,东撤乃兵家大忌,此举切不可行。”万胜分析着可能败绩覆师的敌我兵势,庙算之谋稍有疏忽,无不关系着红巾弟兄的生死存亡。
玉珍与戴寿、张文炳合计后,不置可否地打发走了陈友谅派来的使者,并安抚诸将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待到水落石出,我自有主张。”
果然,不几日真相大白,原来陈友谅进军建康途中,杀了朱元璋手下大将花云攻占太平后,假意派人向徐寿辉禀奏捷报,已令力士将这个失去利用价值的傀儡皇帝挝杀于采石江舟中。噩耗传来,明玉珍拊膺痛哭,传令三军挂孝,为徐主立庙祭祀。接着,斩了陈友谅再次派来催行的使者,焚烧了已弑君篡位的陈友谅对他封官晋爵的伪诏,断然封锁了夔峡,经过一番审时度势之后,玉珍便挥军西进,继续向成都方向征讨了。
川西元军主力,龟缩在成都以南的嘉定,正当他们企图伺机反扑之际,未料到天完红巾大将万胜,奉了玉珍的将令,早已率军溯岷江而上,大军压境,一举团团围住了嘉定城。
原来,四川平章郎革歹,伙同参政赵成,再加上一个从果州逃来省城的右丞完者都,他们认为成都无险可守,三将合兵一处,同来嘉定据守。口头上三人都说国难见忠臣,要共济时艰,同拯危局,但说到统兵打仗,又各怀鬼胎,谁也不愿把自己的军队交出来让别人指挥。于是三将各统所部,郎革歹先占了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环护的州城,忙着征粮征饷。完者都吃过天完红巾的苦头,他也抢占了江水之中乌牛寨一处天险。赵成去得晚了一步,他占据了岷江东岸九顶山大佛崖,这也是四面悬崖峭壁,且山有名刹,庙有大佛护佑的好去处。三将各守据点,互为掎角之势,其间时不时有小舟快船联络,意思是,一处有警,各处皆可驰援。
万胜多次遣将攻城,郎革歹闭城不战,只令弓箭手伏于雉垛之下,见有红巾架梯攀城者,便乱箭齐发。攻城之战相持多日,战局毫无进展。万胜日夜巡察江岸,一条奇计渐渐理出了头绪,但奇计须得奇兵呀,这奇兵从何而来?正当他在焦虑渴盼的时候,这一日,忽报玉珍遣来元帅帐前牙将飞天张前来助战,万胜顿时一扫多日愁云,连忙迎出帐外,拉住飞天张的手便问:
“你带来多少兵士?”
“三百兵士。临行时元帅有吩咐……”飞天张边回答边回头望着身后的一行壮士。
“知我者,大哥也。大哥之计必与我合!”万胜不待飞天张细说,打断他的话头,吩咐军营好酒好肉接风,让壮士们歇息几日,他自有锦囊妙计相授。
数日后,东山一弯上弦月牙破云而出,冉冉升起。朦胧的月光下,几只伎乐船从州城所在的西岸解缆启碇,在一片丝竹笙箫的乐声中缓缓起行,船舱竹帘掩映中,是影影绰绰的乐伎们翩翩起舞,船队乘着秋后的西风,挂帆直向江心中的乌牛山驶去。
完者都疑惑了,前几日州城还在鏖战中,今夜何来伎乐之船,他叫亲兵攀上瞭望台细察,从瞭望台上回来的亲兵告诉他,州城外红巾的军营已经撤走了,原来旌旗如林的阵地已是人去地空,一片静寂,还偶尔有几只鸟儿在上空盘旋。“莫不是红巾贼久攻不下,已经撤军了?是郎革歹打了胜仗要抖一抖平章大人的威风,饰伎乐前来通报捷音?”完者都不敢怠慢上司,他传命水寨打开寨门,准备迎接平章大人的光临。
岷江江心中的乌牛山,因其山势陡峭,丛林墨绿,浮于水中,宛如一头雄健的乌牛而得名。年年秋天,那成群的野鸭都要顺江而下,栖于这水中的山岛觅食,今夜也不例外。只见月色波光之中,上游又有一大群野鸭凫水而至,谁也没有觉察,这群野鸭泅水绕到水寨背后的山崖,上岸后,一个个扔掉扣在头上的葫芦瓢,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迅疾向山顶攀去。这正是飞天张所率的三百兵士,飞天张背插双刀,攀岩如飞,走在前头。山顶鹞鹰崖,是一处护卫水寨的炮台,炮台上雄踞的,皆是从西域购来的红毛大炮,射程远,炮火猛烈,若遇敌船来犯,可谓百发百中,来犯者往往粉身碎骨,奈何它不得。
飞天张脚趾抠着峭壁上的岩缝,手攀崖壁上偶尔露出的树枝和藤蔓,轻如一只燕子,一步步攀上去。一壁悬崖攀到顶了,他一个鹞子翻身跳了上去,脚尖刚落地,只听嗖地一声,对面射来一支利箭,擦耳而过,接着便是口令呵问。原来这儿是上鹞鹰崖的一处路口关卡,对面一座哨楼骚动起来,他回头看时,身后攀登的兵士们,有几个刚探出头来,便被迎面飞来的乱箭射落崖下。敌哨中有人举起灯盏晃动起来,看来是向山下的水寨报警。糟糕!炮台尚未得手而目标已暴露,一步不慎可要坏了全局!正当这进退失据,千钧一发之际,冷不丁从哨楼背后闪出一个人影,只见他一扬手,一只飞镖打过去,霎时那报警的灯盏熄灭了。只见那人纵身一跃上了哨楼,左劈右刺,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哨楼上七八个敌卒,还来不及呼喊便已呜呼毙命。崖下的死士一个个攀上来了,飞天张向那位杀敌的壮士走去,月光下,四目相对,两人都不禁惊愕不已。
“壮士你,你是——”飞天张不敢相认。
“这位红巾弟兄,难道你是,你是归州失散的……”壮士将手中利剑插入剑鞘,拱一拱手,显得惊喜莫名,但也不敢贸然相认。
“我是归州失散的张青兄弟呀!”飞天张激动着,忍住眼眶中的热泪。
“寻你们好苦!我是云游四方的陈亨哥呵,前段日子云游此山访友,不期在这儿相遇。眉娘她……”
“眉娘她得红巾相救,我们已喜结良缘。”飞天张有些哽咽,热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掉泪干什么!现在不是细述的时候,红巾兄弟们,赶快随我上山吧。”壮士陈亨很冷静。言罢,他一扭头,便领着三百兵士绕行到鹞鹰崖侧背,攀登采药人所走的一条绝径,悄无声息地攀上崖顶。元军炮卒措手不及,不过是片刻的厮杀,整个炮台就落入红巾之手了。
山下元军水寨,毫无遮掩地尽现眼底。飞天张和三百兵士立即调转炮口,俯视着江面上的元军动静。红巾的伎乐船队顺风驶来,近了,更近了,水寨大门启开,元军船只排列两旁迎候。这时,伎乐船上的笙箫陡然止息,转瞬又吹奏出激昂的唢呐。“呜喇,呜喇”——这是事先约定的联络暗号,进攻开始了!飞天张下令鹞鹰崖上点燃三堆火,烈烈的火焰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耀眼。一时间,元军诧异了,惊慌了,还未待他们回过神来,前面的来船已撤去伎乐,红巾将士跃上船头,火箭如飞蝗直扑水寨,元军战船乱作一团,正无路可逃之际,鹞鹰崖炮台十来门红毛大炮一齐俯射开火了,猛烈的炮石如倾盆大雨,在元军战船群中开花。顿时,烈火焰烟弥漫水寨,在一片鬼哭狼嚎之中,断樯残楫连同元军的断臂残腿一齐飞上了半空。可怜完者都所部数千人,从重庆逃出,流窜千里,乌牛山一夜之间,便被红巾消灭殆尽,一个个都成了异乡冤鬼。完者都本人情急之中,慌忙卸了盔甲,乔装成一个小卒,跳进一只巡哨小舟,趁着满江焰烟的掩护,失魂落魄逃到下游的大佛崖赵成军寨去了。更可笑那个州城中的郎革歹,他见乌牛山事急,大佛崖竟无响动,他咒骂一声赵成匹夫,见死不救,就糊里糊涂率战舰来援,可他刚一离城,城外埋伏的红巾便乘虚攻占了城池。朗革歹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他只好长叹一声,自认晦气,领着残兵败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去投奔他素来不屑一顾的赵成了。
红巾军营里,万胜设宴款待壮士陈亨。席间,宾主叙旧,万胜英雄惜英雄,他对这位昔日的紫笛少年今日闯荡江湖的独行侠,再三挽留,恳请他留在自己帐前做一名亲兵牙将,日夜相随,岂不快哉!但陈亨执意不允,酒酣耳热之际,陈亨见军中无以取乐,便离席击剑起舞,慷慨歌曰:
莫邪呀,莫邪,
离匣牛斗寒,
起舞风云骤。
叉腰奸胆破,
出袖鬼神愁。
你呵,你,
扶弱济孤,
遍历江湖。
休问不驱蛮靖虏,
觅封万户侯!
听其歌知其意,万胜唏嘘不已,只好任其去留。翌日,陈亨辞别红巾军营,飞天张送了一程又一程,郎舅二人,依依惜别。行至前面岔路口,该分手了,陈亨相嘱道:
“眉娘得了归宿,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张青兄弟,你多珍惜珍惜呀!”
飞天张含泪点头。顷刻,他又拭去泪水,忽然问道:“玉珍叔是我们兄妹的救命恩人,你为何故,竟替他人充当刺客?”
陈亨沉默片刻,禁不住仰天长叹一声:“天意不公,天意不公呵!当日我在武当山随道长做道童,玉珍叔那时是驻节夷陵的红巾大帅,一次红巾进山,搜剿山贼,我师父就死在红巾士卒的乱箭之下,临死前师父久久不能瞑目,直到我答应为他复仇,他方才阖上了眼睛。”陈亨两眼湿润了,接着,他一边叩弹着他的莫邪宝剑,一边说道:“师父留给我的这支剑,既充当过刺客,也充当过功臣,我对玉珍叔的恩恩怨怨,也算有了了结。唉,一人恩怨好了结,天下众生的恩恩怨怨又何时能了?唉唉,人世太窄,夙怨太多!好了,张青兄弟你回去吧,日后相会有期。”
陈亨别后,飞天张心情郁闷了多日。不过,身在军营,战斗频仍,接着而来的又一轮沙场拼杀,使他的情绪很快又振奋昂扬起来。
大佛崖赵成是一块硬骨头,万胜与之相持半年,久攻不克。玉珍率军来援,他仔细分析了战场形势后,断然改变战略,对大佛崖围而不打,命令万胜、飞天张率轻骑五千,千里奔袭省城成都。消息传来,空虚的省城,衙门中昔日作威作福的官员们,一片惊惶失措,身家性命难保,群僚顿时作鸟兽散。
官僚府第中,有两个女人尚未离去,一个是前一年才从大都赶到四川来上任的平章郎革歹的家眷,一个是参政赵成的夫人汪氏。她们的男人远在嘉定作战,省城又举目无亲,要逃,又能往何处逃呢?眼看着那些平日向她们谄媚奉承的群僚家眷,一个个携了细软包袱,登车的登车,骑驴的骑驴,都跟随在自家男人的身后,出城逃命去了,平章夫人又急又气,倒竖起柳眉臭骂道:“这些吃皇粮的畜生,主人走了,他们一个个都成了丧家的狗!”
“世风如此,骂也没用。”参政夫人汪氏常住省城,对官府积习见惯不惊,她叹息着,很是沮丧地说:“现在官衙中已是人去屋空。到了列班升堂的时候,虽说衙役照例要敲响升堂鼓,但哪里能见到一个官员的影子呀?”
“不是说有一个姓薛的都事,已代行平章之职,在城门处张贴了布告,严禁官署中人出城吗?”平章夫人愤愤地问。
汪氏夫人无奈地苦笑:“这禁得了他们么,出城官员不过是掏几个散碎银子赏给门卒,谁不是大摇大摆地溜走了。”
“平章大人没回来,我不走。”平章夫人圆瞪怒目,但她毕竟色厉内荏:“唉,可叹我家祖宗三世受皇上羊皮宣命,我也贵为从一品平章夫人,想不到今日竟会遭受红巾草贼之辱!”
两个女人在屋内急得团团转。还是汪氏清醒一些,她思来想去,总算想起了城边万里桥乡下,她儿子锁儿的奶娘守寡在家,靠织芦席打草鞋谋生,这穷人家此时倒是一个极好的避难去处,于是,两个官眷连忙乔装成百姓妇人,也匆匆忙忙躲避起来。
成都素称锦官城,锦绣温柔之乡从来无强兵勇将,更何况郎革歹、赵成已将主力带走,远在嘉定。代职主政的薛都事不过是一个从七品的属官,他百般无奈,打开府库,好不容易挖到了几处窖银,总算招募来了几千新兵。但这些新募军卒,多是市井中的落魄浪子和地痞流浪汉,他们拿起武器走上城头,又怎能同身经百战的红巾劲旅交锋呢。
望着城头那些鼓噪着虚张声势的守卒,万胜鄙夷地笑了。他翻鞍下马,走近炮兵阵地拍着飞天张的肩头,幽默地问:“张青兄弟,我要考考你,兵书上说的‘以夷制夷’,这是什么意思呀?”
“以夷之长,攻夷之短!”飞天张对此兵法,早已娴熟于心。
“你用骡马从乌牛山驮来的红毛大炮,是什么人造的呀?”万胜又问。
“红毛者,西域色目人也。此炮乃当年从西域伊利汗国购买而来,是波斯籍制炮世家传人所造,攻城陷阵,威力无比,据说当年忽必烈攻襄阳,此炮一响,就吓得宋军屁滚尿流,弃城而逃。此次攻城,我带来的不多,仅有三门。”飞天张轻松地回答。
“对付城头上那些喧哗的元军小儿,何须三门大炮?你试着发一炮看看。”这是万胜将军于谈笑中,已下令攻城了。
顷刻间,轰地一声,红毛大炮射向城头,其声震天撼地,一颗炮弹击中城楼,顿时楼屋摧折,血肉横飞。当攻城士卒架云梯攀上城墙时,雉垛后面,尽是敌卒丢弃的弓箭和刀枪,敌卒的人影呢,早已逃得空无一人了。
红巾列队入城,万胜严饬军纪,广贴安民告示。没几天,市井便安然如故,百姓又照常忙自己的营生了。
城上换了大王旗,有红巾出城收索残敌,躲在万里桥乡下的那两个女人,藏在锁儿奶娘的那间茅屋里,整日不敢露面。这一天,坐在地坝上打草鞋盯梢的奶娘发现有一队红巾径直朝茅屋走来,她连忙起身进屋,但身后的红巾也随之跨进了屋门。在里屋觑见了动静的平章夫人,早已在屋梁上结了帛带,她情知不妙,呯地一声蹬开板凳上吊了。为首的那位红巾脚疾眼快,他一个箭步跨过去,扬手一刀,割断帛带,咚地一声,上吊的女人又跌落地上。这时,救人的红巾举目细瞧,发现屋角还有一个搂着幼童的女人,正吓得瑟瑟发抖。他一下明白了,不消说,这正是他所要寻找的两位官眷。他立时将手中的利刃插回鞘中,对着两位官眷拱了拱手,极有礼貌地说道:“二位夫人勿惊。末将乃天完红巾大帅明玉珍帐前牙将飞天张,此次奉了元帅将令,特来恭迎二位夫人去嘉定。元帅再三相嘱,要二位夫人去嘉定与你们的夫君团聚,一路小心护送,秋毫无犯。”飞天张见两个女人抖缩一团,嗫嗫嚅嚅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又回头吩咐身后的红巾士卒:“好了,元帅在嘉定等候着呢,伺候二位夫人收拾一下,今日就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