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腿莫蒙天生说话结巴,可偏偏爱唱几句走了调的蒲剧。尽管他老婆说他唱得不如他家的那头叫驴叫唤,可他依然自顾自唱,自得其乐。据家乡的人说老莫十三岁的那一年,铁了心一心想当一名蒲剧演员,那个时候到冬季农闲期,乡里的蒲剧团就到各村里巡回演出,小莫蒙就背了干粮,跟上剧团走村串户,一村挨着一村过,天天如此,这么几十天完了,他和团里的演员就都熟悉了,他也就从台下走到了台上,偶尔也给人家搬搬道具,拉拉幕,或者人家打枪他放个炮什么的,习惯了,他就觉得演员生活真好,整天闲着喝酒打扑克,到得晚上,台子一打,灯笼一挂,化妆齐整了,就尽情在台子上说唱呐喊,翻滚跌打,红火极了。这种生活对他真是一个诱惑。他就缠着团长要当起演员来,团长被他缠不过了,就说:“那也行,不过演员天生吃的是嘴皮子饭,先让团里的小桃红教你练练嘴皮子功。”这名叫小桃红的却是个男演员,是演二花脸的,他当时正着装,刚在鼻尖上点了一绺白粉,他马上明白了团长的意思,就从地上和猴子似的一蹦搭跳到戏箱上,小眼睛一眨巴,说:“也行,这难的吧,恐怕你不会,你就跟着我念段简单的。”话说了,他用手掐住喉结,唧唧哼哼的清了半天嗓子,又将眼睛闭上了,摇着头念道:“我和我家少爷去游龟山碰见一个老儿卖什么娃娃鱼我家少爷给他三百文铜钱他不卖他要三贯铜钱我家少爷说就是三百文铜钱今日少爷我闲游龟山未曾带钱改日你到帅府来领那老儿言道他靠打鱼吃穿卖鱼概不赊帐我家少爷怒了就将鱼扔在了地上不想被我家的犬刁去咬了这么大两个窟窿那老儿不依一把拉定我家少爷要我家少爷赔他的娃娃鱼我家少爷就将他绑到了树上要我们每人打四十皮鞭我只打了三十五下这时田云山之子田玉山来了他上前一把将我们挡定言说我们卖鱼不给钱还拷打人家我家少爷说拷打渔夫与你屁不相干就指领我们去打不想他倒十分了得他打得我们东来的西倒西来的东倒三拳打的我爬了四跤还把我家老爷打得七窍冒血我一看不妙拉腿就跑过了一会我家少爷就被直挺挺地抬回来了。”当小桃红摇头晃脑的把蒲剧《游龟山》这出戏中的这地段道白念完,睁眼再看时,身边早已没有了小莫蒙的人影。就这样,莫蒙死了当演员的这份心。但是,有机会的话他还是爱唱几句走了调的蒲剧。
麦子黄了,高原上仿佛铺了一层金地毯似的,黄彤彤的一大片,随风翻滚,美极了。这两天已有几家动了镰,老莫两口人麦子本身就少,他也就不着急,直到今个早上才背着手哼着蒲剧腔将后良、山咀里、麻子坪三块麦地看了个遍,他盘算着:虽说麦子还有点青,但庄稼人俗话说“九成熟十成收,十能熟一成收”么,也该准备割了,该买一张木锨,镰刀么,也得换个把子,另外买点菜,收麦割麦打麦忙张的太,还不定什么时间再能进一回城哩。
得,老蒙上路赶集了。
说起老莫赶集还有段笑话,据说有一年快过年时老莫赶集回家,吆着头毛驴,驮着个搭裢,搭裢里尽是拌的年货。在城坡转弯处,他的蒲剧瘾就发了,顺口唱《铡美案》中的“我把你这个狠心的郎君呀”,刚唱了“我把你——”三个字,这时迎面走来一位黑脸大汉,背着一个褡裢,大声问:“你要把我怎么?”问得老莫岔了气,看看惹不起,灵机一动说,“我把你搭裢背上吧!”得,白下一回苦。又是一个逢集,老蒙又想唱,这回他可吸取教训了,就改唱道:“你把我——”不想当面走来一位红脸大汉,偏来找茬,直着嗓子问他:“我把你怎么?”老莫这回没了词,呐呐了半天才说,“你把我驴骑上吧。”哈,这回倒叫人家捡了个便宜,这以后,他好长时间都不敢开口。
我估计这是庄稼人杜撰的,肯定不是真的。不过他这人就是穷乐哈的脾气,光景穷,穷得自在,整天咿呀咿呀呀的,大人、小孩、婆姨、女子谁都敢跟他开玩笑,谁都爱和他开玩笑。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
听:这阵我们的主人公在那洁白如手臂似的大路上又赶着毛驴车唱开了:“我有心与公子结为亲眷/渔家女与官宦家怎结良缘/我这里把公子一声呼唤/女孩儿羞答答怎好交言。我这里把船儿摇拨颤转/叫相公近前来听奴细言。”
——哟,唱得蛮不错么。
老蒙有滋有味地唱着,他家的小毛驴踢踢踏踏地迈着碎步,尾巴一颤一颤的,许是老莫的歌声引发了小毛驴的灵感吧,小毛驴打了两个响鼻,也拖长声音嗷嗷地唱起来了。“这狗日的驴”,老蒙的雅兴被汪汪不断的驴叫声打断了,他顺手从地畔上折了根圪针条子,在脚底下来回拉了两下,“蹦吃”给了小毛驴一下,小毛驴吃了痛,就停了声,将有顿挫变化的长长的叫唤声都咽到肚子里去了,颠着碎步跑了起来,接着,转了一个大弯又下了一道长长的坡,就看不见老莫和他心爱的毛驴了。
到得午间十二点多,集就开圆了,大街小巷就蹲满了憨厚的庄稼汉,从远处看,一个个头上扎着的白羊肚手巾和开放的朵朵梨花似的,沿着街道的两旁铺了一层。老莫也就在这摆满小摊的商贩中来回穿梭,嫌这把锨贵,又嫌那把镰的把子有点弯,又看了一回驴脖子上挂的小铃铛,又蹲下身子看了一会小猫崽,想着还得买一只猫,家里的老鼠可真是把人害苦了。其实农村人治货都在后半晌,前半晌都是瞎打问,老莫也是遛达来遛达去的,忽然他就发现车站门口围了一大堆人。
车站门前本是人最多、最杂的地方,常常会有几个老汉掂着石块搁方,农村来的几个婆姨坐在台阶上敞开怀奶孩子,奶子可就亮晃晃的。而今天这儿却围了大堆人,中间有两个人架正吵得欢。老莫好不容易挤进去,听了半天才弄清了事情原委。却是一个脸色白净的小伙子和一个脸上有块黑癍的老汉正在吵着架,说起来起因十分简单,小伙子摆摊出售石膏做出的各种模型,有小姑娘、半裸的女人、以及毛像、各种动物等等,这黑癍老汉一打问价格,小伙子每个要买八块钱,老汉听得小伙子漫天要价就来了气,顺口说了一句“别说八块,我每个八毛卖给你要不要?”这白净小伙子嫌老汉说话难听,俩人就吵了起来,并且越吵越热闹了。两人来回的吵,小伙子怒不可歇,老汉脸色气成了酱紫色,双方胳膊一抡一抡的,仿佛要打架似的,却并不出手,只是吵,并且越吵越难听,并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听的人有的觉得没意思就走了,又有许多不明来由的人又围了过来。我们的主人公老蒙这人是认死理爱主持公道的人,他听得明白了,就挤进人群劝架,说那位黑癍老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自卖自已的东西,关你什么事?那有强买强卖的道理。难道吃屎的倒把拉死的箍住了不成?”这黑癍老汉也是个犟脾气,见有人出来打圆场,指责自己,愈发气得了不起,脖项上的青筋突露,撇下了白净小伙和老莫吵了起来。老莫虽是热心肠,却也是个细心人,见人家跟自己吵个不停,怕事情有个歧岔,先自有些后悔了,就结结巴巴左顾右盼,盼有人能帮自己圆场,但大家伙儿什么也不说,好些人都往后躲。偏老莫又是个结巴,这阵急得额头上直冒汗,舌头打不过回转,双方你来我往地吵了几个回合,那黑癍老汉忽然牙齿咬得格格响,“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后来腿就伸直了,牙齿紧咬,不醒了人事。
事情闹大了,老莫就没了主意。
他的双腿索索地抖了起来,扭头再寻那白净小伙子,早已不见了踪影。人是越围越多,这时人群中走出一憨厚的中年人说:“你们俩打架,把人都给打死了,还不快往医院拉,给人家看病。”这时又有两个年轻人应和着,喊叫着出租车,忙着抬老汉。同时一个满脸胡茬的人就顺势扯住了老蒙的衣领。
局面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老蒙被人推着,没了主意,只觉得事情蹊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扭捏着不肯上出租车。
就要这时,黄来福来了,这老黄长得五大三粗,和老莫在同一个村,俩人又是邻居,他买了辆汽车跑运输,就住在镇上。他一出现,老莫就觉找到了救星似的。黄来福身子和铁塔似的,往出租车门口一站,挡住了众人,说:“把人给我放了。”抓着老莫衣领的人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但强横地说道。“他把我们的人打死了。”“打死啦,有人抵命哩。”黄来福说。满脸胡茬的人又说,“他得给我们的人看病哩。要不人死了,可昨办哩?”黄来福盯着说话的人,双方凝视了半天,黄来福说,“你们给老子滚蛋,外地人在老子的地盘上还敢讹人,老子把你的鸡巴脖子扭断哩,你信不信?”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双方都恶视着,足足有几分钟。这时,起先被人抬倒车上的老汉忽然醒了过来,说,“算了,我没事啦。”那几个人盯着黄来福说:“算你狠。”黄来福让开一条路来,三个人就上了车一溜烟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纷纷都此事发表了议论,都英雄般地围着黄来福,期待着他能发表一点什么,黄来福拉了老莫的手说,“走,跟我喝酒走。”
黄来福边走边对老莫说:“老莫呀,你这人就是心肠太好,热肠热肚的,可人太善良了就容易上当吃亏,现在这世道,好人顶个屁用,有好些人就利用你热心肠来骗你钱的。”
“可你昨知道他们就是骗人的?”老莫对刚才的事还将信将疑。
“本来没事的事,他们两个老吵个什么?还不是等别人搭控?老汉吵架时没人帮忙,为啥倒在地上别人一个倒比一个热心?那来的出租车,你不看上边不是本县车号么?”
老蒙这才相信,此事原本是别人下好的套子。
大收割终于开始了,金黄色田野里到处都晃动着人影,人们割着麦,相互招呼着,应和着,开着玩笑,欢笑声与喜悦声汇聚成一片欢乐的海洋。今年天年顺,庄稼丰收了,没有理由不让他们高兴,麦田里,割过的麦子被一簇簇捆起来,象个长得肥胖的少年。
老莫的收麦地里只有他和老婆两个人,他很快就将逢集发生的不愉快事忘记了,和老婆子投入到忙碌的收割中去了。
而我每年这段时间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家收麦的,原因说来十分简单,就是喜欢收麦这种气氛。我和弟弟后晌割麦一块走到路上时,就碰见了老莫正在路边的核桃树下剩凉。他见了我就招呼,虚心地向我请教问题。他说他每晚听广播,有两个问题不明白,一是光华燎(音)事件是怎么回事,二是马刘甲海峡在那儿,这可真把我问了个目瞪口呆。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弟弟为我打掩护,就转了个话题,缠着要他唱一段,老蒙起先不肯,大约见有我在场,怕我笑话,后来被纠缠不过,就清着嗓子唱了一段《空城计》。这时,她老婆头上顶着块头巾跚跚来了,见老莫正在闭着眼有滋有味地唱,就骂他:“我把你个死不了的,瞎唱个啥?后晌下场雨,麦子泼了地里你才甘心。”老莫慢腾腾地睁开了眼说:“急啥哩么,曹操几十万大军都还没退哩,几颗麦子才能值几个钱。”他这话把我们兄弟俩逗的笑得喘不过气来。
不过,人有旦夕祸福,下午我们回家的时候,就听说他出了事。这事说来还怪他。黄来福的儿子天生是个哑巴,这阵老黄没回家,黄大嫂一人拉扯着孩子在地里割麦子,老莫割了一大半,就将麦子捆了,吆上毛驴车往回拉,这时他瞧见黄大嫂的哑巴儿子在车旁,就逗着问坐不坐架子车。黄大嫂见装上麦子后的架子车高得了不得,摇摇晃晃的,就不让坐。老莫说:“没事,有我哩”。说这话时,那孩子早已拉直身子爬到了车顶上,手扯着绳子,乐得合不拢嘴。谁想怕鬼就有鬼,毛驴车走到半道,迎面来了一辆拖拉机,毛驴一受惊,就疯了似地奔起来,最后车轮子碾进了水坑,架子车翻了,老莫和小黄两人被压倒了车身下,毛驴空扯着个车骨碌跑了。等得开拖拉机的小杨将老莫与小黄拉了出来,老莫腿蹭破了皮,直流血,那脚腕上可就肿起了核桃大的疙瘩,明晃晃的,半天哭不出声来。小黄脸上擦破了,直流血。
今夜是老蒙最难过的日子,黄大嫂本就觉得孩子是个哑巴,认为天底下的人都欺负他,这不,得理不让人,把老莫骂了个狗血喷头。老莫老婆也来了气,骂老莫:“你说把你当个人么,你昨就往驴圈里钻哩么,你昨和头牲畜一样不长个记性么?推磨时,驴这一回在这地方碰了头,下回过来还偏一下头哩。你么,你说你吃饱了撑的,你招惹人家孩子干啥么?”老莫这阵受到了轮番轰炸,他只有将头低在裤裆里的份了,双手抱着头一句也不吭。
我对弟弟说:“这阵要老莫唱歌,他肯定是不唱的了。”弟弟说:“那可说不定”。我想了半天说:“要唱的话,那这阵一定唱的是《诸葛亮吊孝》什么的。”
麦子割完了,又挨着打麦子,场里打完了麦子,照例这几天,家家都不往回拾缀的,在场里摊开来晒他几天,然后再入仓,这样在这几天内打了麦子的人就得照场。多少年来,这种照场是我的专利,我喜欢晚上睡在麦秸垛上,凝望着天上层层堆叠的星星的那种感觉,喜欢深蓝的天空中深情的星星对我眨着眼,诉说着什么,那总给我无数的遐想,驰骋着我的想象。
老莫和我们是一个场,这阵晚上也来照场。他不和我们一样睡在麦秸垛上,嫌高处有蚊子,而在场中央煨了一堆麦秸,睡在场中央。见他来了,我和弟弟打赌他到底会不会唱,我坚持认为他不会唱的,弟弟认为他会。俩人争来争去没了结果,这时老莫倒凑了来,招呼我们哥儿俩过去。
我们围着麦秸燃起的火堆坐下了,老莫就给弟弟说谜语要他猜,他一连说了三个,在我看来都是黄色的谜语,一个是“大头大,大头大,大头个个都朝下,不信回去问你爸,你爸大头也朝下。”二一个是“掰开你的,塞进我的。”三一个是“一个姑娘生得巧,五个小伙子来搂腰,脱开她的红绫裤,底下露出一绺毛”。弟弟听了总是笑,自以为是,总不肯猜。而我也早知这些黄色谜语,刚好起了点微风,中间煨的麦秸堆烟四散飘开,我就装作又是揉眼,又是弄火的,反正也不搭言。老莫将烟抽完了,就在个人的鞋底板上把烟盔中的烟叩尽了,又扣了半天烟屎,买关子似用手抚摸着弟弟的头故意语重心长地说:你驴球娃,又想到那去啦,这么简单的都猜不出来,还打算和你哥一样考大学呀,干脆让我教教你算球啦。一是鼻子;二是扣子;三是毛笔;弟弟见老莫情绪高兴了,就缠着要他唱一段,他把烟锅叩的叮当响,说:唱的人都压在车子底下了,气都快没啦,还唱。看来今晚他不唱了,我们俩失了趣,就自去睡觉了,就在我们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风中送来了他悠悠荡荡的哼唱着的调:他也曾东荡西杀/为江山下兖州杀了刘化/高平关杀鹞子救过咱的全家/鹞子头吓死了国王爷寿驾/柴仁兄登成位盛气冲华/火焚了尧王庙柴兄宴驾/小太子年纪幼不懂国法/文武臣东西战南征北杀/有功劳他不赏有罪他不罚。后边的就听不到了,传来了他打呼噜的声音。
这时,忽然弟弟翻了一个身,说:“哥,你知道我这阵想的是什么?”
“我那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怎么毫无缘由地想到了你给我讲的屈原的《离骚》中的‘其九死其犹未悔。’”
我用手指敲着弟弟的头说:“江山易改,秉性难易呀。”
在众多的时候,虽然在地理位置上我的家乡是在陕北,其实,事实上在众人形成的这种白腰肚手巾红腰带的概念里,却并不包括它。它由于地处偏僻,隔河与山西相望,自古以来两地人们交往甚多,翻开史料考究,有“河晋挑担”之说,这些当初从山西过来挑着担子挨门挨户做生意的外乡人,后来大都富足了起来,发了迹,就在此娶妻生子,繁衍生息,成为当地的大户,随同他们定居的还有山西的丰富的民俗文化,蒲剧就当仁不让地坐了第一把交椅。于是,没有了长歌当哭的信天游,没有了唱歌赛吵架似的大秦腔,戏剧中圆润了几分,婉转了几分。这么给你说吧,整个陕北如果是忽啦啦流淌着的黄河的话,那么我的家乡它是一泓泉水。
老莫的根在山西是山西人,当年日本鬼子占了山西以后,他外爷带领全家人就跑到了这座小县城,后来就在县城开了一家骡马店,刚站稳脚跟,就出嫁了他母亲,把他母亲嫁到了这个偏远的小山村。听人说他外爷能唱得蒲剧,是个把式,她母亲偶尔也哼两句,也许是他从小受熏陶的缘故吧,所以唱起来倒也原汁原味的。老莫老婆不生孩子,他们家就抱养了别人的娃,后来儿子上了大学,又留了校,钱倒是常寄,就是一年忙得难能回来几次。村里有人说,这阵儿子和亲老子相认了,但老莫还是不相信,不过咱们还是说眼前吧。
麦子入了仓后,老百姓都讲究吃第一茬面,家家户户都赶着磨面,吃新麦面,这已是多年的风俗。清早起来老莫老婆就将麦子用毛巾擦湿了,又凉了半天,吃过饭时便讨上了石磨,她却倒菜地里去了,剩下老莫便咿儿呀呀地招呼起了推磨。
老莫唱了个美,毛驴跑了个欢。忽然,这时传来了孩子的哭声,老莫仔细听了一会,才知是邻居老黄的哑巴孩子在哭,黄大嫂清早到地里去时,孩子睡着了没醒来,这阵醒来了不见了妈,就胡乱地穿了衣服往外跑,然而,大门却从外拴着,干着急出不来,他就哭了起来。老莫看到了这情况,就可怜起孩子来了,就给孩子开了门,抱出了孩子。他将孩子放下,触景生情,唱道:
“我的儿莫恸哭殿角坐下/看一看赵昏王他怎样开发”。
小黄虽是不哭了,但那能坐得住,他折了根条子跟在毛驴后边转起圈来。
“你方比赵高贼指鹿为马,又与那曹孟德一点不差……”老莫这时还在有滋有味的唱,谁知这孩子的柳条不知怎么打在小毛驴的眼角上,小毛驴就吃了惊先是一跳接着忽地弹起一踢,踢在了孩子的额角,孩子当时咚地就倒地了地上。
这事件来的突然,孩子老莫都没有预防,老莫忙抱起孩子来,孩子半天哭不出来声,只见他的额角已被踢破了,慢慢渗出了血珠。老莫顾不得别的,赶紧抱着孩子往村医疗室跑去。
孩子经医生诊断,没什么大碍,说多亏这小毛驴讨着推磨,有一半力倒发在周围讨着的加板上了,要不的话,不起眼的小毛驴踢死个大人也是常事。这话听得老莫额头直冒汗。
他这下可真懂乱子了。
“好啊!我知道你老莫有能耐,你人能行,千人求的,万人求的,可再有本事,也不该欺负这么一个哑巴呀,你有什么怨气,就往大人身上撒呀。”黄大嫂美美气气结结实实地把老莫骂了一顿。
老莫老婆也自知这事怨枉了老莫,可练嘴皮子功那是黄大嫂的对手,只得将老莫埋怨了个够。直骂得老莫恨不得有个老鼠洞钻进去。
黄大嫂今个早晨没吃饭,坐在硷畔上抱着孩子一边哭一边骂。
老莫两口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到晌午时,黄来福回来了,他见老婆坐在硷畔上不回家,就拉扯着让老婆回,老婆说“不,我就等着他把我们两口儿弄死算了。”
黄来福说:“好啦,好啦,人家又没存瞎心,爱逗咱们孩子玩么,老莫多少年打交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快点回吧,吃了饭我还得出车哩。”听得这几句话,老莫和他老婆心里才好受了,黄来福就将自己颠着大肚子的老婆拉回家了。
黄来福一家吃完了饭,他就将孩子放在司机炉里拉走了。
黄大嫂一个人在家里还是气不过,她督了半天,就拿了一张锨,从自家灰堆里铲了些灰,在自家硷畔与老莫硷畔上划了一条线,然后气昂昂地上自家地里去了。
老莫老婆一看,本近平和的心理又涨起了气。就来又诉说老莫,老莫便撑不住了,就说,“你呢,你做的事赢人哩么。”
这话就属于揭短了,老莫老婆年轻的时候,做过一回事,方圆多少里都知道。那天老莫不在家,晚上小偷来撬门,老莫老婆听见了,就说:“我男人不在,你不要进来。”小偷说:“我不进来,那你得给我钱。”老婆说:“我没有钱。”小偷说:“我不管,反正你不给我,我就要进来。”老莫老婆实在害怕的不得了,就说“那我刚买了两块被面儿,给你拿上。”说完黑灯瞎火地给人家从窗上递出去,谁知小偷拿了东西后,还不知足,还逼着要东西,老莫老婆就只得将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一对镯子给了他。小偷心想,这老婆可真好哄,就不知足地逼起她来,老莫老婆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就大声说:“我,我一天就能让你逼死,我跳崖背去。”说完,猛地从家里窜出来,这小偷本是本村的,一想这逼死了人命可不是好玩的,一时间反倒撒开腿就跑了。这件事曾一度在方圆多少里传为笑谈。老莫这阵说这话,一下子将老婆气得说不出话来,脸上老泪纵横了。她哽咽了半天,才戳着老莫说“你非得把我气得得气鼓不可。”
老莫这才觉得个人的话是重了,想了想自己多天来平白无故惹了这些事,也实在是怨枉,便憋足了气,哽咽似地对着黄来福的院子说:“哼,你们家将来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去。”
从此两家便各走各的路,各行各的事,黄来福回村来了,碰到当面便打个招呼,那孩子有时也问问大爷大婶什么的,但是两家都憋足了气。黄大嫂和老莫婆姨见了面一抽一扭的,老莫从此便沉默了许多,人也苍老了许多,那蒲剧早他娘地不知撇到那里去了。
岁月足可以磨灭人的一切记忆,也足可以抚平一切创伤。在农村这种典型的手工业生产环境中,两个邻居相处就不可能谁不用谁,比如说你家的猪跑到我家圈里,你家的鸡把蛋下到我家鸡窝里,怎么办呢?说来好笑,黄莫两家的僵局还是由猫来打破的,这黄来福是只咪猫,到了第二年的二月就叫春,猫呜咽个整夜不停,老莫家有只公猫,老莫老婆就多了个心眼,怕人家说她的猫占便宜,就将自家的猫拴了起来,那猫嚎个不停,黄大嫂实在受不了,就打发自己的哑巴儿子来借猫,老莫老婆就把猫给了他,于是两个猫尽情合欢,两家人也都能睡个安生觉了。——这话说来还不是他黄大嫂的猫占了便宜?到了后半年,这猫下了一窝崽,总共五个一个比一个可爱,黄大嫂就挑了个好公猫崽隔墙递给了老莫老婆。
从此两家关系有了松动,偶尔缺什么也借,但都在院子里隔着墙递,借完又隔着墙还,两家依然各走各的道。
又是一年麦收季节,黄大嫂的肚子就大得不得了,黄来福的孩子是个哑巴,他将孩子送到了聋哑学校,申请了二胎指标,他今年没种麦子,老婆就天天在家里休息,安心准备再给黄家养个儿子。老莫家呢,今年天旱,麦子也全部不上穗,人们割麦时就得蹲在地里割。打完了麦子,这时间也没了别的活,儿子接他妈去大城市里住几天。这时,两个邻居,一边剩了老莫,一边剩了黄大嫂。
黄大嫂是个好强人,也是闲不住的,这天她到自家苹果地里捡了些树枝,那是去年剪的,没顾得捡,如今已全干透了,捡回来当柴烧。她将树枝捡了,拉到自家窑背上扔了下来,大概是出的力气大了些,回来后,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后来肚子就隐隐痛起来,一阵一阵痛,这黄大嫂就多了个心眼,想着本来孩子产期还有十多天的,这阵是不是自己刚才动了胎气,快要产了呢?可这身边没个人,该找谁呢?这可该昨办哩?
村里赤脚医生出门去了,就只能叫一些年龄大的老婆来看看,可如果自己真是早产,这孩子能保得住么,况且胎位正不正呢,孩子保不住昨向黄来福交代哩么?老黄他可是盼星星月亮一般地盼着个孩子呢,这样一想,黄大嫂就愈发害怕的没了主意。肚子也愈发疼起来了。
再厉害的女人总得有个靠山,黄大嫂也不例外。老莫这阵正在家里喂牲口,来来回回跑个不停,听得黄大嫂的呻吟声,就多了个心眼,隔着墙问,“她大嫂,昨着哩么?”听得这声音,黄大嫂就仿佛捞着了救命稻草似的,走出来爬在墙头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叔,恐怕是胎气动了,本来还有十多天哩,昨现在就要生了呢,老黄也不在,身边没个人,又是早产,这这……”脸上的泪和汗就搅和了一脸,哭着说不出话来。
老莫一听要生孩子,再看到黄大嫂的架势,感到事态严重了,他这人就这副德性,只要别人有难,就好象自己有难似的,这不,听得黄大嫂肚子疼,脑子就转起圈来,生孩子可关系着两条生命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他自己先着急起来,对黄大嫂说:“事到如今了,他大嫂,我讨辆架子车将你送到镇医院去”。
黄大嫂说:“也不知这肚子挣气不,能走得到走不到。”话虽是这样说,但脚底子已动了步子。——女人就是这样,在关键的时候非得个男人拿主意不可。
这时的老莫已忙着牵牲灵,寻加板,讨车子了,讨好了,老莫心想:要是生在半路了,总不能没个遮挡的吧。又往车子上铺了床被子,黄大嫂坐上了车子,又说:“来福就在镇上哩,找到他就行。”
两人讨着毛驴车就上了路,镇里离村有三十里路,老莫一路将小毛驴赶了个快,一个多钟头就到了,结果到镇上两人就傻了眼,黄来福不在,出车去了,黄来福在小镇租住的地方的门也开不了。没办法,老莫就将黄大嫂拉到了镇医院,可住院是要押金的,要六百块钱,黄大嫂走时拿了家里仅剩的一百多块钱,老莫可是分文未带,老莫再看看黄大嫂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冒,心中那个着急呀,看着旁边几个护士来来回回地转,嘻嘻哈哈的,就生了气,说:“钱我去借,人,你们总该先住下吧,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几个小护士看着老莫着急的样子,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声音象铜铃似的姑娘说道:“没想到这老汉还是个急性子。”另一个护士说:“我们给你接生了,你们抱着孩子偷跑了可昨办哩?”老莫愈发着了急,说:“你看,我们不偷跑,再说这拖家带口的,能跑了吗,讨毛驴车也得半天耽搁哩。”一个护士从窗户中张望着看那头拴着的毛驴,就说:“行,一会接生的话,可得将这毛驴照紧了。”另一个护士接住话茬说:“一会咱们就扣毛驴,得,他们得人,我们得驴。”几个姑娘依旧嘻嘻哈哈拿老莫开涮,闹着玩。老莫看着坐在排椅上的黄大嫂,手抚着肚子直喊疼,不知到底是该借钱去,还是先安排人。
这时一位年纪老一点的医生出来了,她一出来,几个姑娘都不说话了,她对黄大嫂说:“你进来。”就开了产房门让黄大嫂进,一会儿她又从里边伸出半张脸对老莫说:“还不借钱去。”听到这里,老莫才松了一口气,往街上走去。
老莫从孩子他舅家借得五百块钱,又揣摩着黄大嫂怕饿了,买了几张千层饼,忙赶到医院来,这时的黄大嫂正处于非常时期,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原来黄大嫂是先天性骨盆狭窄,孩子产不下来,大夫正商量着动用产钳术哩。老莫一来,年纪大的大夫就拿了一张单子在桌子上写,然后推过来,用钢笔戳了一下,示意签字,老莫心想,这可糟了,签字可是签责任哩,不知这产钳术究竟对孩子对大人损害大小哩么,犹豫着拿着钢笔的手颤颤抖抖的不听了使唤。那铜铃声似的小护士看出了他的疑惑,就说:“就是用夹子夹住往下拉哩。”老大夫白了她一眼,她就不做声了,自去吊盐水了。老莫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黄大嫂在里边挣扎着搭话说:“老莫你就签个字,先头生孩子也这样,老黄他知道哩,他不会怪你。”老莫见黄大嫂也这样说,也就只得签了。
字虽是签了,联想到一往的事,老莫心中就一个劲地嘀咕,这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一宗错事呢,这桩事可做大了,真是老婆说的,昨就不长个记性,这黄大嫂或者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叫我老莫可昨个活哩么?心中一时想着,一时就躁红了脸,额头上汗也出来了,真恨不得煽自己两巴掌。
不过,到下午七点钟的时候,救星黄来福就风尘朴朴地赶来了,再到得晚上九点一十五分,黄大嫂就产下了瘦瘦的结实的黑儿子。儿子刚生下来,满身青紫,哭不得声,大夫就插了氧,拍了孩子两把,不一会产房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转眼间,黄来福的儿子黄宝宝就到了满月时间,看来黄来福喜得贵子,要大宴宾客了。
满月前几天,黄家就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老黄爱喝酒,就专设了一个酒间,来的人就请坐着喝,门上特意刷了一幅对联是“酒中乾坤大,壶中论英雄,脑联是同喜同贺”,凡来的能喝酒的人都请到里边喝翻了再走。到得这一天,黄家院子里用一块帆布搭起了个大帐篷,又在院子里挖了口地锅,又将村里前来帮忙的人分成了几拨,有拉水,锅上的,端盘的,陪酒的,帐房的,拾馍倒水的,一应俱备。而他自己首先要迎接的第一位宾客就是老莫,在此之前,他跟老莫打了招呼,可这老莫虽是答应了,可就是不过来。他是第一大恩人,今天缺了他,这戏就没法唱,这时倒是脸上露出灿烂笑容的黄大嫂悄悄给爬在黄来福耳朵边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没说完,黄来福听着听着就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底气十足地说:“好说好说”。
黄来福叫了帮忙的众人,将自家的一张八仙椅抬出来,两边绑上了长长的竹杆,又用绳子来回的绕,绑结实了,这时人们才知道他是打算做花轿的,心里就纳闷着:过月子么,又不是娶媳妇,也行这个。黄来福神秘地不搭话,简易轿子终于做成了,黄来福摇了摇,特稳当,就从家里拿了床锻被子往上铺了,站在院子里大声说:“众位乡亲,老莫和我是邻居,我黄家能有这么个宝贝儿子,第一大功的是老莫。”他说这话大伙都笑了起来,有一个小伙子说:“老黄,不可能吧,立第一大功的可是你呀。”大伙又都笑了,黄来福也笑了,说“笑个屁,这是两个性质不同的问题,大夫说:你呀,多亏及时到医院,否则,大人小孩都有生命危险哩。——不说这些了,我家和老莫呀,两家过去闹点别扭——”他挠了挠头说,“我那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婆在硷畔上划了条三八线,不准他过,而老莫呢也发誓说要过我家来,除非我家八抬大轿抬他,今个我就当着大家的面,临时凑和着,做好了这顶八台大轿,咱们就去抬他去。”几个爱趁红火的小伙子早已争着抢着吆喝着抬起了轿子。
那边院子里早有人把此消息报给了老莫,老莫觉得再搬扯就没意思了,自个儿就呐喊着:“来了,来了。”急急忙忙地往过赶,刚走出自家大门,临时的大花轿也被抬来了,黄来福一声吆喝,大伙儿可就不管他老莫愿意不愿意,抬胳膊抬脚地把他塞进轿子里了。老莫就这样被抬进了黄家大院。
满月就在这红红火火中过去了,两家自是没有了前嫌,恩怨也就此一笔勾销,等得亲戚都走光了,黄来福瞅了一个晚上,就约了老莫一块喝几盅酒。黄来福半斤洒一下肚,话就多了起来,说:“老莫呀,我就瞅下你这人,实在,厚道,前几次事我都知道,我从心里不怪你,知道你是好心办了个瞎事,多少年邻居了,对你还不了解,以往的事你就别往心里去,但是,这次你给我帮了个大忙,俗话说的,好人终有好报,你提个要求,我黄来福一定答应办。”
他这话可把老莫说了个势眼,多少年来,老莫养成了一个习惯,别人的事如果他知道了心中便和猫爪似的,晚上睡不安稳觉,但从来就没想到要人家报答什么。
这时黄大嫂也帮腔说:“莫大叔,有什么要求你就只管说,老黄一定满足你,这几年老黄他赚了些钱……”她这话还要说,黄来福使了个眼色,她就把半句话咽到了肚子里。
老莫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黄来福就说:“你看这样,我打算在村里办个机砖厂,你来招呼住,行不?”
老莫听了连忙摆手说:“不,不中,我不是个管人的料,我拿不住人的。”
黄来福笑了说:“不是要你管人,你就给咱站场,平时,你想来转转就转,不想转就呆在家里,反正每天工资分文不少你。”
老莫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这不干活白拿钱的事我可不干。”
看着老莫着急的样子,老黄两口子都笑了。
黄来福说:“那你总该有个什么的,这么大的事让我黄来福也报答报答你。别让人家说我为富不仁,知恩不报……”
老莫听出了话音,就沉默了半晌说:“这钱,是少一点,但我不缺,孩子也常寄哩。按理说什么都不缺,不过你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就提个要求,可不知你难办不?”
黄来福给老莫倒了一杯酒,两人痛饮了一杯说:“你管你照提,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没麻达。”
老莫又扭捏了半天才说:“能不能登台唱唱戏。”
黄来福和黄大嫂先一愣,接着黄来福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呀,你呀,老莫,可真有你的。”
老莫赶紧说:“要不就算了,算我没说。”
黄来福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好,就这么定啦,我黄来福一定让你登台美美地唱一出戏。”
到得古历十月份,天气就凉了起来,地里庄稼收拾利索了,庄稼人就闲了下来,这个时间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了,黄来福从县里请来了蒲剧团,要在村子演三天两夜戏。消息一传开,烟山村的村委会也认为这是好事,就把演员的吃的喝的搭台拆台的事自己全部承担了下来,其他就由他黄来福包了葫芦头。
到得十月初十这一天,村委会就在学校的院子里平空用铜管与木材搭了个方方正正的台子来,接着黄来福的大卡车就拉来了县剧团。
人们私下传说的是老莫也要登台演出,大伙对此事将信将疑,问问老莫,老莫不承认,又问黄来福,黄来福神秘兮兮地不肯多说。县剧团第一天晚上的挂灯戏演的是《穆桂英挂帅》,加演的是《三岔口》,第二天白天演的是《窦娥冤》,晚上演了一场热闹红火的《孙悟空》,到得第三天白天演的是和谐幽默《徐九经升官记》,加演的是《夫妻识字》,就在这一天演出完之后,县剧团安的高音喇叭忽然说:“今晚我们团将特邀一位本村的演员来演出,欢迎大家到时来观看。”他说这话时,大家都估摸着是老莫。
老莫这几天从家里搬了个两个凳子,放在最中间,动也没动过,他和老婆一起总是始终来得早走的迟,从头到尾,真是过足了戏瘾。
其实,照黄来福的意思是想让老莫在某出戏中扮演个角色出场,但薜团长不答应,主要是对老莫不熟悉,怕临时出个差错,放了水,坏了自己剧团的名声。最后商量的结果是让团里的一位教练负责给老莫排练排练,临时让他一个人在台子上唱两段。
到得这天晚上,果然人山人海,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凑热闹,老汉老婆婆姨娃娃,满满挤了一院子,灯笼一挂,灯光一亮,台子上一片辉煌,全场瞬间就静了下来,接着大家听得一阵铃声响,锣鼓铙钹一古脑地响了起来,接着一人背着众人身着生衣上了场,嚓嚓嚓做了几个动作,干干利索到位,动作有板有眼,大家掌声如雷,纷纷叫起好来,真没想到老莫还有这几下,可等到一亮相,大伙又都笑了起来,这那里是老莫,这是薛团长。薛团长是名角,大伙都熟悉,当年唱胡子生出身,最拿手的戏是《寇准背靴》与《徐策跑城》,他这么一上来,就给大家先唱了两段,接着他退到台子一侧,在掌声中邀请出了今晚的主角快腿莫蒙。老莫一出场差点站不住了,但见他:身不直腿又弯背若罗锅,走三步退两步脚步踉跄,未出言没出声嘴唇先动,没来由两条腿抖若赛糠,接着半胡声就响了,老莫整个身体就随着节奏没来由地晃了起来,待前奏完了,薛团长这时就多了个心眼,就先唱起来了,接着老莫也唱起来了。薛团长这时就停了。大家听得老莫唱的是《白河沟,临殿》一段:“宋太宗步金阶神怡心旷/朝盛宴暮笙歌香烟绕梁/只望着河清海宴国运盛昌/只望着风调雨顺社稷安康/且喜得肖太后和议来倡/梦寐求今如愿荣庆一堂/调继业息民变指日可望(唉嗨)/内无忧外无患固若金汤。(台)”
老莫就是这,别看他说话结巴,登台亮相动作差,可唱起蒲剧来一切皆忘,吐字清晰,有板有眼,蛮象一回事,大家听得兴起,就又掌声欢迎他再来一段。老莫这人,对蒲剧中许多段落都能来一段,但就是词只能记几句,到是有出戏他会,这是小时候县剧团来时,他拾到的一个剧本是《骂殿》,词全能背得出,多年来也唱得滚瓜溜熟的,可这出戏县剧团没排过,没有伴奏,老莫只好清唱了:“各地里群臣扶幽涵未下/圣旨传命你兄前去讨伐/兵行在陈桥驿大营扎下/众将士扶你兄黄袍身加/风不吹草不动滴血未洒/应天意顺人心执掌了中华/初登基下南唐肝胆吓炸/二次间下河东白了须发/天不幸身染病龙床卧下/有为嫂日每间侍俸病榻/昨夜晚你进宫情知有诈/你言说同胞兄怎忍害他/但等那三更后竹竿暗下/用竹竿刺你兄命染黄沙。”
“好——”大伙平日里听惯了老莫的唱腔,可今日见这阵势,穿的黄袍衣,唱的女人调,做的是女人动作,好家伙,这阵势还不曾见过,快腿莫蒙还真有两下子,大伙兴趣大增,喝彩声此起彼伏。就在这时,老莫忽然没有了声音,身子骨也软了,恍恍惚惚地要倒地似的,薛团长吃了一惊,赶忙赶上前去一扶,老莫的全身就软软地倒在了团长怀里,临时有这个变故,场子就乱了,幕也就拉上了,老莫就被搀扶下了台。
最着急的人莫过于黄来福,赶忙呼喊医生,好在邻村的一位大夫正在台下,也忙上得台来,忙着掐人中,又捉脉,听心脏跳动,折腾了半天,不一会他哈哈地笑了起来,说:“这老莫驴球,不能喝酒就别喝呗。”大家这才明白,原来老莫是喝醉了。原来这老莫,一生就盼着上台,可当自己真正上台的时候,心里又慌得不得了,咚咚地直跳,这时黄来福就想了个办法,说,“酒壮松人胆,多喝几杯胆就正了。”老莫多灌了几杯,这不,刚上台就左摇右晃,再加之风一吹,又听得大伙叫好心情激动,酒就全涌上头了,更兼他年龄大了不胜酒力,这不就醉倒在台子上了。
大伙儿听着听着就都笑了,纷纷说:“这老莫,真有他的”。接着大伙去看戏了,今夜还有一场戏是《金沙滩》,那可是县里的名角宝玉演的,可要好好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