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元曲万首,能呼出百姓心声者,此为第一。此曲谁人所作?乃陕西行台御史中丞张养浩。元天历二年(1329),陕西大旱,已逾五载,大饥荒,人相食,流民塞道,饿殍遍野。当时已闲居多年、满头白发的这位正二品朝廷命官,尽散其资赈济灾民,然后登车就道以赴任。《元史》本传载:“到官四月,未尝家居,止宿公署,夜则祷于天,昼则出赈饥民,终日无少怠。每一念至,即抚膺恸哭。”然而,在这恸哭声中,大都的朝廷在忙些什么呢?是年八月,元明宗和世自漠北返回大都,銮驾行至离京城不远的王忽察都地方,皇弟图帖睦尔和权臣燕帖木尔便迎驾来了。当日大排酒宴,歌舞相庆。和世与图帖睦尔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胞兄胞弟畅叙多年思念之情,尽欢散去,和世便入寝殿安息了。第二天日上三竿,明宗尚在寝殿安睡,皇后八不沙以为他跋涉劳顿,昨夜又多喝了些酒,不忍叫醒他。直到时近正午,仍不见动静,八不沙前去问安,掀开锦帐一瞧,不由吓得她魂飞魄散,只见皇上僵卧床上,七孔流血,四肢发黑,已经死去多时了。于是,迎驾队伍回朝,图帖睦尔登上皇位,是为元文宗。皇权在握的文宗一道密旨,又将皇嫂八不沙诱引至烧羊炉处,派人将她推入炉中,活活烧死,惨不忍睹。死前八不沙抚胸狂呼:“狗男女丧尽天良,先杀我夫君,今又杀我。我死,必作厉鬼向尔等索命!”
就在这样一个民不聊生,朝纲紊乱的年代,是年九月九日,一个小生命来到了多灾多难的人间。这一天,湖广随州随县梅丘里平林聚一家普通的农舍,传来婴儿落地的呱呱声。接生婆忙乱一通后,将婴儿裹在襁褓中,置于母亲赵氏怀里,刚一跨出屋门,早就守候在门边的父亲旻学文连忙问道:
“生了?是丫头还是小子?”
“恭喜,恭喜,你们旻家添了一个承接香火的公子。”接生婆喜滋滋地道喜。
“什么公子不公子,旻家有了一个能割草喂牛的牧牛儿了。老天有眼,旻家壮年得子,祖上留下的十几亩薄田,总算得了个耕田郎了!”
“呱,呱呱!”婴儿的啼哭十分响亮,赵氏将儿子偎在怀中,小儿一双眼睛望着她,是那般的专注,又极有神采。夫妇俩喜不自胜,爱若掌上明珠。到了满月,这小儿便能大口大口地吮奶,踹腿弄手,十分带劲。也就是满月这天午后,旻家小儿响亮的啼哭声引来一个奇怪的游僧。此游僧跛一只脚,脐下悬着一个布袋似的大肚腹,自称布袋和尚,他来到旻家门前道喜,几声阿弥陀佛之后,便口中念念有词:“我佛即佛,我佛非佛,弥勒降世,家家皆佛(福)!”旻家夫妇将“佛”听成了“福”,不由满心欢喜,连忙将小儿抱出来拜师父。说也奇怪,这布袋和尚一只手在小儿头顶摩挲一会后,转瞬间,小儿竟破涕为笑,目送这奇怪的布袋僧唱着偈词,跛行着远去了。
满一百天后,田舍翁旻学文从鸡窝里掏出鸡蛋,染成赭红,夫妇俩把红蛋挨家挨户地送给邻居乡亲,并从乡亲们那儿讨来一些祓灾祈福的铜钱,换成几两碎银,请银匠为小儿打制了一把百家锁,悬于小儿胸前,算是由百姓人家护佑的生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
大都的皇宫,骨肉相残。朝堂上的大臣,又在干什么呢?
拥立文宗登上龙廷的第一功臣是燕帖木尔,此人并非蒙古贵族,乃是钦察血统(色目人)的将门之子,他凭借执掌宫廷禁卫军的兵权,发动政变得手,一下被擢升为朝廷首辅,封太平王。说来也是前世孽缘,在平定诸王争夺皇位的叛乱中,他兵入上都,有幸见到了泰定帝死后留下的孀妻皇后八不罕,八不罕的国色天姿和妩媚动人,一下惊呆了他。皇后望着他手中滴血的剑,玉容失色,嗦嗦发抖。燕帖木尔喝退士卒,温言劝慰,在这花团锦簇的宫殿里,他俩暧暧昧昧地度过了好一段日子。一个是臣下,一个毕竟是皇后,不能等同于一般乱世中的英雄佳人,后来文宗下诏,将泰定皇后移居东安州,临别,八不罕哭哭啼啼,燕帖木尔更是难舍,再三叮嘱:“他日相见,绝不辜负!”
回到大都,文宗将四位皇室公主赏赐他为妻,这些娇滴滴的韶华美人,日夜左拥右抱,任你沙场血战,铁骨铮铮,也不得不渐渐骨酥魂迷,坠入花阵锦营的温柔乡中难以自拔。燕帖木尔是一个贪恋权力、财富,更贪恋女色的权臣,这个朝廷首辅,禁军头子,先后得到皇上赏赐的妻妾多达四十余人,每宵侍寝,同榻共枕的都有好几个美人。后来,他把泰定皇后八不罕也弄到了手,虽然八不罕依旧人面桃花,风姿绰约,但这个阅尽人间美色的淫魔,早没有了当日的温情,只是把她当作陪寝的侍妾来任意发泄和凌辱了。
有道是,天道好还。至顺三年(1332),年仅二十九岁的文宗,尚未翻过三十而立这道坎,便大病不起,一命呜呼。弑兄杀嫂的罪孽给皇宫笼罩了太重的阴气,据当时文人笔记所载,文宗死前几个月,他的皇太子患了一个种奇怪的病,高烧三日三夜不退,全身发出了红斑,时不时满口谵语。有一天,文宗夫妇去东宫探视太子的病,这个平素知晓父皇和母后深重罪孽的儿子,不知是由于长期的惊悸已造成精神崩溃神经错乱,还是真有明宗皇后八不沙的阴魂附体,只见太子突然大叫:“你们这对狗男女,狼心狗肺,不要想立什么太子,我来索命了!”文宗夫妇一听,吓得魂不附体,双双跪下哀告:“皇嫂饶命,请宽恕前番罪过,求皇嫂保住我儿性命!”太子冷笑几声,又昏然睡去。文宗遍召天下名医入宫诊治,终不见效,皇宫里又祈神祷鬼,斋戒叩头,太子仍是昏迷不醒。最后弥留之际,太子又忽然睁开眼睛,怒冲冲地呵斥:“你想做皇帝,你就做罢,为什么要阴谋害死他?害死了他不算,连一个孤弱女子也不放过!既然如此狠毒,我还顾念什么?恶有恶报,我叫你绝子绝孙,绝子绝孙!”说毕,太子两眼一翻,便呜呼哀哉了。
文宗父子病亡,继立的皇帝是明宗与皇后八不沙所生的幼子懿璘质班,这小皇帝年仅七岁,还立了一个小皇后,也是六七岁的小女孩,两小无猜,终日在宫中游戏,权臣也乐得在朝中独揽大权。可惜幼帝在位不过四十三天,不知何故,也暴病身亡,这皇位,又该由谁来继承呢?
皇宫与朝堂,又是几番倾轧,几番算计,最后,不得已选择了懿璘质班的哥哥,即明宗的长子妥懽帖睦尔。怎么,兄继弟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妥懽帖睦尔的身世却也有些传奇色彩,他的生母名叫迈来迪,是北方民间一个色艺双绝的美人,年轻的和世乃武宗长子,爵封周王,是镇守边陲的统帅,征战之余,喜爱游猎。一次,和世追逐一只白色的牝鹿,追到斡难河上游山谷,白鹿不见了,却邂逅了迈来迪这个楚楚动人的少女,不由分说,他将她掳掠上马,白天同猎,夜晚同寝,一直在山里住了一个多月,二人才累骑返回周王府。迈来迪生下妥懽帖睦尔,但她不能做王妃,因为她出身太卑微。后来发生王忽察都弑君事件,那时妥懽帖睦尔已九岁,别人怕他探知父皇驾崩的真正原因,所以由太监造出谣言,说他并非明宗和世的亲骨肉,不过是歌伎迈来迪与亡宋瀛国公赵显所生的私生子,于是逐出皇宫,先是把他流放到高丽的一个海岛中幽居,后来又迁往广西静江的大圆寺。对这样一个在磨难中显得少年老成的皇子,大圆寺的长老和尚认为奇货可居,他别出心裁地在寺后养了一大群猴子,每当吃饭,便敲响云板,让猴子们负幼携小踊跃而来,让它们俯拜皇子,然后就餐,天天如此,习以为常。这猢狲拜龙子的天意传到大都,迷信天命的皇太后一道懿旨,便将妥懽帖睦尔接回了京城。让不让他继承皇位呢?权臣燕帖木尔犹犹豫豫,还不放心,但他多年来纵欲太甚,几个月后,他还未拿出最后的主意就尿血咽了气。至顺四年(1333),十三岁的妥懽帖睦尔登上皇位,这就是史称的元顺帝。
天下将乱,天象与人事常有巧合。
元顺帝至元年间,陇右地震,山东地震,蓟北地震,接着京畿大地震,山陵下陷为谷,山谷上凸为丘。到了至正年间,渭河决堤,淮河决堤,接着黄河大决堤,洪水打着旋涡,漂走数不清的房屋人畜。水灾之后,关中、河南、湖广、两淮,接着又是连年大旱,赤地千里,蝗虫蔽野,庄稼颗粒无收,草根树皮啃个精光,各地不断传来人相食、易子相食、父子相食的凶讯。日偏食,日全食,南北频频出现,任你怎么拼命鸣锣祓灾,也抢不回被天狗吞食的太阳。天地昏昏之际,且有白虹贯天,高空中隐隐有声,恍若千百万兵戈相斗……
据史料记载,大都司天监的星相家们,夜观星象,早已发现帝星晦暗,国祚将替的危殆,先是支吾其词,后来迟迟地草拟了一份秘密奏折,但中书省的长官们,敢把这份蛊惑人心的奏章,呈递皇上御览吗?
弥勒教,这个农民起义的思想武器和组织形式,多年来,一直秘密活动在社会底层。蒙古人入主中原,这个远征跨越多瑙河曾经直抵地中海的马上民族,他们将大批世居欧洲和中亚细亚的色目人带到了中国,同时也带来了那儿的文化和宗教信仰,于是,自东汉黄巾起义以来在中国土生土长的五斗米教,融合了西域的佛教,继而又融合了中亚的摩尼教和欧洲的基督教之后,便形成了中国民间典型的平民宗教。它主张平等博爱,四海之内皆兄弟,崇尚扶危济困,除暴安良,它把复杂的教义简化为一句妇孺皆知的口号:明王出世,天下太平。弥勒教首举义旗的,是湖广浏阳人彭莹玉。莹玉出生于一户贫苦农家,十岁那年村里遭了灾,父母无力抚养,将他送到村边寺庙做了一个打杂的小和尚。由于他天资聪颖,勤学好问,长大成人后不仅能熟诵佛家经典,而且还从老和尚那里学习得来一手高明的医术。他又识得山野中的药草药花,乡里遭遇疾疫,他曾用庙后一股泉水煎出的药汤救过不少乡民的命,因此皆传言他来自佛菩萨身边,是人世间救苦救难一神僧。至元四年(1338年),他以江西袁州慈化寺为据点,率众起义后旋即失败,官府张贴布告,画上他的头像悬赏捉拿。莹玉披着袈裟,在乡民掩护下安然云游四方。由于他精通医术,闯州过县,走村串户,在百姓中间,依然如鱼得水。一次,他云游到了随县梅丘,那时日头偏西,天色已晚,他寻到山中一座小庙,借宿在庙中唯一的一个老和尚禅房中。第二天,他下山到村庄里游了一圈,回到庙里,对老和尚说道:“师父,你看庙堂上那些菩萨,香火稀少,风雨难避,世道昏昏,菩萨也遭罪呀。”老和尚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无可奈何地说:“这些年随州不是涝灾便是大旱,灾后又是时疫流行,十室人户,已空二三,农家没有余钱进庙烧香呵。”莹玉望着愁眉苦脸的老和尚,笑了笑说:“什么时疫?不就是乡村小儿常犯的黄疸病么。山中樵歌唱得好:三月茵陈四月蒿,六七八月当柴烧,我可借禅房一副锅灶,就在山中采些茵陈幼苗,和些荞麦糠,每日做一百个茵陈饼,卖给村中小儿,既充饥又治病,剩的余钱就给这破庙修葺修葺吧。”
彭和尚卖茵陈饼,一个饼有两个价钱,穷家小儿,一文钱一个,若买主是富家,他非要一两银子一个不可。梅丘乡的小儿,凡吃茵陈饼的,那些从头到脚全身焦黄的病儿,三五日病情缓解,七八日一个个都恢复了气色。半个月过去,他把银钱给了老和尚,自己只留点铜板做路上盘缠。一日午后,他打算睡个午觉便又上路远行,正迷迷糊糊中,忽听得禅房外那棵老桃树上有小儿争吵,他向窗外望去,原来是有农家小儿在摘桃,树上一个小儿将桃子扔到树下,树下三个小儿在争抢。
滚落地上的桃子有四个,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揪着一个总角小儿的头厮打,旁边一个髽髻小妹崽在啼哭。大孩子边打边捡起四个桃子,正要溜走,那个树上的小孩一跃身已跳到他的面前,一头撞在那大孩子的胸口,将他怀中的桃子撞落在地。“狗娃,桃子是我摘的,说好了一人一个。你为什么要打牛儿,又欺负细妹!”跳下树的那个孩子气咻咻的,他举着小拳头,还要上前惩罚恶童。
“玉珍哥,给我一个。”挨了打的牛儿化啼为笑,像遇着了一个小救星。
“我也要,玉珍哥!”细妹也边擦眼泪边伸出手来。
桃树本是庙里栽的,这群村中小儿,病好了也顽皮起来,居然来偷老和尚的桃儿。老和尚和彭莹玉都无意去制止,只是相对一笑,看这些顽童怎么个淘气。看着那个小救星般的男孩一人一颗将桃子分配了,四个小儿活蹦乱跳地离去,这时,彭莹玉忽有所思:“那个头撞恶童的小儿,项下悬一把百家锁,我在哪儿见过?这小豪杰今天算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干了一桩打家劫舍、除暴安良的勾当,唔,这小子姓甚名谁?”
“他叫旻玉珍,是山下农户旻学文的儿子。你忘了?前些天你还在他们家吃过斋饭呢。”
“哦,想起了,师父说的是。我看梅丘诸多小儿,唯独此儿天生豪杰!方今天下汹汹,龙潜九渊,若有良缘,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呵。”是日,彭莹玉赓即辞别下山,他追着远处小儿的身影,不由哼起乡间牧牛童子的民谣:
天高皇帝远,
世上不平多,
一日三遍打,
不反待如何?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至正十一年(1351)。
五月,黄河边黄陵冈,筑堤河工开挖河道的时候,突然掘出了一个奇怪的独眼石人。石人背上赫然镌刻着两行字: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个爆炸性的消息顷刻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万,原本天下民怨沸腾,聚集在黄河边颍、蔡一带的十多万民工,犹如一堆干柴,突来火星,怎不点着!
是夜,黄陵冈对面的白鹿庄,上千人举着火把,把夜空照得白昼一般,人群中筑有一个土坛,土坛上献祭天地的是一黑牛、一白马。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手提三尺利剑,一纵身,跃了上去,面对群情激愤的人群,他昂然呼道:“堂堂大元,奸佞当道,官做贼,贼做官。小民百姓,哀哉可怜,住无片瓦,衣无完裙,连年饥荒,饿殍塞路,四乡八野,何处不是人食人!反,是一个死;不反,也是一个死。而今天示谶语,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要活命的,咱们就死里求生吧!”
“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官逼民反,不反何待!”
“反了,反了,反了吧!”
坛下群众齐舞火把,人海中一片愤怒的呐喊。
祭坛上,那倡议起事的好汉嗖地抽出长剑,猛地刺向黑牛、白马,只见喷涌的血汩汩流进坛边的酒缸,造反的豪杰们纷纷誓告天地,歃血为盟,一场轰轰烈烈的元末农民大起义,终于不可遏制地爆发了。
起义军头缠红巾,打红旗,史称红巾军。为首的那位领袖,乃颍州人刘福通。与刘福通共谋造反的,是中原白莲教精神领袖韩山童,韩山童不幸在起义之初遇难。刘福通率领红巾兄弟们攻打颍州,前来镇压的元朝枢密院同知一路营妓相随,头晚上饮酒太多,又与大都来的美姬床笫厮混了大半夜,第二天猛听得营外杀声四起,他打马奔出辕门,哎哟,满山遍野都是头裹红巾的乱民,如大海狂涛层层包围而来,这颟顸的元将,不由扬鞭惊呼:“阿卜,阿卜!”(蒙语,阿卜,即走的意思),一彪亲兵连忙簇拥着主将,一溜烟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红巾军攻城略地,杀富济贫,把昔日作威作福的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剐的剐,杀的杀。所到之处,贫苦百姓欢呼雀跃,旬日之间,刘福通便拥众十余万,横扫汝、颍,势如破竹。反了中原,这惊雷般的消息传到江淮,传到湖广,那儿多年蛰伏民间的英雄也好,豪杰也好,潜龙也好,虎豹也好,虽然他们尚处在社会底层,是农家子、打鱼郎,是县衙小吏、塾师小子,是集镇铁匠、江湖丐妓,是水上贼、草头王,是托缽游僧、贩夫走卒,但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改朝换代,天翻地覆,一个个都乘时而起,走上前台,要呼风唤雨,叱咤风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