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元末乱世,军营生活说枯燥也非常枯燥沉闷,说刺激也刺激得光怪陆离。士卒们这些年轻的男子汉,在生与死的夹缝中玩命,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发泄性的快乐和赌的好运,每日充当的角色,都是在嫖与赌二者之间互换位置的。官军营盘里,军卒聚赌是常事,樗蒱掷骰,吆五喝六,输者垂头丧气,赢了钱的,揣起银子就往军市钻,因为那里有营妓,他们要解决性饥渴,不嫖营妓又找谁?
营妓,即是在军营中供军卒发泄性快活的女人。这种军营妓女制度,从来不是舶来品,在中国古已有之,其渊源可以追溯到秦始皇以前的春秋战国时代,那个著名的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便是始作俑者。勾践在讨伐夫差的战争准备中,曾屯兵寡妇山,这个寡妇山的得名就是勾践为了笼络军心,防止军卒逃亡,而将越国寡妇们徙置于山上,使军士游乐以娱其意的。到了汉代,飞将军李广之孙李陵,他是一方阃帅,曾率军出关御边,那时有许多罪人妻女发配去边地,被出征的将士藏匿在战车中抑配为妻,李陵害怕扰乱军心,将她们搜出皆剑斩之。这件事被汉武帝知道了,武帝连连摇头,责备做将军的怎么不讲究统兵之术?于是,他正式设立营妓,充数者,自然就是罪人女眷被籍没为奴婢的那些年轻女子。其意与勾践动机如出一辙。这些营妓也习歌舞,古乐府中卷帙浩繁的横吹曲,就属她们演奏的军中乐曲。进入元末乱世,军卒成为社会的主角,营妓便畸形繁荣起来。这种繁荣的惯用手段很简单,元军是官军,他们私闯民宅时,诬其户主通红巾贼,这就堂而皇之地将其女眷变作了罪妇罪女,驱入军中做营妓就十分符合朝廷的律令了。普州李仲贤元军,就设有主管其事的营妓使,其人是色目人,名叫唐兀秃,他一张橄榄形的长脸上嵌着两颗碧眼,军中人唤碧眼使君。对营妓中有姿色的翘楚角儿,他挑出来献给了将帅,将军帐前,日日歌舞,一般营妓陪士卒们淫乐,他是要征税的,这也算军中敛财的一个门路了。
元军未入普州时,这座州城也是商贾如云,青楼甚多,原本算得是一处佳人辈出的风流渊薮。民间花街柳巷自不必说,那州衙中迎来送往的官妓,酒宴歌舞,偎红倚翠,就十分撩人心旌。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官军千夫长到普州上任做州将,酒宴中他忽然垂青一位容色端丽、举止娴雅的歌女,觥筹交错之际,二人眉目频频传情。这歌伎名叫贞娘,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当新上任的青年州将请她侑酒唱一曲的时候,她禁不住噙着眼泪唱出了自己的身世——
奴本是明珠擎掌,
怎生的流落异乡。
人前乔作娇模样,
背地里泪千行。
三春南国怜飘荡,
何事东风没主张。
添悲怆,
哪里有珍珠十斛,
来赎贞娘。
青年千夫长是骑着花马来普州的,席间,人称花马千户。贞娘一曲终了,不由动了他的恻隐之心:“听姑娘的口音,并非蜀中人氏。不知姑娘家居何处?为何至此?”
这一问,问得贞娘珠泪扑簌而下,她啜泣着说道:“奴家原是陇右书香门第,因父亲坐罪锒铛入狱,按大元律令,奴家被籍没入官,名在乐籍,几经流落,方至于此。”
言罢,满座唏嘘,知州大人看着他俩男欢女爱,索性就把贞娘遣去州将军帐做一名燃香侍女,每日,州将巡营归来,贞娘就为他解甲更衣,随侍左右。入夜,红袖添香,灯下相依相偎,名为官妓,实则私妾而已。花马千户与贞娘恩恩爱爱,如胶似漆,但好景不长,先是青巾来了,绕城而过,接着李仲贤大军入城,满城都是兵,百姓知道,一场兵劫,普州是在所难免了。
现在天完红巾兵临城下,城外连营遍野,旌旗猎猎好不森严。李仲贤前次在潼川已损兵折将,再战必是凶多吉少,他在思谋,此次既然入川走了一趟,也算敷衍了朝廷的差事,眼下该如何退兵方为上策呢?
吴友仁前来叫战,无人敢迎战。李喜喜叩城骂阵,也无元将敢出战。这一天,红巾千户傅友德气恼了,他怀抱一坛醇酒,带了一队兵卒,也驰马至城门下挑战。友德是赌徒出身,惯于沙哑着嗓门跳荡叫骂,骂累了,下马饮酒,醉卧而眠,呼噜打鼾,全不把元兵放在眼里。这时城头上一员敌将看得分明,哼,你不过就是一个千户偏将,也敢如此欺人!那敌将打开城门,纵马挥刀驰来,他想趁人不备割取一个首级回去领赏。殊不知友德酒量如海,他倒在地上打鼾不过是佯醉。他一动不动,偷觑着敌将驰过了吊桥,突然跃身上马,挺枪迎战。友德枪法甚狠,一条枪犹如蛟龙戏水,直扎对方心窝,交手不到三个回合,便把来将挑落马下,兵卒们呐喊着扑过去,城头守卒急忙扯起吊桥,乱箭直下。红巾兵卒阵前捆缚了敌将上马,一路骂骂咧咧,也得胜回营而去。
元兵再不敢出城交战了,李仲贤整日窝在中军帐内喝闷酒。营妓使不敢怠慢,连日携着歌伎舞伎,为主将白日笙歌侑酒,夜晚侍寝解烦。
“你个鬼精的唐兀秃,你早年随你那胡贾老爹游乐蜀中,哪种美色没尝过,今日为何金屋藏娇,尽拿些二等货来敷衍老夫呀?”李仲贤一张秋茄似的脸皱巴巴的,年未五十却也极显老相。但他这张皮肉松弛的脸上却又偏偏生有一个鹰隼似的鼻梁,鼻梁两边是一对阴鸷的锐眼,阴森森,冷浸浸的,一盯上谁,谁就会感到毛骨悚然,脊背都会发怵发凉。
“将军说的是惠泉庵那个尼姑吗?”营妓使本是胁肩谄笑之徒,他熟悉主将的胃口,不由小心翼翼地禀报:“末将也是前些日子偶然路过,见那泉边汲水的小尼姑略有姿色,顺便就带回来了。”
“略有姿色?”李仲贤鹰眼中闪着绿光,“浅浅的蛾眉,黛如远山,一双丹凤美目,静如秋水。小尼姑好哇,二八少艾谁不喜欢,听说她的名字叫,叫文殊奴吧。”
碧眼使君唐兀秃连声诺诺,他一个小小营妓使岂敢留有禁脔,不待主将细问,他忙不迭地回去把小尼姑打扮一番,借着夜幕的遮掩,连夜备了一乘小车,匆匆将她送入了李仲贤的帐中……
文殊奴虽出于佛门清净之地,但却十分善解人意,李仲贤视她为宠压一寨的尤物,夜夜专房,须臾割舍不得。
没几天,乖巧的唐兀秃到将军帐前闲聊,寒暄之后,他特意给小尼姑带来了几件礼物。“将军怜香惜玉,不如让她做个侍儿常侍帐下。”唐兀秃本是一只沾腥的猫,对女人施以坑蒙拐骗,他样样在行,对男人猎艳的心态,他也了如指掌。他从一个包袱里取出了一套新做的衣裳,在主将面前谄笑着说:“花冠,罗裙,香罗带,样样齐备,还俗的小妞一定喜欢。”
李仲贤鼻腔哼哼着,打发营妓使走后,他招呼屏后的小尼姑出来,更换了侍儿衣裳,他禁不住在她香喷喷的粉腮上拧了一把,一下揽她在膝上,望着她幽幽的眸子嬉戏道:“笑一笑,我的心肝,回眸一笑百媚生,一笑值千金呀。”
文殊奴静静幽幽的眸子眨动一下,嫣然一笑,但转瞬间,又回复到静静幽幽,犹如一潭深不可测的秋水。
这些天,城下的厮杀呐喊声少了,攻城的红巾也没有把普州城围个水泄不通,这种欲战不战的态势反倒使李仲贤心下不安。多年的征战经验告诉他,兵不厌诈,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他摸不清天完红巾在玩什么牌,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若出城,等待他的,少不了有陷阱和埋伏。他想再遣当地官军出城樵采,以哨探细察,可这些土著官军每次都去得迟,回得早,不知他们留恋城中什么?哦,对了,前次唐兀秃去市井青楼,要带走几个歌伎,不是被那个名唤花马千户的州将扣下了么,看来,要掳走普州的美人充营妓,那个护花铃子要做救美的英雄呢。怪不得唐兀秃那小子,只好偷偷摸摸去了惠泉庵……李仲贤巡营归来,正在马背上东一头西一头地胡乱想着,抬头已见一个侍儿倚在帐门迎候他了,哦,天色已晚,盼归的文殊奴正对着他嫣然一笑呢。
是夜,李仲贤照例先搂着侍儿亲昵一番,然后叫亲兵下伙房去吩咐,小灶上烹鲜炒肉,给将军弄几个佳肴佐酒,佳酿醇酒吗,自是一坛一坛地蹲在将军帐下,要饮自取。佳丽侍侧,灯下调笑,帐外刁斗渐起,巡哨盘查谁何,这是一个战时的军营之夜。一会儿,酒菜齐备了,亲兵退下,帐内只剩下侍儿陪着将军小酌。
“唉,京城人言,巴山蜀水凄凉地,只有流放充军的,才去那儿。屁话,这全是屁话。”李仲贤握着一个银酒壶,高兴了,就自个儿往杯里灌酒:“蜀地温柔乡呵,青山绿水,美女如云。这一仗打完就要走喽,要走,还真有些割舍不下。”
“将军不是说还要去利川看看奴的家乡吗,这些日子我已学会了骑马,能在军中侍奉将军,家人见了也光宗耀祖呢。”侍儿一旁抿着酒杯,她须陪着将军拉扯酒话。
“哦,对了,你们利川出过武则天,你知道吗?”
“知道。小时候就听祖母说过,武则天没登基的时候,她叫武媚娘。”
“武媚娘也曾出家为尼,是一个尼姑媚娘,你听说过吗?”
“尼姑当女皇?女皇怎么会是尼姑?”
侍儿故意撒娇。将军哈哈一笑,一抬手,一把将她揽在膝上,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小乖乖,我要你做王妃娘娘,你知晓吗?”
文殊奴幽幽的眸子一转,又故意娇嗔起来:“将军今夜叫奴家陪饮,就是要将奴家送人吗?”
“哈哈哈哈,不醒事的小妮子!”李仲贤显然已有醉意了,他伸出那鹰爪似的干瘪的手掌,在侍儿粉腮上轻轻拍打着:“如今天下,草贼如麻,荡寇归来的将军就不能封侯封王?将军成了王爷,尼姑不就是王妃娘娘!”
军帐之内,一主一奴,几坛酒伴着一桌菜,任由他们嬉戏狎玩。时近夜半,李仲贤自备的几壶酒早喝光了,良宵美人,他今夜要一醉方休。他醉眼迷蒙地嘟囔着:
“酒,酒,再开一坛新醅的佳酿!”
机会来了!侍儿知道,狡诈的李仲贤手握银壶,银能鉴毒,平日真难下手。现在既然壶中酒已告罄,她顺手操起酒杓,转过身去,略一踌躇,便满满地斟了一大杯酒,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转瞬,那杯酒已握在了将军的手中。
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场精心筹谋的杀贼妙招,天不相助,奈何!李仲贤虽是醉了,但他那狐疑的神经仍醒着,他端起酒杯,不敢先饮,而是猥狎着搂紧怀中的侍儿,旋即,那只端酒杯的手挽起侍儿粉颈,一下将酒杯递到了侍儿的唇边:“乖乖,同饮,同饮!”
诱贼杀贼,岂可犹豫!文殊奴幽幽的眸子里像有一团火花忽闪了一下,她并不推辞,便从从容容就着酒杯饮了一口。李仲贤放下酒杯,只管搂着美人嘟嘟囔囔说酒话。说着说着,不见怀中美人应答,他扳过她的脸一瞧,啊呀——,这侍儿樱唇微张,嘴角滴着血污,她,死了!
李仲贤大吃一惊,他明白了这个小尼姑,连日来曲意承欢,不就是为了今夜这一招么?
事情正是如此。原来,惠泉庵原本是普州惠泉山中一块清静的佛门净土,年轻的尼姑不下二三十人,她们或是贫家孤女,或是守贞寡妇,或是婚事蹉跎的小家碧玉,或是避难暂寄的大家闺秀,在尼庵青灯黄卷之中,她们诵经静修,原本过着与世无争的寂寞生活,可是,突然一天早上醒来,先是听见尼刹背后有异样的响动,接着是山雀乱窜,仙鹤惊飞,未待她们梳洗完毕,一大群持刀的军卒已来到她们尼舍门前了。这是李仲贤元军进山大索,为首的就是那个碧眼使君唐兀秃,唐兀秃将尼刹里里外外搜索过了,他那张橄榄似的长脸阴沉着,两颗碧眼骨碌碌一转,便煞有介事地嚷嚷道:“通贼!惠泉庵尼刹通贼。来人呀,把东厢西厢各处尼姑搜索出来,一律严加看管。”
可怜尼刹中这一群遁世静修女,在佛陀菩萨慈祥目光注视的佛殿之上,无一脱难免灾,她们全都遭到了乱兵的日夜蹂躏,轮番淫污。不堪凌辱者,不是林中上吊,便是投井自尽,剩下的,一个不留地带回充作了军中营妓。
惠泉庵住持是一位早已瞽目的年迈师姑,人间罪孽深重,她守着一座空刹在思谋着如何铲除这人间的恶魔。也是天酬其愿,没几天,从利川来了一个化缘的小尼姑寄宿于此,瞽目师姑演说佛经上舍身除魔的比丘尼故事,授计于她行刺元军主将,这小尼姑也堪称佛门侠女,她慨然应允。在瞽目师姑的安排下,她于尼刹旁的水泉处汲水,被唐兀秃发现带下山,得以走进军营,走进恶魔的将军帐……她,就是十六岁的元末蜀中比丘尼文殊奴。
尼刹侠女文殊奴死了。
李仲贤在帐中独自狞笑一阵后,酒醉了,他又恼又气,气得他那张多皱的秋茄脸嘴歪眼斜。他狐疑的脾气又发了,这小尼姑竟敢在酒中下毒,背后操纵她的,是谁?惠泉庵已是一座空刹,小尼姑是远处云游来此的,无亲无友,谁能指使她呢?他思来想去,偏能从没有线索的地方找出线索,哎呀呀,怎么就没提防到他?这样一个秀目粉腮的小美人,他金屋藏娇多日,不是老夫催逼,他肯交出来吗?对了,前些日子他给小尼姑送来一套侍儿衣裳,那双贼眼滴溜溜围着侍儿窈窕的身段转个不停,他是对她割舍不了呀。嗯,不错,他离帐时,回头望着侍儿,欲说什么,但又把话咽了下去,这中间,不是明明白白地有名堂么!
这个他,就是碧眼营妓使唐兀秃。于是,第二天李仲贤召来唐兀秃陪宴,可笑这个碧眼使君还在自作聪明,他将自己玩过的女人转手给主将,得了主将欢心,又何须冒死去阵前厮杀?酒过三巡,他忽然发现侍儿不在帐中,他谄笑着道:
“那小妞是一枝解语花,昨宵陪将军小酌,她还酒醉未醒吗?”
李仲贤不露声色,心下暗忖,昨夜之事他也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串通好的?这种事儿是不能公审的,好,就让他见见结局吧。李仲贤转头吆喝一声:
“上菜!”
顿时,一个亲兵双手托着一个金盘,盘中一个食盒,亲兵恭恭敬敬送到碧眼使君的几案上,然后退下。李仲贤示意客人开盒享用,唐兀秃以为食盒中是赏赐给他的什么美肴珍味,他喜滋滋地捏着盒盖,刚一打开,哎呀不妙,食盒中哪里是菜,分明是一个美人头!且描眉画眼,涂脂抹唇,他定睛再瞧,这,这不是他从惠泉庵带来的那个汲水小尼姑么!
唐兀秃惊骇得离座而起,呆呆地立在几案前不知所措。怒不可遏的李仲贤早已上前,一把将他掀翻在地,无须多说,一刀就宰了他。苍天有眼,让这个胁肩谄笑之徒死得很悲哀,他的尸身被李仲贤亲兵剁成肉块喂了狗,他那颗橄榄状的脑袋,被李仲贤踢出帐外,旋即,又被亲兵们扔进了茅厕的粪池之中。
本来,战争这个怪物,从来都是叫女人走开的,但元末那个乱世,却把许多无辜的女人卷了进来,她们的生死荣辱,悲欢离合,成了这场战争不可缺少的内容。侠女与歌伎,往往是女人中的佼佼者,她们沉沦的人生际遇,聪颖的天资天赋,对一部人间的悲喜剧特别敏感,一以侠行留名青史,一以歌词流传后世。现在,不管普州城头如何风声鹤唳,围城之中,市井的青楼女子们又传唱开了一支新歌,歌名叫《金盘美人歌》,歌词曰——
昨夜金床喜,
喜荐美人体。
今日金盘愁,
愁荐美人头。
明朝使君在何处,
溷中人溺血骷髅。
君不见东山宴上琵琶骨,
夜夜鬼语啼箜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