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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非典时期的爱情

天气依然和往日一样,侯一凡下班的时候已是六点整了,他经过城小巷时老远就瞧见一大堆人正在墙根聚集着,瞅着什么,他挤进去一看,却是一张写在红纸上的布告。

布告

广大群众:

这几天人们都造谣说我是非典,有人说我已被隔离,也有人说已把我送往外地,现在我郑重声明:我不是非典型肺炎。非典有四个特征:一是发高烧;二是干咳;三是四肢酸软乏力、肌肉疼痛、头疼;四是肺部有明显阴影。但这几个症状,我都没有。可见关于我得非典的说法是造谣,是别有用心的,是为了抢生意而采取的卑劣手段。为了以正视听,本人在县医院作了有关方面的化验,结果都很正常,请大家放心地购买我炸的麻花。

附:胸透报告单和血细胞化验单

二〇〇三年四月二十三日

在这张红纸的旁边是两张16k复印件,上面画着心肺什么的,盖着一排红图章,复印件大约在砖墙上贴不住,所以就用胶带来来回回地贴了几道。

布告的对面就是麻花店,一名穿着油腻的人正站在门坎上,用双手捂着双眼,不停地在脸上搓着什么。从敞开的门可以望见有一堆麻花有秩序的堆积着。所有看布告的人都非常默契似的,望望布告,望望这麻花店的人,然后悄悄地贴着墙根儿走开。

看到这情形,侯一凡这才想起前天女友丽的小侄女佩蕾对他唠唠叨叨讲的,说这个炸麻花的呀是山西人,前几天他回了一趟家,山西非典闹得厉害呀,他就又跑回来了,结果发高烧了,一到医院去查呀,把医生全吓跑了,他是非典呀,后来呢,就被拉到外地治疗去了。侯一凡看着这人的可怜相,就动了恻隐之心,本想安慰他两句的,又一想,算了吧,无风不起浪呀,说不定真是呢,自己多这个事干嘛呀,赶紧回家吧。

侯一凡居住的地方是早年的县幼儿园,现在属于县文体局家属居住区,这个院子有一排石窑是公家早年盖的,院子倒挺大的,这几年,有些私人砌灶房呀柴碳房呀,盖得乱七八糟的,柴呀碳呀垃圾呀都一古脑地堆放着。一回到大杂院,侯一凡就嗅到了浓浓的药味,只见家家门前都支了药锅,都在忙着熬药,热腾腾的药气在院子里却并不上升,而是和雾霭一样低低地在院子里铺了薄薄一层。

隔壁大姐一见他就张开了嘴,“一凡呀,单位还没发药呀?”她大概刚做熟饭,在炉膛中间坐着个黑药壶,边上架着柴火,那些火焰呀此记得就和她这个爱说话的人似的,都睁着抢着从锅底边往上冒。

“什么药呀?”侯一凡不知道。

“你呀,难怪丈母娘说你是书呆子呀,就知道看书呀写字呀,非典闹得可凶啦,县里各单位都发药呀。我们家大刚呀他单位就发了三包药的。”

“哦。”侯一凡应了一声就开了门。

刚进得门,大姐就拖着个拖鞋进来了,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家里一站,侯一凡顿时觉得家里就拥挤了许多。“一凡呀,这是大刚他姑夫托人从北京弄来的药方,是专门防治非典的。”大姐把手中一张已皱得不成样的纸,递给一凡看。她的一双手几乎胖得没了手指,净是一些窝儿。侯一凡接过那张纸一看,只风上面非常潦草地写着一些字。

主要功能:益气化湿,清热解毒。

药物组成:生黄芪10克、败酱草15克、薏苡仁15克、桔梗6克、生甘草3克。

用法:水煎服,日服一剂。

“哦。”侯一凡看了一下就又递给她。

大姐没期待到应有的反映,就拿着纸又凑了过来,神秘地指着给一凡又把药方挨个儿读了起来。侯一凡心里只能苦笑了,大姐就是这得性,热心肠,性子急,可就偏巧不识趣。比如说,她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什么时候不该说什么,再就嘴里老有股异味儿,但她偏偏不知,说话呀就爱神秘地讨近乎。

“药你到底管不管呀?”这时,大刚在外边吆喝起来了,听得男人喊声,大姐这才记起了还有熬药任务的,忙赶着往外走,她一连走,一边大声说:“叫叫叫,赶着得非典呀。”

听得这句话,侯一凡就笑了。

听着大姐富有节奏的拖鞋声叭嗒叭嗒走远了,侯一凡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是新闻联播,在屏幕下方滚动着一行寻人启事:4月22日下午3时左右有一男一女两名乘客乘坐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由中医医院大学管理学院前往东方医院,男乘客年龄20岁左右,身高1.70米,戴眼镜和口罩,头发偏长,女乘客1.65米,年龄50岁左右,短头发,戴眼镜和硬壳口罩。二人先后打过三辆出租车,其中两名司机已经找到,还有一名司机下落不明,请知情者及本人及时与本台联系。看着这些,侯一凡心想这和抓捕逃犯有什么区别呀,他这才感到非典也许真临自己近了。这时屋里已暗下来了,但他仍然没有开灯,只有电视画面在不断地闪动着,他想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人类是不是到了末日了呢?卫星上天了,电脑上网了,核武器吧,据说可以把地球毁灭十多次,再说又可以克隆人什么的,只要有条件、有技术设备,一个人就可以克隆出千千万万的一模一样的人来,这人类社会再还能如何发展呀。再说这些年又净怪事儿,八十年代甲肝漫延,九十年代洪水肆虐,艾滋病更是到处都能听到它和熊一样的沉重呼吸声,现在又闹开了非典。这些该不是人类社会到了毁灭时候前兆吧?这样想着,一种悲哀的情绪就象熬药的药气一样在他的心头冉冉升起,人活在世上可真他妈凉啊。

想归想,晚上十点的时候,侯一凡照例上了网。这些天,上网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他的心随着网页一页页翻动而激动着,他都能听到自己怦怦心跳的声音。照例进入新浪,进入只爱陌生人,然后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稻草人,这时的侯一凡端来了茶,拿来了烟灰缸,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起来,然后屏声静气地等着一个奇迹的出现。他轻点鼠标仿佛怕把旁边挂着的那些名字惊醒似的。爱你没商量——这不会是她,她是不会这么粗俗的;我是美人——更不会是她;叫蝶舞的吧,看来象是个小女孩的名字;叫圪瘩的更不是她了,她不会这么刁钻古怪的。有几个聊客开始找他了,第一个是叫一夜情人,他非常牛皮地说道:“顾不上”,第二个叫让世界充满爱的问他好,他说:“不是我的朋友就靠边儿”,最后来了一位绝代佳人,他就用了一个“忙”字给打发掉了。这一个夜晚就和许多天以来的每天晚上一样,他就那么傻呆呆地坐着,看着大屏幕上的字象雪花一样的星星点点地飘,后来他索性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倚窗观雪飘,然后就一直看着这些红男绿女聊。等到夜里十一点半就在他连连打呵欠的的时候,公聊上忽然出现了阁阑秀三个字,并且后边有一串字:阁阑秀对稻草人说:天荒地老,真情永远,山高水长,明天再见。字被定义成红颜色的,来回滚动着。见到这个名字,侯一凡热血沸腾,全身象打摆子似颤抖了起来。他用鼠标轻点这个名字,可就在这时,电脑死机了,只有那一行红字围在一大堆黑字中间就象熬药的火苗似地闪动着。

侯一凡忙重新启动,可是等到他再进来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这个名字了。

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啊!

27岁尚未婚配的侯一凡关了机,恶恨恨地想骂人。

在全世界、全中国、全地方人都对非典操心的时候,侯一凡之所以对其不关心,主要是他把心思全操在一个网络女人的身上了。那是个网名叫阁阑秀的女人,她告诉他,她是广东人,30岁了,至于工作么,是做生意的,目前在一家公司打工。其它的她就什么都没说,当然侯一凡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侯一凡和她聊了两次的,那个女人可真会说话,每一句话总是在意料之中,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意味无穷,令侯一凡兴趣盎然,激情倍增。他俩说呀说总有谈不完的话,在这两个夜晚,侯一凡总是对那间聊天室充满了眷恋,舍不得离开那间聊天室。那两天呀,是他所有上网的日子最快乐的两天,白天上班他就趴在办公桌上温习着他俩说过的话,然后一分一分等着黑夜的来临。然而自从这两天以后,在侯一凡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这个女人之后,这个女人就再没有出现过。而这时我们的侯一凡却自以为她是世上最好的女人,疯狂地陷入了单相思之中了。这种疯狂的情绪使他变成了诗人,他热情洋溢、充满激情地疯了一般地给她写信,每天一封,从不间断。然后就眼巴巴地等着她回信,或者等着她出现在聊天室的屏幕上。——当这样的信写了十五天以后,他仍然没有接到信,那个女人也再没有出现在屏幕上。我们的稻草人就彻底失望了,悲哀极了,伤心到了极点,他为她写了最后的一封信。为了使你我充分了解侯一凡这个情钟,我现在将全文抄录如下:

——唔唔算了吧,就这样忘了吧……

阁阑秀:给你写了许多信,不见你的人也不见你的信,我想大概你是不想理我了。我原先打算再给你写信的,一直写下去,写到你开口的那一天,现在看来信再写下去你也不会回的,而我呢也只会成为一个你更加讨厌的人。

我网上是没有朋友的,在网上我对朋友要求是十分严格的,首先是热爱生活有许多爱好与乐趣的,我所碰到的人都是不擅长说话的人,而你的话却说得非常好,和你聊天,每一句话都出乎人意料,又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令我兴奋不已,激动不已。还记得我们的那两次相遇么,哦,那可真是令人难忘的日子,你说得每句话都令我怦然心动,一直到现在我都还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我迄今为止上网最快乐的两天,这也是我以后多次找寻你的原因。

第三次见你忙得不可开交,顾不得和我说话,我呢有一个朋友正缠着走不脱,最后一次见你是我喝多了酒,聊了几句结果被朋友叫走了,你说你也下的,要给我写信的,从此便失踪了。

——我把你给丢了。

网上对一个人的了解是非常少的,比如性别或者年龄或者工作学历等等,我对你知之甚少,可是我不想管这些,我只是想找个可以说得来的朋友,一块说说话渡过这漫长而又寂寞的岁月。其实真有那么一两个好友,在我们寂寞的时候,想想他们,或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读读他们的信,再或者在我们受伤的时候,对他们诉说诉说,不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么?

至于说话呀是不是得罪了你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在你身边我总有股说不出的亲切感,说话有时是很放肆的,但我觉得我这人,身上还是有优点的,那就是诚实、宽容、心底善良。

真是遗憾而又别无选择,一切好象一本吸引人的书或者音乐翻开了第一页或者听了第一章节后,就没有下文。

告诉我你我怨枉透了,也伤心透了,前两天我把名字改成找阁阑秀可是找不到你,昨天碰到一个广东女的又打问起你,还是没打问到,由此我对网这东西失望透了。

尽管网曾经给过我一份美好的向往,给过我一个充分想象的空间,一个做梦的机会,给我生活增添了无限乐趣,然而我还是得从此告别它了。

就此打住,不再写信。

四月二十日深夜

侯一凡这封信写得满怀深情,而又充满激情,他想啊阁阑秀一定会被这封信打动的,会给他回信的,或者会在网上找他的,然而一直等到今夜她的名字就那么一闪不见了。

网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呀!真绝情呀!一转眼功夫就不见了,改个名、换个名你就认不得了,真是的。你在这儿着急呢,她呀说不定就在你的身边正朝你做鬼脸逗着你玩呢。这叫他妈的什么破网呀。侯一凡这次可真的要铁了心离开这个聊天室了。

第二天和往常的天气是一样的,八点钟照例吃一点油条麻花什么的,仍然可见街上有三三两两打扫卫生的老大妈扫得尘土满天,有戴了红袖章的市容稽查大队人员来回闲逛着。所不同的只是街上的法国槐露出了一些嫩芽儿,就这还是侯一凡差点儿碰到树上才知道的。然后他就开始上班呀,签到呀,打扫卫生,再把桌上尘土抹净了,最后领导就来了,照例开会,照例念了一大段报纸。大家一边听一边就把报纸翻得呼拉拉响。开会结束了,照例隔壁单位有几个人来闲聊了一阵,大家又和非典开了一阵玩笑,最后隔壁的大柳来了,放肆地坐到会计小霞身边,开着一些枯燥而又乏味的裤裆玩笑,于是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打发掉了。对于侯一凡来说,全部工作是填了一张关于单位妇女三查的通知单,上了两趟厕所,喝了三杯开水,翻了四张报纸,说了一大堆废话。到了十一点半,公务员们都开始下班,他却走不得,因为他还要接电话儿。等到人都走光了的时候,侯一凡面对着一大堆文件孤伶伶一个人坐着,就有了悲哀感,心想:在这张办公桌前自己大概会坐到老的,坐到官位升了,坐到儿孙满堂,坐到头发白了,坐到整个脸像核桃一样,坐到身体发福起来,坐到象刘主任那样得了脑梗塞,神情迟纯,走路蹒跚。这样想着想着,他就听得肚子里咕咕响,接着就拉长声音放了一个屁。

下午上班的时候单位果然就发了药,领导说这是秘方,是用来防非典的。中药统一用材料袋装的,里边是一些叫不名的散发着浓浓的药气的东西。每人发三袋,得喝三天的。领导说,下午放假,大家熬药喝,大家一定要把喝药提到政治高度来认识,药是一定要喝,并且不能偷工减料的,一方面为了自身安全,另外呢,也是为了他人安全、为了全社会安全。领导就是这,什么事情到他嘴里都一套一套的。侯一凡呢这时就想着,干脆拿药孝敬丈母娘算啦。就在侯一凡正准备提了材料袋走的时候,大柳却哇哇叫着揭开了门帘,“找小凡呀,他在忙着发药呀。”他人并不进来,而是站在门外手提着门帘。“小凡有人找你呢。”这时侯一凡只见从大柳举起的门帘下走进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人。

“是你,侯一凡么?”女人落落大方地问。

“是呀,你是……”侯一凡不认得这个女人。

来的女人却并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瞅着他笑着,停了一阵,才说:“我是从广东来的,我昨天发给你的信没看见呀?”

“什么呀?”侯一凡摸不着头脑。

“我是广东的阁阑秀呀。”女的把东西放下了,满含笑意地地说。

“阁阑秀?”侯一凡愣住了,忽然猛地惊醒了,“哎哟,天呀!真的是你呀?”他一下子激动万分。

“不象啊?”女的说。

侯一凡仔细打量着她,见她长得并不美,肤色黑黑的,人俏瘦一些,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睛,鼻子、眼睛、嘴呀全聚在一块儿,头发就那么松散地披着,是那种典型的广东女郎。大约是长期坐车的缘故吧,神情略显疲惫,但浑身处处都散发着灵气。侯一凡见大柳走了,又有人好奇地揭开门帘看,就提起她的东西说:“下班啦,我们回吧。”不知怎么,他就把走说成回了。女的也站起了身,顺手拿起了放在床子上的药,在鼻子上嗅了一下,说:“这东西呀,可是不能忘拿的。”俩人的这两句话语、动作是如此的默契,像两个老朋友似的,这使侯一凡感到心里暖洋洋的,走在政府大院,他胸脯挺得挺高的,第一次有了等人挎胳膊的感觉。

身后,大柳恶作剧似的在一遍遍呼唤着侯一凡。

这就是稻草人侯一凡在一遍遍思念着的阁阑秀,这也就是等得我们的主人公灰气丧气的阁阑秀,这也就是侯一凡一遍遍骂着的和狐狸精一样出没的阁阑秀。阁阑秀说,她到西安开个会,临完了,她就想啊来看看他,看看这个小她三岁的小弟弟是个什么样儿。她还说她本来要回信的,可是信写了几遍都删掉了。

“为什么呀?”

“这你就不明白了。”阁阑秀笑着说。

阁阑秀的到来,使侯一凡手忙脚乱起来,其一是要把她先安妥好的,他就和大柳联系,大柳和他是同学,新升的正科,掌握着一个小单位的,是可以批条子的,大柳说了一萝筐的废话,然后爽快地答应了。他就领着她以大柳单位的名义到大禹宾馆开了一个房间,在登记时候,阁阑秀说,其实不用你登记的,我自个登记就成。但侯一凡是个爱面子的人,她再就没有说什么。侯一凡将她安妥好了,本来要找女朋友让她送药给她妈的,可是丽不知那儿去了,联系不到,侯一凡只得自己给丈母娘去送药,把个丈母娘乐得愣是提着药站不门口不想回家。紧接着来了个亲戚要他托人给孩子转学的,还有个朋友要他帮忙找土地局的江涛的,侯一凡把这些都满口答应下来,然后就在房子里转圈儿,等着客人离开。等客人都走光了,侯一凡就关了门,一个人躺在床上把阁阑秀想了一通,她是什么样的身份,是不是个女骗子呀,是不是大款呀或者是小蜜呀,这一切背后有没有隐藏着什么呀。她来的目的真像她说得那么简单么?不会吧,她可从来没给我回过信的呀。她还有什么没说么?但是想归想,这些事情他现在根本闹不清的,因为他对她知道的太少了。

最后他做出决定,明天请假一天假陪她到壶口瀑布玩一玩,然后,再看吧,也许她就该走啦。决定做出以后,侯一凡马上安排事儿,先是把三查通知单送到了计生站,接着为单位起草了一个成立非典领导小组名单,再就写了一张请假条装在裤袋里,等着请假。除此而外,他又将小屋收拾了一番,将墙上的画贴端正了,将臭鞋破袜子一股脑地塞到破纸箱里,到这一切忙完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了,他就赶到了大禹宾馆。

这时,这个广东女人大约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她洗了澡,此刻正在写字台前打扮着,薄施着淡粉。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衣衫,秀发用一根丝带轻轻挽就,就那么坐着,背对着侯一凡。从背面瞧着这个女人,侯一凡觉得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飘逸的秀发,浑圆的脖颈,生动的曲线,处处透露出一种典雅与尊贵。再加上霓红色的灯光,室内的红地毯白墙壁陪衬着,哦,典型的一个贵族少妇呵。而我们的侯一凡此刻却相形见绌了,粗糙的皮肤,破旧的皮鞋,扎根领带,穿着一身新西服,怎么看怎么像个第一次上丈母娘门的新女婿。

“我呀,到西安开会呀,以为你是怎样的风流才子呀,所以特意来看看的,哦,没想到呀……”女人一边往两边眼角擦着什么一边说。

“失望了吧?”不知怎么,侯一凡觉得这一切挺别扭,说话也就带着气。

“是有点失望儿。”女的望了他一眼,“个子还可以,就是没我想得那么帅。”

这样有伤侯一凡自尊心的话是他万万不想听到的,在生活中,我们的侯一凡别的什么本事都没有,可是维持自己那点自尊心的勇气是足够的。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帅哥的。”侯一凡的话中也有了话。

“是呀,没说过呀,那有什么关系吗?”女的扭回头奇怪地问他。

“帅哥可多的是,象郑伊健啦毛宁啦蔡国庆啦,这样的小白脸呀满街都是的。”侯一凡说。

其实生活中侯一凡是个非常害羞的人,别看他年龄这么大了,可是至今见了女的脸还会红的,但偏就认死理儿,属于典型的书呆子。阁阑秀不知道他和他丈母娘吵架的事,要是知道呀,也许今晚就不会说这些话了。侯一凡的丈母娘呀是小县城出了名的泼妇,侯一凡和丽订婚的当天,丽的妈高兴极了,当时就要丽给一凡买了一身西服,西服一买回来,丈母娘心里高兴呀,就要他穿上试试,结果一试满合适的,丈母娘就得意忘形了,说了一句到底是“人凭衣裳马凭鞍呀”。这书呆子侯一凡听着是嫌自己衣着破烂了,一气之下把衣服脱得往茶几上一摔,拉着父亲就出了门。后来又经旁人说和,亲事总算没散,可是侯一凡一直不谈婚嫁的事,说到底还是肚子里的疙瘩没解开。

两人话不投机,就都沉默了起来,侯一凡就觉得脖子里的那根领带勒得难受,他就用手来回地扯,把个领带扯得和小朋友勒的红领巾似的。隔了一会儿,侯一凡就起了身说:“这儿有个壶口瀑布,还是可以看看的,明个早晨六点起床,我等你。”

“怎么,你今晚要回去住啊?”阁阑秀奇怪地问他。

“回去还得熬药喝呢。”侯一凡紧接着加重语气地说了一句,“草木皆兵,预防非典呀。”

“哦哦哦……”女的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神,不说话了。

今晚的谈话使侯一凡别扭极了。出了宾馆门,他将领带摘了,往裤袋里一装,然后把西服脱了,往肩上一搭,嘴里唱着哩个啷,二流子一般地走了。

夜里他就没回家,而是找到大柳挖了半夜的坑(玩扑克牌),输掉了一百块钱。去他妈的网聊,去他妈的美人吧。

五月是陕北高塬的旱季,水流量小,然而对于壶口瀑布这样的特殊瀑布来说却是最壮观的时刻。400多米宽的黄河汹涌澎湃着猛然收束灌注到宽约40米的壶嘴中,形成了这千古绝观。巨流翻滚,波涛震天。壶口瀑布水流量大了就易把龙槽填没,没了瀑布形状;水流过小,就没了气势,而五月,却是二者兼备的,既有了可观性,同时又有着撼人心魄的气势。

黄河怒吼着,十多里外都可以听见它的咆哮声,十里龙槽,波涛汹涌,怒浪翻滚,溅起巨大的水雾,婉似万头雄狮,犹如千条蛟龙,撼地动天,波澜壮阔。溶入这样的大自然,人们的心情都会变好起来,而侯一凡与阁阑秀这两个不是怨家不聚头的恋人一到这里,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此刻的心情也格外好了起来。壶口以它一泻千里的大气势征服了这一对年轻的伙伴。是啊,聪明、年轻、精力充沛,又在这样气象万千的景象里,个人的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阁阑秀这个都市女人一到大自然马上露出天性,她象个顽皮而任性的小孩子,处处都好奇,又象一只小兔子似的处处都胆怯,手牵着侯一凡,在这儿瞅瞅,那儿看看,总是看不够。而侯一凡握着这张扑腾腾犹如一只小鹿一样在蹦跳的小手,心里舒坦极了。

“别看啦,小心被水冲跑啦。”一凡说。

“不,要看。”阁阑秀象一个小女孩似的撅着嘴说。

就在阁阑秀倾下身子探视壶口湍急的河水的时候,忽然一阵巨浪翻来,溅起的水浪从悬崖上直扑上来,溅在了他们身上,把他俩浇得象落汤鸡似的。“啊。”阁阑秀大叫着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沿着石崖热情奔放地跑着。

“你疯了?”侯一凡追上去抓住她。

“刚才我已经死过一回啦,”她兴奋地喘着气告诉一凡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珍惜的呢?你说。”她眉飞色舞,眼睛里流露出一片光芒,两颊因激动而通红。

“完了,我失恋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侯一凡也仿佛变成了诗人。

“你坏透了。”阁阑秀猛地贴在他耳边说完就转身跑走了。

“你什么时候,能改了这毛病?”

“什么毛病?”

“任性呀。”

“我告诉你,一辈子也不改。谁让你惯得呀?”她娇气地说。

侯一凡心中的喜悦象啤酒沫一样向上涌。

但使他们感触最深的是孟门山上,孟门山其实是大河中心的两块巨石,据说是大禹治水时从玉帝那儿盗来的两块神土,用来镇伏蛟龙的,河水涨它就涨,再大的河水也淹不了它的。他们俩就沿着铁索桥走过去。

这儿视野开阔,宁静下来的北方的大河此刻凝结成一块古铜色的板面舒缓地流动着,优美抒情地舒展着身子骨,金波荡漾,鳞片悠悠,象个美少妇似的慢条斯理地梳妆打扮。群山影影绰绰,罩在一片雾霭之中。遥望瀑布,水雾迷茫,一道彩虹在空中若隐若现,平空添了几份虚幻的美丽。

“好美呀。”阁阑秀由衷地叹道。

她此刻全身心都沉浸在此情此景中了,面对着从大河上刮来的长风,她伸展着胳膊,眯着眼,将自己尽情溶化在这大自然中。侯一凡此刻就站在她身旁望着她,只见劲风吹过,阁阑秀身上迷人的曲线一览无遗,象一棵树一样亭亭玉立,倩影婆娑,长发飘逸,丽影迷人,更有无限的婀娜多姿。侯一凡感到这个女人真是美丽极了,顿时英雄气生,豪情万丈,激情飞扬,他面对着黄河大声喊道:“黄河——你记着——,我爱阁阑秀……”

其实像侯一凡这样心灵容易被感染的人,尽管他有着远大的抱负,有着达则兼济天下的雄心,但是充其量今生顶多不过成为一个艺术家罢了。

过了一会,激情消退的他们在一块凸凹不平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多美哟。”阁阑秀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半倚半靠着他,轻声曼语着,陶醉在那深沉地流动声中和一片雾气中。

“你觉得黄河象什么?”

侯一凡没有回答,完全沉浸在一种情绪中。这就是黄河,它热情奔放,坚强和深沉,它流动着,不寂寞也不孤独,完全是一条男子汉的河。她望着远方,眼神似乎在望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望见,“这是一条男人的河……”她说,“哦,此刻我多么愿意我是河中的一朵小浪花,随着那黄河一起漂流哇。有时我很苦恼,真的苦恼极了,我常常觉得生活就象一只船,靠了岸,人们都挤着下船,你夹在其中也被挤下了船,没有人在意你是否会下船的,我觉得累极了。上学的时候盼着有个工作,工作啦,盼着有个家,有了家可是觉得还是无依无靠的,就开始整天把自己投入到生意场中,聊以解除自己的寂寞。可是肮脏的生意呀得说多少废话,掩藏着多少污垢呀。——可就在这些天里,在我每天说着假话、每天繁忙应酬的日子里,有一个北方的小弟弟却对我写着信,他呀,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对我根本没有了解,什么都不知道,可就是一天天地给我写着情书……哦,他是那么纯真,而又一往情深啊。他不知道,那是我早在春闺里就做着的一个梦,辽远的一个梦,我离那已经很远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他使我看到了一汪清泉,看到了一泓湖水,我很快就喜欢上了他,他不知道,每天在繁重的工作中读他的信成了我最大乐趣……成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是么。”侯一凡轻轻地揽住她。

“你呀,那些信写得可真好啊。”她扭回了头,黑炯炯的眼睛,真挚而又诚恳地望着他,她的淡红的嘴唇微张着,唇纹匀称而又细腻,全身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侯一凡心醉神迷,全身象一瓶酿了多年的老陈酒似的,热血沸腾,疯了一般地一下子抱住了她……天哪,多么美妙的时刻,这一对相爱的男女,此刻都能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都能感觉到万般柔情象正像一股泉水一样泊泊地流动到对方的心田里。

风儿静,天空蓝,黄河万古如斯不变地流。

今晚他们就决定住在壶口,侯一凡给单位领导打电话续了一天的假,领导说,正是非典时期,县上制定了十八条政策,每个单位也要成立相应机构的,要制定相关的预防预案与措施的,盼着他能早点回来,还等着起草材料呢。侯一凡又给女朋友打电话,丽接电话时非常警觉问他在哪儿,侯一凡就哼呀哼地不敢说出准确地址。因为她知道丽的脾气,她可是那种鱼死网破的女人,要说在壶口呀,她今天就敢雇辆车连夜赶过来呢。

侯一凡怕得有理。

别看在大自然里我们的侯一凡如鱼多水,游刃有余,但论起床上功夫,他还是明显地暴露出了经验不足的毛病。

看着满目流情的阁阑秀,望着如梨花般雪白的胴体,望着娇气微喘的现实中的美人,我们的英雄侯一凡手足无措,慌手慌脚,那情景倒仿佛一个小孩子上了个大汽车,又是兴奋又是手舞足蹈,但就是不知道该干什么。阁阑秀呢,就那么躺着满含笑情望着他,和一个母亲似的,疼爱地看着孩子在玩一大堆自己弄不懂的玩具。

“你呀,这么笨呀?”阁阑秀望着他满头的大汗轻声地责备他。“是处男吧?”

“有过一两次的,但都慌慌张张的,没尝出味。”侯一凡轻声说。

“哈哈哈……”阁阑秀大笑着,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在床里翻了个过,“你呀,纯粹一个大男孩,哦,真心疼死我啦。”

但很快,在这个神秘的世界里,在这个令他怦然心动的天地里,侯一凡就轻车熟路了,并且靠着年轻,越战越勇了,侯一凡激情如海浪般涌起,一浪高过一浪,这时他再也感觉不到她是贵妇人呀,只是觉得她是一个在自己怀中飘摇如树叶、低低喘息着的小女人。这种高昂的斗志使得我们的女主人公毫无斗志了,最后她浑身酸软,有气无力地说:“怕你啦,你干脆别叫稻草人啦,叫北方狼算啦。我呀,真算服了你啦。”

“你呀,扭过头让我瞧瞧你。”她说着,用两只手把侯一凡的脸整个给扭过来,瞧呀瞧,“哦,整个一傻小子么。我们公司的人这两天呀都不知道他们老总哪去了呀,手机我也关着,要是他们知道老总跟一个傻小子私奔了还不笑掉大牙呀。——你说你呀,就聊个天呀,写什么信呀,一天一封,哦,得,我的信箱都被你那些肉麻的字眼塞满了,可等我看着有了瘾啦,得,你又不写了,你可真有本事哦。”

“那里哦,我接不到你的信呀,我还怎么写呀?”侯一凡说。

“你呀,我都三十岁啦,你才二十七岁,我怎么给你写呀?”阁阑秀说。

“那有什么关系呀。”侯一凡说。

“你可真是傻孩子呀,”女人用手扯着她的耳朵,“年龄呀,对每个女人重要的很呢,再有本事的女人都是年龄的俘虏。”女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一个人笑出了声,“瞧你乱七八糟地给我写些什么,有一天你说呀给我个脑筋急转弯,说有一头猪呵走着走着就一头撞到墙上了,问我怎么回事,我一天都没想出来,后来我又问我们公司的人,可他们都不知道,第二天倒好,你来信说呀是原来这头猪呀脑筋不会急转弯,可真有你的呀。好小子。绕着圈骂人。后来,我都没脸给我的员工们说,怕他们笑话我。”

“哈哈哈。”侯一凡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女人忽然咳嗽起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

“你怎么啦?”侯一凡关切地问。

“哦,大概有些感冒啦,你拿点药给我好么?”侯一凡给她拿来了药,又倒了一杯开水给她。女人还在不断地咳嗽,手中的茶杯在不断地抖动着,有几滴水滴到了床上。看到这情景,侯一凡就听到自己的心里咯嗒一声,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这几天的非典,这女人该不会染上非典了吧?女人似乎也注意到他的情绪的变化,心情也深重起来,就说:“睡吧睡吧。”又说:“我对你说呀,你呀就是心肠太好啦,对人心太诚,这样要吃大亏的。”

天上一日,人间十年,没有人比侯一凡对这两句话感受最深的了。侯一凡回来的时候,明显的感到青山依旧,大地依旧,可人们的心态却变化了。首先预防非典有了进一步的加强,在他们路过连接秦晋的大桥时,县里往那儿派了公安、交警及医护人员,所有山西车辆一律到此为止,不准进入宜川境内,来宜人员必须经体检与杀毒后方可入宜。大街上人少了,却多了许多戴红袖套的人。各单位都相应地制定出了规定,凡是从外地归来的打工人员必须强制性给予检查。各种消息都来了,铺天盖地的,人们都在哄抢着买面呀油呀盐呀药呀,恨不能把整个商店都搬到自己家去。再从电视上看,全国的非典这两天新增320例(疑例120例),而陕西已增到25例了,确诊三例,小县城的人都在传说着、议论着谁又发高烧了,谁又可能是非典呀什么的。

安排妥当阁阑秀,侯一凡还没进家门丽就拨通了他的手机。丽说话急急匆匆的,跟连珠炮似的,等他刚进门丽就赶上门来了。

“侯一凡,我问你这两天到哪去了?”女朋友气势汹汹的。

侯一凡见瞒不过去了,就懒洋洋地说,“没哪呀,来了个同学,陪着到壶口呀。”

“呸,当我不知道呀,什么同学,陪个臭婊子。什么烂婆姨、破鞋的,当我不知道呀。”丽是初中毕业的,没太念过书的,一生起气来就是一副泼妇相。

“知道了还问什么。”侯一凡不耐烦地说着,就打开了电视。

“砰”的一声,丽将茶杯摔了,又将遥控一把夺过来扔到了地上,将电视一关。

四目相对,两人都象雄狮似的望着对方,侯一凡将牙齿咬得格吱吱响。但丽丝毫不怕他。

“你,你是谁呀?”侯一凡憋了半天盯着她说。

“离我远点,小心把非典传染到我身上。”丽一把推开了他。

侯一凡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你再给我说一句,我……”

就在这时大姐却来了,大姐又是劝又是说的,把瘦小的丽拉走了。丽一边挣扎着一边说:“侯一凡,你别给你脸不要脸,你等着,有你好瞧的。”

侯一凡“砰”地关了门。

到了下午六点的时候,侯一凡家里却来了两位老大妈,两人的装束挺别样,都戴着口罩,大口罩将两人捂得只露两只眼睛在暗淡地转动着。

她们敲开侯一凡的门,却并不进去,而是站在门外等着侯一凡出来,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有事呀?”侯一凡问。

“是这么回事,”两人推让了半天,接着一个老一点的说,“我们是居委会的,丽说呀,你来了位客人,是女的,从广东来的。”她们一边说一边不断地转动着眼睛观察着侯一凡的表情。

“哦。”侯一凡说。

“这几天呢,是非常时期,到处闹非典呀,所以我们来提醒你一下,有必要让这位女的去检查一下身体,对谁都有好处的。”老大妈非常得当地把话说完了。

“那儿呀,是我的西安的一位同学。”不知怎么,侯一凡就撒了个谎。

“可丽说是从广东来的呀?”小女人插了话。她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就没有了女人气,变成了翁声翁气的男声。

“就是西安的同学,她来了,我总不能不接待呀,丽呀就不愿意啦,这不刚才还和我吵了一架,就到处散布谣言呀说她是从疫区来的。”侯一凡编起谎来可是一套一套的。

“哦,是这么回事。”老大妈说。

为了使两位老大妈更加相信,侯一凡又从家里搜寻出了影集,翻开指着其中一位黑一点的女生说,就是她呀,“叫雅玲的,毕业后分到咱们省华县中学的,现在呀人家来玩玩,看看壶口,为咱们旅游作贡献的。”

“我就说呀,非典呀那那么快呢。”小女人如释重负地说。

“可是你也要把握原则呀,千万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呀影响了小两口的感情。”得,好心的老大妈又转了这儿了。

好容易送走了两位大妈,侯一凡忽然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又联想到昨夜阁阑秀一连串的咳嗽和她吃的药,咳嗽、发烧可是非典的最大症状呀,尤其是那些药,那可是自己都没见过的药,感冒呀自己平时就吃抗病毒呀、克感敏、银翘解毒片什么的,可她拿的药药名怪怪的,他全不认识的。再说呀,昨晚她说的就是心太诚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是指非典而说呢?如果是呀,自己可就怨枉透啦,真是那种被别人卖了还乐哈哈地帮着人家数钱的蠢人,交个网友呀,连自己的小命都搭上了,那可不合算的,这可是个根本性的问题,侯一凡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来了气。

侯一凡找到阁阑秀的时候,她正趴在床上翻着一本书,她趴的姿势和个女孩子似的,两条腿蹬的开开的,全身整个摆成一个人字形。见他一脸的严肃就合了书,问“怎么啦,你?”

侯一凡来回在房间里踱着步,整个脸象一颗青柿子似的。

“女朋友跟你吵架啦?”阁阑秀又问。

“你是不是有非典?”侯一凡终于开了口。

“我有必要回答么?”她说。

“你必须回答我。”侯一凡凝视着她。

阁阑秀这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了。她犹豫了半天,才说:“我接触过非典病人。”

“这么说,你真的是非典了?”侯一凡问。

“我只是说我接触过非典病人。”阁阑秀说。

“天哪!”侯一凡狠狠地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下,“你是非典你还到处跑啊,你干嘛不呆在隔离区呢,你是死了还不够,还要拉个垫本的呀,你这么恨我到底是为什么呀?”因为激动侯一凡的脖颈爆起了根根青筋。

“我只是接触过非典病人,我再告诉你。”阁阑秀大约有些理亏,小声地说。

“这就够啦,你昨天吃的是什么药,你为什么咳嗽呀?又为什么说我心诚就会被骗的呀?我呀,简直他妈的就是大笨蛋一个,我还以为人家真跟我好呢,我他妈的被人家卖了还帮着数钱呢……这是什么世道啊?我的天哪!你为什么要这样害人呀?你说呀,我到底那儿得罪你啦?”侯一凡有些歇斯底里了。

阁阑秀望着大发脾气的侯一凡嘴张了张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只见两颗泪在她的眼角悄悄地流出来了,她背转身子用手背抹了一下,紧接着,扑簌一声,泪珠滚落到地上,接着一颗一颗的都滚了下来。停了一阵,阁阑秀一边哭着一边打开箱子开始收拾东西。

侯一凡神情沮丧地坐在凳子上生气地抽着烟。

“我母亲就死于非典,查出她是非典以后,她就被隔离起来了,也不准我们探视,不到两天,她就去世了,医生告诉我们得了这种病是没法子治的。”阁阑秀轻轻地说。

“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侯一凡问。

“就在我母亲去世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人生真是可笑,也真没意思透了,我万念俱灰,我就想啊,万一哪天我要是死啦,可怎么办呀?”阁阑秀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女孩的。“……我就到你这儿来啦。”

“可你总应该到医院去查个清楚的呀?”他说。

“我不去,我怕……”阁阑秀望了他一眼不说了。

“怕什么呀?”侯一凡问。

“我恐惧极了。怕我真是,我怕象我母亲那样被隔离起来,见不到别人,也没个说话的,然后在一间房里等待死亡。”阁阑秀轻声地说,“我怕极了。”

“可是你这不是害人么?”侯一凡懊恼地说。用双手乱抓着自己头发。

“对不起。我明天就走。”阁阑秀从包里拿出一张信用卡,瞅着他说,“谢谢你这几天陪我。这个卡你拿上吧……有好多的钱。”

“你以为你有钱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呀。”侯一凡说。

“我到这儿就是为了给你传病,这下行了吧。”阁阑秀说。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俩人不欢而散。

长夜难眠。

侯一凡这一夜就没有睡好,他先是生气,觉得自己被愚弄了,然后打开电脑又翻着看自己保存在文件夹里的写给阁阑秀的一封封信,接着又回忆与阁阑秀交往的点点滴滴,回忆起那张欢快的脸,回忆着那个留在孟门岛上的倩影,回忆起那双满含笑意而又娇气十足地望着他的眼睛,回忆起那只如同小鹿一样在自己手心里蹦蹦跳的小手,哦,那是多么地令人陶醉呀。而这一切就要在今天划上句号了。就要被自己断送了,仅仅是因为她接触过非典。非典不是有四种病症么,可是她没有啊,她是咳嗽,可没有发烧,没有四肢酸软,没有头痛啊,她和自己这几天不是玩的挺开心么?不见有其它症状呀。这可是我日思夜想的阁阑秀呀,她可是专门跑来找我的呀,一个把什么都给了我的女人,就这样让她走啊,被我气走啊?不,绝不能!阁阑秀,是我千年等万年盼的女人,是我最心爱的女人,决不能让她这样走的。非典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死就死了,和心爱的人死在一块又有什么不好?想到此,侯一凡豪气顿生,不,我一定要挽留她,然后陪着她,让她开开心心。

因为睡得迟了,所以早晨侯一凡醒来的也有些迟,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六点了,天已经大亮了,街上的广播已哇哇开始响了。侯一凡骨碌一下子起了身,顾不得洗脸,就往车站跑。

侯车室里空无一人,院内有一辆待发的车上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大约是早起的缘故,人人脸上都傻呆呆地,车站院内非典宣传画在风中胡乱晃荡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依稀可以听见广播内正播县委、政府制定的十七条关于预防非典的措施。

侯一凡把脸伸到每个人面前仔细地看了一遍,他又在售票厅里打量了一下,都不见阁阑秀。接着,就在侯车室里往阁阑秀的房间里挂电话,可是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已经走啦,侯一凡内心感到一阵着急,他想到她住的地方去,可又担心怕她坐车错过了,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阁阑秀却从门外进来了。

阁阑秀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神色非常平静,看见了他,简单地打了一声招呼,就开始买票向车上走去。

“我不会让你走的。”侯一凡一把拉住了他。

“别拉我呀,我可有非典的。”她依然是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就让你这么走的。”侯一凡说。

“算了吧。”阁阑秀沉吟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留下也没有必要啦。回去吧,我的朋友。”阁阑秀说着用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衣角。

“你什么时间都可以走的,如要你愿意,但不是今天。”侯一凡说。

阁阑秀嘴角轻闭了一下,细微地笑了一下,然后说,“我会记住你的。我最亲爱的小弟弟。”说完这句话,她就扭转身上了车。微风中只留下了侯一凡和一棵树似的孤伶伶地站立着。

这时司机启动了车,突突的声音在空旷的大院里仿佛震动着,接着车身一晃荡,车缓缓开出了院子。

“不,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看着开走的客车,侯一凡猛的觉得内心一阵疼痛,他想也没想,转身就跑。大约是转身太猛的缘故,侯一凡跑时一头撞在了车站的铁栏杆大门上,他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了,接着翻了一个过,刚好碰到了两扇大门关着的脚踢上,他觉得凉丝丝的,情知有了血,但他顾不得这些,马上就起了身,一边捂着头,一边仍跑着。

行了二十多米的车这时却缓缓地停了下来,接着,提着行李的阁阑秀走出了车门。

“我不会让你走的。”赶到身边的侯一凡一手捂着头,一边拉着她的手说。

阁阑秀停顿半天,轻轻地说:“你呀。”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眼睛里就涌满了泪花。

就在这二十多米不到三十多米的距离之间,侯一凡跑了几步,阁阑秀走了几步,可是他们都不知道这每一步将要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呀,他们俩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而别人又将付出多大的代价,甚至有人还因此献出了生命。这几步对于他俩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但对于全县全市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大步呵。

侯一凡舍不得阁阑秀走,舍不得这个相识了才几天的女人,舍不得这个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千年等一回的女人。这个女人可爱、温柔,充满了灵气,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侯一凡忘记了一切,一夜间他决定用自己的全部来爱她。尽管非典形势越来越严峻,从网上看中央财政设立了20亿元的“非典”防治基金,目前北京有32个生活小区被隔离。国家体育总局发布5月体育比赛全部暂停;国家图书馆24日闭馆;北京市监狱局局长说,北京市属各监狱全面封闭;北京国土管理局发布小区地下室禁止出租;北京实施隔离控制疫情重点区域。而具体到这个黄土高塬的小县城,虽然目前未发现一例非典,但到处已是风声鹤唳了,关闭了通往重疫区山西的道路,有五六十宜川在山西植树的民工,被隔在了黄河对岸,统一集中,必须隔离够十五天后,再检查然后才能进入本县境内。学校每天消毒一次,所有在外地工作的回宜人员必须接受强制性检查。但在这种形势下,侯一凡还是决定陪着阁阑秀,一直陪下去,陪到她不愿意让他陪的那一天。本来侯一凡还想和阁阑秀一起到医院做检查的,但是阁阑秀执意不去,侯一凡也就同意了,他想啊,死生由命,富贵在天,管它呢,遇到个这样的好女人可不容易的。再说,非典?全市目前还没一例呢。

27岁的侯一凡性格中的这种意气用事,或者说是孤注一掷,或者说是用他的话说是不负我心的活法,归根到底是不成熟的,尽管他还有着种种抱负,有着传统文人的达济天下的雄心,然而,象他这种性格今生顶多搞搞艺术罢了,注定是成不了什么大器的。将来他或者会明白这一点,他的个性注定了他的人生应该是失败的人生。

他今天编了个谎言请假,说母亲病了,自己得回村里去,领导大约是顺口说了一些单位这几天正忙呀,许多事都等着他呢。要填表呀,要抽调人呀,要对下属部门进行检查呀,要发消毒材料什么的,最后还是爽快地准了假。可过了一会,领导又打来电话,问他母亲到底是什么病呀,发不发烧呀,肺有没有毛病呀,头痛不痛等等,虽然充满了关心,但侯一心还是觉得心里别别扭扭的。

而今天的行程,侯一凡已经全安排好了。

“今天我们去当农民,好不好?”侯一凡说。

“农民?”阁阑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对,地地道道的,实实在在的去种庄稼。”侯一凡说。

“好哇。”阁阑秀一听激动得和小孩子似的。

侯一凡把阁阑秀带到了农村的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侯一凡的老家,他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儿时他就天天在这儿玩,在这儿乐,天天看着大人们春种秋收,天天做着各式种样的梦,然后直到有一天,他考上了大学,进城当一名公务员。

“好漂亮啊!”阁阑秀一看见这个地方就激动得手舞足蹈。

这是一座二十亩大的苹果园,苹果树有十年树龄,一株株象一个个小伙子似的端壮挺拨,满脸都透着朝气,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此刻正是花开季节,满树开满了白色的碎花,风中传来一阵阵馨香。“真美呀。”阁阑秀使劲嗅动着鼻子,沉浸在美景当中。那些脱落的小花呀,这个时候仿佛有灵性似的,从风中飘呀飘全飘到了阁阑秀的头发上,阁阑秀头上就象打了一个个蝴蝶结似的。

“瞧,把你装扮得象个新娘啦。”侯一凡说。

“要是再有几间稻草房就好啦。”阁阑秀喃喃地说。

“面包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侯一凡说。

“真的呢?”她问。

“你呀,——你把眼睛闭上。”侯一凡说。

阁阑秀温顺地闭上了眼睛,猛然间,侯一凡一下子抱起了她,跑了起来,没跑多远,他停了下来,放下阁阑秀,轻轻地说:“我的公主呀,睁开眼睛吧。”

阁阑秀睁开眼睛一看,吃了一惊,面前果然是几间房屋。

“这是真的?”她一下子推开了门。“我的天呀,该不会还有童话中王子吧?”

这其实是那种农村用普通的红砖和蓝瓦盖起来的普通房子,但是从外表看来它别有一番风味的。一是因为掩映在绿树白花中间,色彩搭配协调。第二呢,侯一凡他爸是个十分有情趣的人,也十分讲究的,当年他在盖这座房子的时候简单的进行了小小的修饰,增加了瓦当,在房脊上简单地刻了一些花纹图案,在门窗靠近房顶的部分贴了一排古铜色的瓷砖,上面都是中国传统的梅兰竹菊,这一切给房子平添了几分典雅与古朴。三是房屋门口悬挂着一串串红辣椒、黄色的玉米棒子使小房,再加上窗台上蔓延着的长春滕,这一切,是小房在简单朴素之中透出一份诗意来。难怪大都市的阁阑秀要为之倾倒了。

室内土炕白壁窗明四净,有几盆简单的吊兰呀吊草什么的都透露着无限生机。阁阑秀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怎么也看不够。

“其实我爸是农村里的‘能人’,他一生最爱的就是伺候土地,他象一个女人绣花般地精心雕刻着土地,我们家呀那些年每年都是村里打粮食打的最多的。这几年苹果兴起了,我爸就把全部的心血倾注在这片土地上,承包了队里的地,建起了这个二十亩的大园子,每天晚上呀,他都要在门前的石桌上过阵烟瘾的,就那么一个人眯着眼睛,呆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照我想啊,他什么也不想,他就是喜爱这份氛围,他在享受生活。”

“真想认识一下他老人家。”阁阑秀说。

“他去年已经过世啦。”,侯一心说,但是他种的树呀花呀全都活着,你看,侯一凡指着门前的和草一样的东西说,这就是他最喜欢的是陕北的山丹丹,是属于百合类的,花朵小,但开起来红似火,我爸当年建园的时候呀,一个人在山洼里挖了许多,全都栽在房子周围,每到夏天的时候,这些花呀都开啦,红彤彤的一大片,和火焰似地燃烧着,可美啦。侯一凡动情地说。

“哦,你爸可真是个诗人。”阁阑秀说。“我看呀,你呀,就是得了你爸的遗传。”

侯一凡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爸呀,一直希望我从政,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可是我呀,你知道我最大的理想是什么,是当个花农,就是建个大花园,里边种着各式各样的花,一年四季都开呀,一茬开了又一茬,五颜六色的,开满了园子。我就整天拿着大剪子呀或者洒壶呀来回转悠,寂寞的时候我就跟小蜜蜂呀、小蝴蝶呀、小鸟呀说说话,要不,就和好朋友下下棋什么的,就行了。这就是我取名稻草人的意思。瞧,真没出息吧?”

“那你可得把我喊上呀。”阁阑秀被他的情绪所感染,高兴地说。

“好,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就是农!家!婆!”

然而今天这才是开始,紧接着他们俩呀就真的开始当农民了,侯一凡发给她一把籽儿,自己拿来一把老镢头在前面掏坑儿,阁阑秀呢在后边每个坑里点上两颗籽,然后用脚踩实在了,把土给盖上。这本来是个很简单的活,但是她却怎么也不连贯,不是忘这就是忘那的,侯一凡只得又教她,她就那么很笨拙而又认真地种着。后来侯一凡看着高跟鞋他穿着种地别扭,就找了双布鞋给她。

这时已了中午了,天气也热起来了,阁阑秀脱了上衣,穿件短衫儿。侯一凡望着她,见她穿双布鞋,挽着裤管,有一绺头发半贴在脸上,脸上出了些细汗就和泥土搅在一块儿,哦,完全成了个地地道道实实在在的陕北婆姨,侯一凡不由自主地笑了。

两人种了一天,他们种了南瓜种西瓜,种了葫芦种向日癸,最后又种了两行玉米,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花儿,到下午的时候才结束了。显然这种生活对她这个城市姑娘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整天她都保持着高度的热情,耐心地听着侯一凡的介绍,耐心地让侯一凡教她这样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晚上吃了点东西,两人就上了土炕,躺在舒适的土炕上两人眼睛都骨碌碌地转着,但谁也懒得动一下。

阁阑秀疼爱地望着侯一凡,说:“我回去对公司的人怎么说呀,说我在这儿学着种了一天的南瓜葫芦呀,可真有意思。”

侯一凡亲呢地望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把她脸上的一绺头发抚开。

就在这时,阁阑秀却用嘴咬住了他的小手指,她狠狠地咬着他,调皮地望着他,“疼么?”

侯一凡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把抱紧了她。

然而这时候侯一凡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电话却是领导打来的,说侯一凡必须明天八点钟准时到单位,不得请假,来时必须带口罩的。侯一凡觉得情况有些复杂,但却闹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就问到底怎么回事,但领导话转来转去就是不说实情,返来复去就是这几句话。电话打了足足有十多分钟才挂了。他隐隐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肯定是和非典有关系的,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想不明白。

侯一凡接电话的时刻,劳累了一天阁阑秀早已经睡着了。这时的阁阑秀睡相已经不象先前那么斯文了,她放肆的伸展着两条腿,有一条腿甚至压在侯一凡的身上,侯一凡一动也不动,就这样望着这个小女人,听着她均匀地呼吸声,轻轻地感觉着她随着每一次呼吸身体一起一伏,小腿肚子上的热气就慢慢地在传递到他的身上了,阁阑秀这种空前的信任使侯一凡多了一份男儿气,多了几份英雄气。他疼爱地看着她,见她和个婴儿似的熟睡着,头发有些散乱了,散在枕头上,然后他的手就轻轻地抚着她那些秀发,心里涌起万般柔情,阁阑秀,我的阁阑秀呀,我的世界上最心爱的女人。在内心深处他一遍遍地疼爱地呼唤着她。

第二天,侯一凡把阁阑秀一个人丢在果园里,他告诉她说单位有点事,他去一下就来,再说,今天呢他们还要买豆角籽呢,还有花呀韭菜籽呀什么的,自己一会就回来的。阁阑秀就说:“好呀,我就象个陕北婆姨一样等着三弟弟你回来。”然而他们都没想到的是侯一凡回来的时候已是满天星光了。

侯一凡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一是他忘记带口罩了,这时大家都和避瘟神一样的避着他,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相邻几个单位的人见了他,都扭转身回了房子,并且关了门。

他一来到办公室,单位的人就都走开了,领导只对他说了一句话,要他先等等,接着领导也走了。

侯一凡寂寞地等了半个小时,这时就来了两名戴口罩的公安人员把他领走了。侯一凡历史上第一次被公安人员带走了。

他们三人一同来到环城东路的拐角一个偏僻地方,一块上了二楼,来到了非典办公室。房子里有一名公安人员,有名医生,还有一名领导,还有一名人员在记着什么。这些都是县非典委员会领导小组的成员,都戴着口罩。侯一凡被指定坐在对面的排椅上,离他们大概有三米五的距离。一排桌子隔开了他们。这些人员态度倒蛮和气的,主审由公安人员询问。首先证实了他的身份,紧接着他们问了第一件事:阁阑秀是不是广东的(就是重疫区的)。

“是。”侯一凡回答。

其二问阁阑秀的身份,但这一点侯一凡也不知道,就说了网上相识的事。他们好象对此颇感兴趣,又问了许多细节性的问题,侯一凡全都告诉了他们。

三要问的是阁阑秀究竟有没有病症,侯一凡当然说没有发现了。

四问阁阑秀在什么地方停留过,接触过什么人。侯一凡就把在壶口旅游的情景说了。

五问阁阑秀现在那儿?

“她已经走了啊?”侯一凡说,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的。

“走啦?”问话的几名人员仿佛都吃了惊,都不相信地望着他。

“是走了啊。”侯一凡说,“昨天早晨走的,七点的车。”看着他们不相信,他就说,“你们可以问啊,问车站啊,看昨天早晨有没有这个人啊?”

“好,我们会查清的。你能说一下她的特征吗?”那个大腹便便的领导说。

侯一凡告诉他们以后,这位领导马上拨通了车站的电话,随即证实了确实昨天早晨有一位外地女的穿一身风衣坐早上六点半的车往西安方向去了,走时,有本县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送她。

就在这时公安人员忽然插话问道:“那你昨天干什么去啦?”

侯一凡说:“我妈病啦,我在村里,我跟单位领导请过假的。”那名公安人员大概出于职业习惯还要问许多呢。

这时那位领导和那名医生都轻松地站起了身,打个呵欠,伸着懒腰,显然对这些不耐烦了,公安人员就也就再没说什么。

领导的脸色就温和了许多,他摘掉了口罩,打开了窗子,对侯一凡说,“一凡啊,你也是公务员,形势你也知道的,我们就对你说实话吧,广东方面的消息说,这个女人接触过非典病人,可能患有非典症的,市上县上对这件事高度重视,你可要积极配合呀。”

“广东方面的消息?”侯一凡疑惑地问。

“确切地说,是准确的消息。这样吧,中午你就不要离开啦,下午的时候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好吗?”

“可是我什么病都没有啊。”侯一凡说。

“没什么病那不更好吗?这是对你负责也是对全县全市乃至全国负责的,你要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国家已把非典列入传染病之列,是有法可依的,对于怀疑染有非典的人员是可以采取强制措施的。”领导就是领导,语气平淡,但措词却很强硬,是不容置疑的。

听到这些,侯一凡情知没有什么争辩的指望了,就耷拉了头,不做声了。

中午吃了一包康师傅,到下午的时候,侯一凡就同两名医护人员到医院做了检查,过大街的时候人们都用奇怪地眼神瞧着他,侯一凡心里难受极了。医院里医生都戴着口罩,都穿起了长长的包着全身的大褂,有几个医生还戴着潜水镜一样的眼镜,神态不想是瞧病人,一个个就像受惊了的野鸡似的,时刻准备突突啦啦飞。尤其对侯一凡他们都尽可能的离远一些,不情愿地做着各种检查,但是检验结果很快就出来啦,心肺正常,血报告单正常,体温正常。

“这下没事了吧?瞧我呀,就像只小狗呀被人玩弄了一天。”侯一凡说。

但两名医生并不领情他的玩笑话,而是脸很平静地向在手机上向领导做了汇报。侯一凡被告知原地等待消息。

过了一会侯一凡的领导打来了电话,“小凡呀,县上对这件事挺重视的,没事就好,但是这几天你不能远走,就呆在家里,要呆够十四天的,那儿也不能去,也不用上班的。”

“那扣不扣工资啊?”侯一凡窝了一肚子的火,真想和人吵一架。

“县上呢,暂时没有这方面的规定,不过咱们单位就给你算公假吧。”领导大约听出了他的不友好的话语,一说完,就挂了电话。

而这时已经六点多了。

接着还有事,是丽打来的,丽这样的女人,在个性上继承了她妈的全部特色,是好强的,是从不甘心自己失败的,她又打来电话跟侯一凡叫劲。

“我可是非典,正在接受隔离治疗呢。”侯一凡说着就挂了电话。

侯一凡在乡下的这一天不知道此刻情况正在天天变化着,全县学生请假权全部上交到校长,请假必须经校长批准,销假时必须带有医院证明,全县各项工作以防非典为中心,街上食堂、舞厅、网吧全部停业,关闭了两家夜市,干部每人发口罩两个,真是风声鹤唳呵。

正象侯一凡说的那样他象一只被小孩玩的小狗一样,在很晚了,在那些孩子们都睡觉的时候,侯一凡才开始躲在角落里用舌头舔着自己的伤口。

他回村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阁阑秀一个人见他回来,就一把扑在他的怀里,全身抖索得象一片风雨中飘摇的树叶。俩人没有开灯,月光就从半个窗户悄悄的洒进来。多么幽静的夜呵。

“你跟人说过你在这儿?”侯一凡的思绪还沉浸在白天的事情当中。

“就我丈夫知道,那天晚上我打算第二天回的告诉过他的。”阁阑秀说。

“哦。”侯一凡哼了一声。他把两手联在一起当枕头似的,枕在头下。

“怎么啦?”她警觉地问。

“公安知道这回事了。”侯一凡简单地说。

“他们怎么对你说的?他们对你都做了些什么?”阁阑秀侧起身子关切地问。

“没有什么,他们说你是重疫区来的,要进行例行检查的。我告诉她们你已走啦。”侯一凡轻描淡写地说。

“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这个畜生,肯定是他对警方说我有非典的,他可就盼着我早走呢,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那个小妖精在一起啦。”月光下,阁阑秀仿佛变了一副样子。

“你丈夫?”侯一凡问她。

“哼,好了伤疤忘了痛,他就死了这份心吧,我会活得好好的。”阁阑秀紧咬着嘴唇说。

侯一凡无话。月光下,女人的脸有些惨白,他望着她,此刻他觉得自己还真不了解这个小女人。

就在这时,阁阑秀又一次咳嗽起来了,侯一凡拿药给她吃了。

过了一会儿,阁阑秀说,“我明天还是走吧,唉,真没想到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我想我是真有病了,给你沾上那可就晚啦。”

“不。”侯一凡说,“你什么时候走都可以,只要你是真心想走,但不应该是由于这些身外的事把你逼走,这是我于心不安的。”

“可是,得了那种病是治不好的……”

“别说什么可是啦,没有什么,这一辈子能够拥有你是我的福份,我足够啦。明天我们就到一个只有你我两人的地方去。”侯一凡豪情万丈地说,其实从那天晚上他下了这份决心,已经做好了不管是崖是沟都准备跳的。

“我的傻弟弟呀。”女人轻轻地用手指着他就什么说不出了,不一会,有几滴冰凉的泪珠打在了侯一凡的手臂上。

到这份上,侯一凡就什么也不顾了,他决心陪着阁阑秀,陪她个痛痛快快,惬意人生。至于功名利禄什么的,至于明天是否会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或者是下暴雨刮大风什么的,他都不顾了。这大概就相当于酒桌上痛痛快快地喝一场,那怕下一分钟就跌倒在地爬不起来,或者就象赌徒,一时赌得性起,把所有的家当呀装装饰呀老婆呀孩子呀全部就下在一个点上面,至于以后,管它呢。这种甘心情愿的而又不求任何回报的豪情令阁阑秀感动,那么我们又能对他们的做法说些什么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领着她来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那就是蟒头山。

在陕北这块大地上,总是满眼的黄土,满眼的风沙,那些沙质化的土粒,在空中飞扬,打在脸上硬生生的痛。然而蟒头山却好象是陕北的黄土地上的一洼泉水,一派幽静,满眼的绿色,这些绿色啊,好象黄土地的汉子长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蟒头山距县城五十多公里,山很高,县政府把此山确定为下一个旅游开发的重点,现在正在筹措资金。这座山山路盘旋,蜿蜒崎岖,从山底到山顶足足有二十里山路,起先是一些零星的树木,接着越走树木就越茂盛,山势也越来越陡峭。离山顶有五里路的时候,树木可就是清一色的白皮松,树皮和新兴的迷彩服似的,漂亮极了,山势也不见了土层,而是石头垒积的山,层峦叠障,怪石嶙峋,松树虽然是在这些石头夹缝里生长出来,可一个个长得是生动茂盛,挺拨伟岸。树下上百年的落叶形成的腐殖质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微风吹过,林涛阵阵,处处鸟语花香,真幽静呵。

侯一凡对这儿可是太熟悉了,他曾多次到过这儿。这两年县里开发蟒头山省级森林公园,成立了蟒头山民间文化协会,拍蟒头山电视专题片,他给撰过稿的,所以就被吸收成了一名会员,每年三月十八这里庙会时他都要被邀请到这儿的。但对于阁阑秀这个来往于都市的女人来说这可真是称得上新奇了,尽管她精神疲惫,但是兴致极高,走着呀说着呀一刻也不停。

这一对性情中人沉溺于此情此景,忘却了一切,他们不知道,此刻他们俩正牵动着千万人的心。丽这种誓不善罢甘休的女人,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她到处找侯一凡,先找到他们单位,领导说侯一凡回农村家了,丽就雇了一辆车追到了侯一凡的家,而家里他妈也不知他的去向,可在村里有个村民对丽说,昨天似乎见侯一凡跟一个女的在果园呢。丽就到了果园,可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她就返到城里,对非典领导小组讲了实情,说阁阑秀根本没走,正在和侯一凡在一起,非典领导觉得这可是件大事,就叫来车站站长,站长说他亲眼看见那个女的上车的,就又说了车号,非典领导又打电话给司机,司机就说走了没几步,那个女的又下了车。这时非典领导小组就觉得这事情大了,着了急,连忙打发公安干警到处找这两个男女,找了一天没结果,就在傍晚时,他们就向县领导做了汇报,县长将他们臭骂了一顿,又赶紧想办法,这样晚上的时候,县电视台就有了两则和非典有关系的寻人启事。

其中一则是寻找侯一凡和阁阑秀的:

侯一凡,男,27岁,1.73米,系公务员,失踪时穿灰色西服。阁阑秀,女,30岁,1.59米,系广东人,操一口普通话,留披发,发略带黄色,失踪时穿黑色风衣。该人系非典型肺炎疑例人员。两人自昨天早晨以后失踪,发现两人情况者,请速与非典办公室联系。联系电话(0911)4826349手机:13571132081.

另一则是寻找一个中学生的:

邓小鹏,男,18岁,身高1.70米,系宜川中学高一、一班学生,五月二日早晨离校出走,走时穿灰色羊毛衫,至今未归,请知情者速与中学办公室联系。

联系人:张军科

电话:(0911)4826894

手机:13008578260.

这则其实也和非典有关系的。原来,这所中学每天要给学生查体温,结果前天一查这位学生高烧,但并没有其他症状,老师、学生就多了个心眼,没有人理他,整天都躲着他,也怨这个学生性格内向,一时想不开,就写了封信,说自己要自杀,随后就失踪了。这两件事搁在一起可把县委、政府有关人员吓坏了,非常时期呀,每一个细微的漏洞都有可能丢掉乌纱帽的。同时这两件事也迅速在全县传开,引起了二十万人的大恐慌。一时间人们奔走相告,各乡镇、各村在主要交通路口都了关卡,都派有专门人员上路巡查。

电视台启事播了,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时候,还没有这三个人的消息,县长就着了急,召开紧急会议,作出了三项决定。一是给非典领导一个处分决定。二加大宣传力度,在全县大街上贴了布告,鼓励全县人民找寻这三个人;同时,在电视上实行寻人启事滚动播出。三是给公安局下了死命令,限三日以内一定要找到这两个人,否则,就撤局长的职。同时又把这个情况及时报告给了市上。市政府一听也着了急,当即就通知了全市各县区,要求查找侯一凡与阁阑秀,同时从市公安局抽调了精兵强将和地方公安局联合组成专案组,突击查找二人。并规定每十二小时必须汇报一次情况。这是后话不提。

而这时,我们的两位主人公却正跪在圣母殿内抽签呢。蟒头山上的庙宇,始建于明朝嘉靖四十三年(公元1565年),明万历二十六年峻工,历时三十五年。山上的主殿为圣母殿,除此外还有玄帝庙、真武庙、西岳庙、土地庙等四座庙宇,文革时间,山上四座庙宇均被毁之一旦,唯留圣母殿完好。近几年来民间协会对个别地方进行了修复,重塑了圣母殿各种神像,而其他的庙宇正待恢复当中。圣母殿座落在山的东峰,庙内塑有圣母神像三尊,即王母娘娘、九天圣母、子孙圣母,身披霞帔,头戴风冠,端庄威仪,栩栩如生,在圣母座像和两边的墙壁上,雕塑了几十个男童玉女的裸体画像,天真活泼,嬉笑颜开。此刻,这一对男女正双手合十跪在香烟缭绕的正殿前默默地许愿呢。

许完愿后,老道士就将卦签递到了阁阑秀的手中,他们两人都抽了一签,侯一凡抽的是第六十七签

中中

圣意 晋文公

君本生来志气强 羞称束带立朝刚

果然清贫无路事 堂烈逸民第一章

解曰:

不求显达 富贵已失 功名未遂

事宜改图 遵理守法 凶化为善

功名遂 病火愈 是非明

行人归 财物失 口舌散

阁阑秀抽的是第八十八签

下下

圣意 作事无聊

恐冷唧唧守孤帷 千里悬悬望信归

等得荣华公子到 秋风满地雨霖霖

解曰:

作事无聊 空自惆怅

宜从好音 依凄惨伤

远谋不遂 心神徒丧

家道未安 祈神有转

见到这样的签,俩人的神情都沮丧起来,不约而合地想到难以渡过这非典难关的。就在他俩起身的当儿,阁阑秀突然身子晃了一下,侯一凡赶忙扶住了他。

“我觉得累极了。”阁阑秀说。

“施主累了,那就到厢房歇歇吧。”年老的道长说。

侯一凡就搀着阁阑秀回到厢房去歇息,他服伺她吃了一点药,然后看着她睡熟了,就走了出来。

蟒头山上只有一个老道士,这个道士却是和侯一凡熟知的,今年七十八了,本是山东人,前几年来到这座山上。平时头发长长的,在背后扎一个辫子,下巴上留一绺山羊胡子,脸清瘦矍朗,看起来倒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他岁数虽然大了,但精神倒还好,他有一个爱好就是下棋,尽管棋艺不精,可却是屡战不败的。每次只要侯一凡上山来,他总是要同他杀上几盘的,今天等侯一凡出了厢房的时候,他已经摆好了棋。

侯一凡兴致全无的和他下了两盘,结果全输了。他就不想下了,不想老道士倒还兴致勃勃的,没办法,侯一凡也只得应付着走。

老道士一边走着一边就问他,“女香客的精神不好呀,有病啊?”

侯一凡苦笑了一下。

“山上有药王庙的,怎么不给她拈点药?”侯一凡说。

侯一凡就简单地对他说了非典有全球肆虐的事,这种病治不好的,天天都在死人,全世界都没办法的。

“哦,”老道长来了兴趣,“其实任何病都是由于躯体内的邪不压正形成的,施主可以试试中医的,中药究其根本来说,就是祛邪扶正的。”老道长说。

“哦,你还懂医学?”问。

“那里,不知施主可愿让贫道瞧一瞧否?”老道长走了一着问。

“可是这病会传染的。据说许多医生护士都死啦。十分危险的。”侯一凡迟疑着说。

“呵呵,贫道活了这么多年,还指望着活多少年呀。”老道长乐哈哈地说。

“呵呵”侯一凡笑着就和老道士两人起了身。

而这边阁阑秀已经醒了过来,他全身发烧,全身抖索着,冻得直打颤,侯一凡一看,心里就凉了半截。老道长倒不慌张,在床边坐了,睁着一双昏淡的眼睛,翻看了看她的眼皮,又摸了摸她的脉,就起了身说:“罪孽呀罪孽,世事就这么轮回的。”说着出去了。

过了一会,他就拿着一本书,那是一本32k大的手抄书,书页全黄了,一边用线纳着,书中全是用小楷毛笔写的小字。老道长大约眼神不好,一边细细地瞅着翻,一边说:“这本药书曾经治过三次瘟疫的,失踪多年了,去年我在三道瘗中的棺材里发现的,里边有治瘟疫的方,依贫道看来,万物都讲究阴阳二字的,人身上有阴阳两股气的,阴盛阳衰了人就得病,而这天地间也是有两股气的,阴阳自古并存,当阴气盛到极限的时候,就流行瘟疫,贫道看女施主热毒挟湿、气阴暴脱。女施主热毒症状明显,病人挟湿,人体内的肺气和津液受损,药应以清热解毒、化湿辟秽、补气生津为主的。这付药方或许能治好女施主病的。不知用否?”

侯一凡接过药书一看,见药书上有些字已模糊不清了,大约是:金银花、连翘、板蓝根、荆芥、野菊花、鱼腥草、防风、薄荷、甘草、黄芩什么的。另外还有一种药,名字很特别,他仔细认了半天,却是“咯连”两个字。

老道长指着这个药名说:“这药方是很怪的,贫道去年获得这药方以后,就是研究不透这一种药,问了许多医生,他们都不知道的。也真是巧,今年呀,碰到有一天下大雨,有个放羊的来避雨,他家是黄河畔的,说着一口和本地方言不同的土话,叫一种草为‘咯连’,贫道当时就多了个心眼,问他”咯连“是什么,他就给贫道指着认了一种草,说他们那儿常常用这种草给人治病的,贫道这才明白了。医生不认得此种草,只是自古以来此种草不入药罢了。贫道再回想到这药方的创建人姬道士就是黄河畔的,当然这种草就被他叫做咯连的。但就这种药需贫道与一会去王莽寨子去采的。”

“行”,听着道士说得这么神秘,侯一凡就动了心眼。

阁阑秀这时却撑起身子,对道长说:“谢谢道长了,如果是那种病,药物是没用的。”

“女施主还是不要坚持的好,世事轮回,万物相克。康熙二十年曾蔓延过一次瘟疫,当时知县王志深捐棺不及,后在城东门口挖一万人坑,后来坑满为患。同治五年发过一次瘟疫,十人仅留三四;民国二十一年发过一次的,宜川出现了绝村、绝户现象;这三次瘟疫猖行,本道观都派道长率众道士下山,这个药方都管用的。”道长说。

“只要管用我们就喝,为什么不呢?”侯一凡着急地说。

“要不,你喝我也喝,咱们俩人一起喝。”侯一凡凝视着她说。

阁阑秀也怔怔地望了半天,然后说:“好吧。”

下午,老道士就领着侯一凡两人满山遍野跑到对面王莽寨子上采回了这两味药(王莽寨子是用石头磊积成的,与主庙遥遥相对,传说当年王莽曾在此操练兵马)。侯一凡按照老道说的将采得草根及茎全部砸成碎片,然后又在锅里翻来复去地炒,最后就把他们全都研成碎末。

这个时候已是晚上了,老道士就在院中用三块破石碑三足鼎立支了个炉膛,然后蹲上药壶,熬开了药。而这时的阁阑秀已是头疼咳嗽发烧四肢酸软乏力,侯一凡和阁阑秀都想着肯定是非典了。侯一凡和老道长一块儿熬药,又怕阁阑秀一个人呆着烦,就搀着她出来,和道士三个人一块坐在石碑上。

火烧起来了,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柴火在锅下劈劈啪啪地碎响着,冒着浓浓的烟,锅中不一会就热气腾腾了,侯一凡就多了个心眼,想到前天看电影《神医喜来乐》中给格格治病的情景,就心想着让她熏些药气也是好的,就和她一块儿坐得离药锅近了许多,三人的脸被炉火映得红通通的。

“世事都有轮回的,阴阳想克,阴阳相生,阴阳相斗,阴阳交替,生生不息。”老道士有所感伤地说,“这三次瘟疫中,死了很多人,这山上的三个道士也都死了。”

“可是你说这药管用啊。”侯一凡说。

“有些药是用来救别人的,但救不了自己的。第一位姬道长在瘟疫流行时,他带着全部道士下山,在县城当街施舍药物,救了许许多多的老百姓,老百姓都非常感激他,称他为姬神仙,后来就在党湾桥那儿立了一块碑。可是瘟疫过去了,当时的知县呀,就觉得对他的地位形成了威胁,就找了个借口把他给杀啦。”

“哦。”侯一凡叹道。

“第二个华道长死于一次意外事故,掉在沟里死了。第三位逯道长治好了许多人的病,可是他脑子有了问题,有一天见山间飘来一朵云,他就丢了一张席,然后跳了上去,最后就这样死了。这三位道长都埋在三道瘗的,你们明天可以看看的。”道长沉痛地说。

听到这些,阁阑秀心里忽然有了不祥之兆,她就说:“那我们还是不喝这药吧?”

“世事轮回呀,万物都有定数的。”老道长一边说着就起了身回去拿碗了。

伺侯着阁阑秀喝了药,道长就回房歇了。他们俩人没了话,都在沉默着,林涛阵阵,繁星满天,都眨呀眨着眼。

“多么美好的夜啊,”阁阑秀叹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夜,天空那么蓝,蓝得让人心碎,这些星星呀离你那么近,都密匝匝地对你说着什么,可是在这样的夜里,我们却在谈论着死亡这个人类永恒的话题。”阁阑秀无限忧伤。

“不会的。”侯一凡说,“你没事的,明天我就背你下山,我们到县医院到市医院去看病。我现在想啊我们是多么任性的两个大孩子,那天我还对说你什么时候能改了任性的毛病呢,其实我们都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而这种任性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老天爷是不偏爱任性的孩子的。”

“你后悔么?”阁阑秀仰起头轻轻地问。

侯一凡什么也不说,只是将她疼爱地抱在怀中。她能感到他的胸脯传过来的热乎乎的气息,渐渐的和自己溶为一体了,她能感到他的心脏的每一次跳动,她奇怪地想,怎么俩人的心脏就好象一个人的呢。

“你给我说说什么吧?我爱听你说话,你呀就是话说得好。”阁阑秀抬头望着他说。

“那我就给你唱首我们的儿歌吧,”侯一凡说,这是一首猴娃睡得呼噜噜的歌谣,小的时候我每次睡觉呀我妈都要唱给我听的,接着侯一凡就低低地唱起了:

猴娃猴娃不要哭,

妈给你说个花媳妇,

没处睡,睡簸篮,

没啥铺,铺麻袋,

没啥盖,盖瓦片,

没啥枕,枕棒槌。

棒槌滚得骨碌碌,

猴娃睡得呼噜噜。

“可真美啊,你总有那么多的故事,充满了诗意,和你生活在一起真是幸福。”阁阑秀无限向往地说,“其实你知道我刚才想的是什么?我想到道长说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人其实潜意识里都存在宿命的,你看咱们俩今天抽的签,那些签说得多对啊,也许是真有神仙的,冥冥之中有个庞大的万能的神总是把一切都安排好好的。要不啊,你我怎么会到这儿,会有今天?我们相识才几天啊,到如今你甚至连我具体的身份都不知道的。”

“这就是人们常常说起的缘吧。前世不是你欠我的,肯定就是我欠你的了。”侯一凡说,“可是,你后悔么?”

“傻孩子。”她轻轻地说。

这一夜侯一凡一直就坐在她的身边,彻夜不眠,她依然也发热咳嗽,全身抖索。他就把今天从山上挖的一种叫“太皇”的东西砸碎了贴在她的额头手心脚心,使她的体温不至于升得过高,这是老道长教他的方儿。坐在床头上,侯一凡感觉到是那样的渺小与无奈,是那样的无助,他一遍遍地想着,万能的神呀,你是如何安排这场结局的呢。你告诉我啊到底该怎么办啊。你告诉我这个任性的大孩子做的这一切是对还是错呢,一步一步的,一直走到了今天,阁阑秀的病不好了怎么办?是不是当初就该让她走的,不该一错就错,而至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神啊,你告诉我明天就把她背下山去治疗呢,还是依然在这儿?难道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的却要她在这座小神庙里送了性命。这些念头来回折腾着,一会是这个占了上风一会是那个占了上风,就象两个人在打架,在进行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到天明的时候,他做出决定,无论如何明天要把她奔下山去治疗的。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阁阑秀的病症在早晨的时候却有了好转,高烧有些退了,这真是个好征兆,侯一凡高兴地了不得,在圣母殿内不知道叩了多少个头。就决定暂不把他背下山了。吃过饭他利用道长熬药的机会拉着她一块来到了三道瘗。

三道瘗位于蟒头山的半山腰,本就是一个用石头箍起来的坟墓,门本来用石板堵着的,现在早已打开了,从外向里望,里边齐齐地放着三具棺材,门口的石头上刻着“虔心流东地,诚意往西天”几个字。棺材因年态久了透出一股霉味,他俩在这儿烧了一柱香,默默地祈祷祝福着这三位道士的在天之灵,感谢他们给世人留下了药方。随后他们又游览了一下其他庙宇,但见其它的几座庙宇房子都倒塌了,有一些砖瓦呀石块呀散乱地放着,但依稀可以见到原貌,在这些残壁断垣之中,却生长着一些野牡丹,正伸展着叶子。

沿着通天云梯走上去,是一个门洞,门上贴着一幅对联是:

蟒形生成三尊地

龙势长就一洞天

上书“通天霁龙”四个大字,出得这个洞眼前豁然开朗,山峰叠次相连,群山郁郁葱葱,真是苍山云海,烟波浩渺,远看山如巨浪奔涌,云似怒涛翻滚,极目北望,黄土高塬连绵横亘,苍茫旷朗,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往返,尘念荡然,飘飘欲仙。

“真是个世外桃园,”他们俩就在些小歇,看到这样的好景色阁阑秀心情也好了许多,说,“我对黄土地的人的印象呀都是从课本上贺敬之的诗中知道的,白羊肚手巾红腰带,满天的风沙,土地呀就是梯田,可真没想到在这里会有这么幽静的地方呵。”

侯一凡望着此情此景,忽然心里有了触动,沉浸了自己的思维中了。

“你在想什么嘛?”阁阑秀问他。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看到这些景色,我忽然想到道长昨天说的阴阳二字,使我联想到近几年,长江泛滥,黄河干枯,风沙肆虐,瘟疫流行,这究竟是什么原因?这‘阴’是不是指我们对生存环境的粗暴践踏以及对自然环境的肆意污染呢?而这一切最终导致直接导致的这一切灾难呢,导致了我们人类面临着生存还是死亡这个古老的话题。或者更广义的,这‘阴’是不是指我们心灵中的贪婪与欲念呢。看看这些年吧,胼手胝足的友情被名利的追逐所取代,质朴无华的健康被饮止渴的欲念所燃尽,天人合一的自然生态和心态被虐杀的生灵所吞噬,而放飞的理想和希望又何时变成了放纵的贪婪和欲望。而这一切最终都要导致人类有一天陷入万劫不复的命运,最终会导致由人类自己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的。”

“是啊。”阁阑秀深有同感地说,“没到这里之前,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在全球这次非典暴发以来,老人和孩子占的比例是非常少的,为什么这两个最缺乏抵抗力的群体竟会与病魔擦肩而过呢?也许答案就在孩子清亮的目光里和老人慈爱的心灵里,在不谙世事的单纯和深谙世事的顿悟中,在老人平和的心静里,在孩子的乐观的世界里。”

“说得好极了。”侯一凡赞叹地望着她说。

“可是”阁阑秀迟疑着,“一切大概都像你昨晚上说的那样,在大自然这个怀抱里人类以及我们都是些任性的孩子,而这种任性,总会付出代价的,老天爷不会偏爱任性的孩子的。”阁阑秀深有感触地说。

说完这些话,气氛就重新沉重起来了。两人都默默地不做声,侯一凡也尴尬起来,他为了转移话题,就指着满山的白皮松上挂着的红布条问她:“你知道这些红布条是什么意思吗?”

“哼?”

“这呀,也有故事,讲的是呀,一对新夫妻,结了婚,他们没孩子呀,就到这儿来求送子娘娘呀,求的时候就从庙里拿两根红线的,等到有了孩子啦,这孩子是圣母送的呀,他们就把红线缠在孩子脖子上,一年往上边裹一层红布,称为‘锁儿’,表示圣母始终保佑孩子的意思,等到孩子长到了十二岁,他们就摘下‘锁儿’,挂在树上的,称为‘复身’。”

“哦,是这么回事呀。”阁阑秀说,“可真有意思的。”

“你知道我昨天许的什么愿吗?”侯一凡忽然狡黠地问她。

“什么呀?”她问。

侯一凡脸憋得通红,停了半天,他才悄悄地说,“让你给我生个孩子。”

“呸,”阁阑秀说,“你没祈求我病好啊。”

“我从来都相信你病能好的。”侯一凡说。“这根本不用祈求,苍天会有眼的。不会亏待好人的。”

“你呀!”阁阑秀握着他的手,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声音中已经有了点哽咽。

停了一会儿,阁阑秀就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为你生个孩子。”

“真的?”侯一凡激动凝视着她问。

阁阑秀把头轻轻地别过一旁,叹了口气说:“可是我怕熬不过这一关了。”

整个白天就在这样的闲聊中打发了,侯一凡给阁阑秀讲了庙宇诸神的来历。老道长呢觉得自己身体不舒服,就躺着一直睡着,就熬了两付药,伺候两人吃了,到处遛遛达达,一天就过去了。

而这一天从网上看每天全国以200例的病例增加着,据官方报道,每天都死掉十几个人。而在这小县城,却正是市公安人员到的一天,来了三警车,同时还来了市里的两名大夫。这几天,当人们对非典刚开始平心静气的时候,又由于阁阑秀与侯一凡的消息一出,人们又陡然变得恐慌起来了,全民激愤,处处都在议论着他们,到处都在寻找着他们。一位县长甚至在会上说,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两个人。

侯一凡与阁阑秀破例成了这个非常时期的名人。

这些都是侯一凡不知道的,也是他不关心的。今晚,他还有着另外的更重的负担,那就是天色黑的时候,阁阑秀又开始发烧,同时老道士也出现了高烧症状,并出现呼吸短促的情况。这一夜可忙坏了侯一凡,他来往于两个病人中间,给阁阑秀喂了药,又给老道士喂药,给这个贴太皇的同时,又给另一个也贴。

这一晚看着两个病人,侯一凡除了敷药以外,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地求神了,没个人可以商量,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渺小,人生可真无奈呵。

漫漫的长夜,松涛阵阵和哭声似的。

到天明的时候,阁阑秀的高烧就退了下来,精神也好了许多,而老道长这时却生命垂危了,命在旦夕,他长时间地发着高烧说着胡话,一遍遍地提到那三位已故的道长。天一明,侯一凡喂药给他喝,他已不会咽了,侯一凡只得用勺子把舌头压住,一点一点的把药送进他喉咙深处。到得中午一点钟的时候,这位老道长就永远地闭上了他的眼睛,阖然长逝了,临终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侯一凡和阁阑秀两人傻呆呆地坐着,他们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个前天乐哈哈的老头,昨天早上还给他们熬药的可爱的老人,这个乐观而又豁达的老人,永远的去了。这一切真是太神秘莫测了,四个道士四个人都是因为给他人治病而丧生,没有一例能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直到过了一刻钟,阁阑秀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她一下子扑到在老道长身上,全身抖动着,拉长声音,哭了个昏天黑地。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三十多名戴着口罩的公安干警包围了蟒头山,他们正从四面八方向这座山上紧紧地包围过来……

尾声

十多天后,被隔离的侯一凡与阁阑秀双双都从隔离处走了出来,两人的眼圈都黑了许多,侯一凡的胡子没刮,长得不象样子了,而阁阑秀,人有些黑了,真有点象陕北婆姨的样了。他们俩就在隔离医院的门口相互望着傻傻地笑着,不做声。终于阁阑秀说了话,“我呀,还是想听那首儿歌。”

侯一凡就一把她搅在怀中轻轻地唱道:

猴娃猴娃不要哭,

妈给你说个花媳妇,

没处睡,睡簸蓝,

没啥铺,铺麻袋,

没啥盖,盖瓦片,

没啥枕,枕棒槌。

棒槌滚得骨碌碌,

猴娃睡得呼噜噜。

听着听着,阁阑秀就打了呵欠,她说:“我呀,可真磕睡透了。”

“好,咱们就睡他个狗日的三天三夜。”侯一凡一兴奋就说粗话。

“那可不行!”阁阑秀望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

“怎么?”侯一凡有一点狐疑。

“我呀,”阁阑秀俏皮的扬起了眉毛,忽然她贴近他的耳朵悄声说:“还要给你生个小猴娃呢!”

附录:在全国非典形势严峻的情况形势下,某市由于采取了积极稳妥的防治办法,没有发生一起非典型肺炎病例,工作受到上级的高度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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