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提到鱼和熊掌,马上会想起孟老夫子这句名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我很赞成这种现实主义。
譬如,当文学家,就得舍去当政治家、经济家、文化家的念头;同样,当了政治家、经济家、文化家以后,还要当文学家,没有超常智慧,没有非凡才气,通常都是要出洋相的。所以,刘邦,一生只写一首诗,玩玩而已;乾隆,一生虽然写了四万首诗,其实等于什么也没写,同样也不过是玩玩而已。因此,一个文学家,去当官,去经商,去搞什么大文化,也只能是点到为止。忽然,他官越做越大,忽然,他钱越赚越多,忽然,他就秦砖汉瓦、唐彩宋瓷,在电视台大喷唾沫星子,那就大可怀疑他原来是否为文学家的料子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能择其一,孟夫子两千三百年前的这番见解,至今仍具相当的真理性。一些同行所以产生这样或那样的无法两全的烦恼,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就是没有完全悟开这个道理而累心累力的缘故。
春秋战国时期的市场行情,已无法了解了,也许当时黄河流域还有大量的野生熊类活动,猎取比较容易,因而价格相对便宜。现在,作为美味佳肴的熊掌,其高成本,鱼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吃过鱼,但不见得都吃过熊掌。因为,前者易得,后者难求,除有钱有势有权者,有这口福外,一般小萝卜头是享受不着,也享受不起的。所以,凡是能坐在那儿坦然享用熊掌者,肯定都是大人物。
早些年,我认识一位不大也不小的干部,他说他就吃过熊掌。他之所以吃到东北名菜“冬梅玉掌”,是沾了他给当秘书的那位首长的光,那自然是大人物了,大得连整个饭店都有三级地震那种晃荡感。当这道名菜端上来,名厨跟进来了,餐厅经理也跟进来了。首长一尝,微笑,对身边作陪的省里负责人说,做得不错,味道也可以,就是,这只掌是冰箱货,怎么吃怎么觉得不如新鲜的入味,而且――喝一口茶,稍顿,才接着说下去――熊掌要想做得既筋道,又滋润,非鲜货不可。遂放下筷子,表示兴味不大。
那名厨点头哈腰,对餐厅经理说,这位首长,是真正的吃家。托了首长的福,我认识的这位朋友,得其所哉,大啖而特啖之,将那盘佳肴,一扫而光。讲完这段往事,他长叹一声,国文同志,我的首长得吃掉多少只熊掌,才能吃出那种细微差别的口感来呀!服了,服了!他赞佩不已。
孤陋寡闻的我,问他,那玩艺,吃在嘴里,到底是啥滋味?啥感觉?
他努力形容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于是,我也就明白了,这位朋友为什么总是中间人物,就冲他这没水平的舌头,也休想爬得太高。
据我观察,在我们周围,这类能吃出熊掌是冰箱货的大人物,不多,也不大容易见到。而经常接触到的,多半是自己感觉到是大人物的人。张牙舞爪,神气活现,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看得你直闹心。在文坛上,此等货色,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比比皆是。或以其哄抬物价的文名,招摇过市,或以其炒作而成的身价,不可一世,或以其出过一部弄潮小说,受到赏识,或以其写过几篇投机文章,风头忽健,便认为自己成为既吃鱼,又吃熊掌的大人物了。
一个小萝卜头,有了这种大人物感觉,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他从此不必仰脸看人;坏事,当别人开始仰脸看他的时候,就不免要抖擞(读如de se),要显白,要拿劲,要烧包。这时,若是戴着白色高顶帽的厨师,过来,向他请示:先生,你看,先上鱼,后上熊掌,行不行?
他眼珠马上弹出老高,不行,我就要一块上。这等自以为是的大人物,其特点,就是敢“开牙”。
何谓“开牙”,这是一句颇流行于“愤青”口头上的北京话,意思是这家伙真敢张嘴,真敢大言不惭,真敢开条件索取,而且脸不红,心不跳。通常在说出这个词汇时,前面要加上“他妈的”这个定语,偶然也不加,即使省略掉,那语气也听得出来,可见此等人颇招人恨。
事实摆在那里,什么都想得到,什么好处都不能将他落下,要了“东”,还要要“西”,要了“东西”以后,接下来还要席卷“南北”,自然便是这样一个结果,蛋糕盒子在那里摆着,盒子里面的奶油蛋糕,不翼而飞,全让那些真敢“开牙”的家伙,瓜分殆尽,连碎渣也不剩。因此,不能怪“愤青”骂骂咧咧,因为,道理再简单不过,社会全部的利益、资源、机遇、幸运,总量是有限的,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你有了,别人就没有,别人有了,你就只好空手。“愤青”看着这只空空如也的蛋糕盒子,能不瞪眼?
由于这个新兴词汇,我不禁想起汝龙翻译的契诃夫小说《牡蛎》,那里面也有一个敢“开牙”的。
一对父子,在莫斯科的一条热闹的大街上行乞,儿子已经饿到神志昏迷的程度,他指着饭店门口的海鲜广告说:“牡蛎!给我牡蛎!”这时,有两位戴高礼帽的先生站在他面前,瞧着他:“小孩子,你吃牡蛎?真的吗?这可有趣,你怎么吃法呢?”
于是,他们把这个小要饭的,领进那家饭店,给他要了牡蛎。
他狼吞虎咽地吃,最后,连坚硬的外壳也吃了。
“哈哈,他吃壳了!”人群笑了,“小傻瓜,难道这也吃得吗?”
这个在莫斯科大街上要饭的小乞丐,自然也算“开牙”一族。不过,他是上海话所说的“热昏”以后的谵妄,和那些在神志很清醒的状态下“开牙”者不同,不过,他颇走运,他吃到了。尽管最后连壳都吃了,出了洋相,但他吃的确实是产自法国马雷纳的牡蛎,挤汁的柠檬,是从意大利的西西里岛运来的。
也许你会笑话这个饿昏头的孩子,真是个妄想狂,也许你会俏皮一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是,千万不要以为所有患妄想狂的癞蛤蟆,都是可以嘲笑的。生活方程式之复杂性就表现在这里,变数是层出不穷的,不可能会成为可能,可能终于变为不可能,到嘴的鸭子,会飞,而莫斯科街上的这个瘪三,当真地吃到了牡蛎。人间的许多天方夜谭,经过验证,倒并非全是虚无缥缈的神话。
这就是让你啼笑皆非的大千世界,这就是让你欲哭无泪的人间万象,在这个社会里,有的是对付你这等小角色的不变常规,但是,那些聪明的幸运儿,却总是能得到逸出常规的例外。昨天,他还坐在小板凳上,残羹剩饭,吮嘴舔舌,视人眼色行事;今天,扶摇万里,直上九霄,睥睨万物,不可一世。昨天,还像孔乙己那样寒伧,就茴香豆,捏个小酒,仰人鼻息;今天,嘴里嚼着肥美流汁的生蚝,成了什么都得到了的时代宠儿。
这都是我们大家目睹过的,像刚出炉烧饼那样新鲜的天方夜谭。
故事到这里也就该结束了,但是,欲罢不能,因为时来运转的他,得意忘形的他,酒足饭饱的他,表演出色的他,不知为什么,鞠躬谢幕时,却在那张幸运的脸上,流露出那么一点点失落,那么一点点心虚,他发现黑压压坐满了观众的剧场里,掌声稀稀落落,让他沮丧到了极点。尽管打他爷爷那辈起,从未得到如此之多的荣誉、名声、实惠、利益,可是,他现在明白了,即使在这剧场里,他也没有得到全部,而这没有得到的部分,正是他最想要的百分之百呀!
呜呼,这就是孟夫子所说的了,“二者不可得兼”。你吃了鱼,就不可能再吃到熊掌,而你若是吃到了熊掌,也就别想再吃鱼。在文学世界里,百分百的满堂彩,那就更非易事。这些年来,多少红得发紫,能把人吓个跟头的作家,无一不在嘘声中落荒而去,不知所终。有的更惨,还未来得及轰轰烈烈,便倒彩声一片,不得不偃旗息鼓,吹灯拔蜡。
是文学,就是文学,不是文学,说下大天来,也不是文学。即使将这些名公的应景之作,每一个字都镀上黄金,拿到当铺去,柜台里的朝奉,只认镀上去的贵金属,而那些镜花水月的文字,在坩埚里,不过灰烬而已。
于是,这位幸运儿像那个吃牡蛎,最后连壳也嚼进胃里去的小孩一样,从别人的笑声里听出来轻蔑,从别人眼睛里看到了奚落。因此,怅然若失。鱼和熊掌“二者不可得兼”的遗憾,大概是永远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调整心态,“舍鱼而取熊掌”,得其一,就行了。
擅长写什么,不擅长写什么,你能够写什么,不能够写什么,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有的人,一出娘胎,就基本上定型了。即使求新图变,也不是吹一口气就成的事情。更有的人,一开始写,便是镜头一般地定了格,无可救药,只能永远依样画葫芦,直到寿终正寝。因此,稍有进展,不必封自己为写主旋律的种子选手,些许进步,也不必视自己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转世灵童,既然已经得到了超出想象的尽可能多的回报,关起门,偷着乐,也就行了。如果得了一,还不行,还要得二,要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齐刷刷地在剧场里站起来向你鼓掌,这就是北京人所说的“矫情”了。
这种“矫情”,这种一定要鱼和熊掌兼得的心理,成其信奉不渝的宗旨。拿官方的褒扬,得民间的赞同;有“下里巴人”的热烈拥趸,获“阳春白雪”的清名令誉;银子大大进账,职位步步高升,佳人许以芳心,乡党视为英雄,放屁有人叫好,记者紧追行踪,小头梳得锃亮,警车开道护行。于是,能得,必得,能多得,绝不少得,甚至连不该得的,也要得。我每当碰到这类文学上的抖起来的大人物,总觉得他身后有一个影影绰绰的死魂灵跟随,细看那张面孔,一下子认不出是谁,但那顶毡帽,似曾相识,啊,原来这些同行全部的快乐与悲哀,和未庄的那位阿Q先生如出一辙,大有如影随形般的相似之感。
这就让我奇怪了,然而,似乎又并不值得奇怪,我记得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在其《走向起点的旅行》一书中,提到他三十年代在上海对鲁迅的一次访问。他问过:“难道你认为现在阿Q依然跟以前一样多吗?”
鲁迅大笑道:“更坏,他们现在管理着国家哩。”
尽管他说的是三十年代的社会状况,时过境迁,21世纪已经到来,谁能担保再没有人做着阿Q在土谷祠里的梦,幻想鱼和熊掌兼得的胜利、满足、开心。因此,那些同行,在谢幕时的不自在的背后,是有一个阿Q的影子在的。
那是阿Q一生中最快乐的夜晚,虽然不过是幻觉,但他眼中看到的,却是所有人都齐刷刷向他臣服,也是时下那些作家所期盼的辉煌场面――
……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你不能不为大师笔下阿Q的这场幻境,其内涵之丰富,其概括之全面,其挖掘之深刻,其批判之锋利而赞叹备至。以上331个字,是中国农民心中的一本永远的《圣经》。在中国全部农民武装革命起义的过程中,从造反有理到打砸抢拿,从毁灭文化到横扫一切,从掠夺财富到宣泄性欲,从暴力革命到大开杀戒,都是按照这331个字行事的。
为什么说鱼和熊掌统统都吃,是典型的阿Q式的小农心态呢?包括一些已成大人物的作家,也摆脱不了这种贪婪阴影呢?
因为小农经济,是既经不起天灾摧残,更经不起人祸折腾的落后生产力。春天播下种子,秋天能否收获,是看不到的。惟其看不到,短期行为,就成为小农经济的特征。惟其短期行为,恨不得把能得到的所有一切,统统攫取在自己手中,成为其生存的全部目的。这种长期处于物质匮乏状态下所形成的占有欲,一旦可以张嘴,一旦可以“开牙”,那永无厌足的胃口,相当可怕,尤其碰上真他妈的大人物,确实很难侍候。
不过,阿Q是可怜的,他不过做了个醒着的梦而已。
第二天,当他打算到静修庵去“革命”的时候,接下来的场面,却是他没想到的,有人早在他行动之前,先来“革”过“命”了。这对他来讲,太痛苦了,在尼庵门口站着的阿Q,不得不诧异,不得不六神无主了。
这位最早在未庄喊出“造反”二字的“革命”先驱,发现这一觉睡坏了,不但错过了“革命”时机,而且,也跟不上“革命”形势,这使得耽迷于昨夜幻想中的阿Q,因被人家不把他当回事的冷落,被人家不带他一块玩的孤独,终于意识到,他的“造反”,其实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成功。某种程度上有点类似前清官场,不是从正途科举出身,而是靠金钱买来的“捐班”顶戴,作得数,也作不得数,可以作数,也可以不作数,因此,心底难免有些发毛。
写到这里,也就渐渐体会到那些吃到了鱼不满足,吃到了熊掌还不满足,更要等到全体观众向他鼓掌才满足的同行们,那种意犹未尽的缺憾。说穿了,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那种作不得数的“捐班”心虚罢了。
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中的《各种捐班》一文中,这样说过:“清朝的中叶,要做官可以捐,叫作‘捐班’的就是这一伙。财主少爷吃得油头光脸,忽而忙了几天,头上就有一粒水晶顶,有时还加上一枝蓝翎,满口官话,说是‘今天天气好’了。到得民国,官总算说是没有了捐班,然而捐班之途,实际上倒是开展了起来,连‘学士文人’也可以由此弄得到顶戴。”
在一个物质社会里,拿钱堆,拿脸蹭,拿屁股拱,拿舌头舔,几乎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情。对于捐班文学,鲁迅建议:“我想,倘作历史的著作,是应该像将文人分为罗曼派,古典派一样,另外分出一种‘捐班’派来的,历史要‘真’,招些忌恨也只好硬挺,是不是?”
其实,鲁迅看到的是三十年代的海上文坛,时至今日,不但弄潮派,有“捐班”,先锋派,有“捐班”,连罗曼派,古典派,也不是没有“捐班”的。老实说,没有“捐班”,文坛还真是热闹不起来。近些年,一起一起的冲击波,无不由“捐班”炒作而弄得惊天动地。若有这个机遇,我也恨不能“捐班”一下的。
我觉得鲁迅也忒认真了些,也忒把文学当回事,看他的照片,或者木刻、速写,多严肃,少笑颜,多正经,少悠闲。即便莞尔,也很有保留意味,即使轻松,也持战斗姿态。当然,应该有这种认真的、当回事的文学,这是中国文学的脊梁骨。但也不能全是这些,因此,偶有“捐班”文学助兴凑趣,谅亦无妨。
不过,大家若是重温孟夫子关于鱼、关于熊掌的古训,择一而从,知足常乐,也许文学的春天,便更加气象万千了。
南宋陆游有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这个中郎,就是蔡邕;到了元代,在剧作家高则诚的笔下,演绎出赵五娘寻夫的《琵琶记》,凄苦哀绝的她,所找的那个丈夫,也是这个中郎。历史上的蔡邕,并无重婚的事实,说他背妻再娶,是天大的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