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芜小镇上依旧是一片寂静,然而细瞧却能发现,目及之处的水池里没有泛起一点涟漪。
而我能感到风的来向,所以说,幻境还未解开。
雾气反而越来越沉,浅云下我所能望见的只是屋檐青瓦,绵延拉开墨色的陡线,诡谲异常。
“此事看来并非你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谭禹听完我的解释,才慢条斯理的开口,站直了身子望见前方,眼中似乎也笼着一团雾气,掩盖了深不可测的幽冥之物。
“我感觉……好像都是冲着我来的。”
没错,这个梦境真实异常,那画我只瞟上了一眼,却看出张弛有度笔力苍劲,与真品毫无半点差别。
当年见过画的,也是寥寥数人,能如此清晰模仿出来的,究竟是谁?
而有绘梦幻术的,除了貘族,又还有谁?
“我还要再去看一次。”稳定住心神,我决定要去弄个明白。假若真是我引起的,那些背负在身上的性命,我无力偿还。
“疯子。”谭禹抬头看了过来,一把捏住我的手腕。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嗷嗷嗷!”
他很明确表示拒绝,攥着手扭的我直跳脚。
“给大爷快放手!”
他一瞪眼,又用了几分力。
“大爷求你快放手……”
“你若是打的过我,我便放手。”
听到此话我立刻站好,扑上去咬了他手腕一口,他猛的皱眉,死攥着的手却毫不退缩。
“打不过用牙咬!”
就在突然之间,风向发生了变化,我看见水纹轻轻波动了一下,想必是幻境已经解开。
不知道是要沮丧还是兴奋,或者……应该是恐惧。
那薄雾缓慢的漂移过来,片刻间遮蔽了我站立的地方。
手腕被轻轻放开,一声清鸣,白刃似雪。
不知道何时谭禹已经挡在了前面,他持剑直视着前方,压低了声音:“不用争了,现在我们是瓮中之鳖。”
话音未落,就看见一列黑色的影子从树梢跳下来,速度惊人,几次落地后已经冲到了眼前。
我直觉往前踏了一步想看清楚敌人,谁知一阵疾风刮过,脸像是被扯住了一般,硬生生的退了回去。
“十七!你如今没有功夫,还敢如此放肆!”
谭禹是彻底恼火了,猛力把剑柄砸在我肩上,我差点被他掀飞,慌乱中又踩了裙角,一下扑到在地。
长剑被掷到眼前,我一把抓在手里,看他已经踹开了一个黑影,之后却有点惊异的睁大了眼睛。
“不是人!”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听到此话时却还是暗暗叫了一声苦。
所谓强者,掌上能站人,臂上能走车,但也是有弱点的。作为一只千年狐妖,谭禹大爷最怕的居然是,鬼。
想到当初给他说鬼故事就能把他吓到崩溃的情景,又忍不住想仰头长笑。
可是看看眼下的状况,若真的是鬼怪可就惨了,他现在可是我们之中唯一可以打架的了。
良心和道义说:“不能笑!”
我还没有进行完变脸的工序,一个影子就飞速掠过来,只看到寒光闪过,直觉的拿剑架住。
招式我还记得清楚,横向的劈斩依靠直觉,方向是绝对不会错的。可是力量却完全跟不上,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剑软绵绵的挥出去,铿的一声之后被震的不知道哪去了。
这一下却好歹让我保住了命,这百年咱也不是白混的啊,貘族出版的《逃生守则》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脸。
不要脸,就可以天下无敌。
管它什么姿势,连滚带爬的窜出老远,仅剩的一点法力撑开结界,一边挥手疾呼谭禹。
然而他已经深陷囹圄,左右受击,就算是法力强大也起不到半点作用。加上敌手十数人来路不明人鬼不清,他脸色煞白,丢了剑,鞭子大概放在了马车上,此时已经被逼到了近身肉搏的地步。
我几次想冲去救……呃,把剑捡起来给他,可是周身几个黑影却是虎视眈眈,只怕我刚伸出个胳膊来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啃掉。
虎落平阳被犬欺!
郁闷难以自抑。眼看着谭禹被伤了几处,急得四处乱转想撞树泄愤。
真希望有个高人从天而降,不管他骑着什么飞龙还是穷奇,就算是踩着乌云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就我们出去,我宁可以身相许,当然,是女人的话,这个任务只好交给谭禹了。
抱头,真的是要命丧于此了么,怎么这些奇怪的想法不停的冒出来。
直到我从高人从哪个方向来一路分析到死后的坟墓该选在哪里,一个东西啪的从树上直接栽进了结界里。
大概是有心想成真的事,可惜想的和现实总有差距。
亲爱的姑娘,快和我一起奔向幸福的彼岸吧!这奔跑的速度快的好像被追债的马上要亡命天涯的赌徒。
“你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大爷的我来救你就不错了!”
幼儿模样苏寄语拖着我跑出结界,等我又诧异变成欣喜接着又变成沮丧,围着我的黑影又追了上来,简直像是无头苍蝇。
我伸手颤抖着掏出毒药洒了出去,那些家伙倒还真的退避了些,这样看起来,似乎也不是鬼怪……
他没有和谭禹搭话,甚至连对视也没有。只是不停的逃窜出去,我像是被下了咒一样,一口气跟着他跑了几里,直跑的要断气,不知道二哥的草泥马有没有这种疯一样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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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事了……”
前方灯火朦胧,阁楼上挂着的旗幡上分明是‘驿馆’。
马车还停在一边,我扑过去抓起谭禹的鞭子,刚走了几步,又一头栽进了稻草堆里。
“十七……你可真是太……”苏寄语双手抵制膝盖上,他一向自负轻功无敌,这次也差点被打破了记录。
琢磨了半天,思量了一下用词,估计是把脏话憋了回去,咬着牙说:“太欠抽了!”
我哪还来得及反驳他,谭禹现下还未脱困,又好像受了几处伤。我虽有心救他,却是无力回天。
————“因为,日后若你身陷困境,切要记得,即使是万丈深渊,黄泉碧落,我也会杀尽千军万马来救你。”
手心一点点收紧,明明掐的很深,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
这承诺,我何时才能做到。
还是他,从来不曾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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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讨厌人类?
因为他们实在是太过于弱小,既不能保护自己,更不能保护别人。
那么十七想保护谁?
……不知道。
不,现在我知道了。
我追求的强大力量,是用来保护我所爱的人。
视线有些模糊,干涩的口中尝到了一丝咸,这便叫做自食其果么。
“我说,你别哭啊……”苏寄语呐呐的叫了一句,我一看着他他马上把头扭了过去。
“怎么办?”
“不知道!”他低吼了一句:“他曾经看着你受困而无法救你,这种悔恨,他是绝对不会再错第二次。”
“……我拍死我自己好了……”
风移影动。
猛然回头,看见一抹灰色的身影,跌跌撞撞。衣襟上面沾着的血迹化成红色罂粟,盛开的正是绮丽。
我第一次看见谭禹如此狼狈,而他在望着我的方向,慢慢的浮现出了微笑。
“你……”
浓厚的血腥味,他支起脑袋打量了我一番,才安定的阖了眼。
“还好……”
我抱不动他,只感到颈脖处一个气息渐渐微弱,而我抬起双手时,才发现掌心也是血迹斑斑。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一句,即使你满身伤痕,溃不成军,却能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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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禹伤的很严重。
这是他昏迷的第三天,驿馆简陋,可是照这样的状况来看,即使有心换个好的客栈,恐怕他也无法到达那里。
并非是普通的刀伤,那种程度的攻击根本无法伤他分毫。而这种劈斩的方式我从未见过,角度极为古怪,却偏生砍到了要害的地方。
而且,是妖力的作用。
真是欲哭无泪,难道是我当年结下的那些仇家,这****身份败露,就忙不迭的上门找茬么。
但是,按照现下的情况来看,我根本不认识这些行凶者。
他还处在昏迷中,却是异常安静,没有胡乱的呓语和狂躁,就连面容也如同往日般沉静。
这却让我和苏寄语更加担心。
药熬了一碗又一碗,只是止血疗伤,没有耗上什么气力他就咽了下去,总会感觉莫名的心疼。
直到第五日,苏寄语在消失了几天后又满头大汗的撞进来,手里拿着几枚药丸。
“要了命了,跟我爹要了半天,那个死老头……真想掐死他!”
苏寄语一如既往发泄对他老爹的不满,我差点就要跪地向伟大的梁国公苏侯爷致以我最诚挚的问候。
救命,有时候也不需要什么面子。
喂,老天爷,你也该为我感动了。
风清云淡,午窗残梦,唯有鸟鸣入耳,看着时光悠然而过。
突然听见若有若无的咳嗽声,还带着一点嘶哑。
谭禹面色依旧有些病态,斜倚着阁楼的门边,苍蓝色的缎袍看上去更是清雅了些。
如此沉默的对视,最后是以我扑过去而告终。
“药……好苦……”有些孩子气的抱怨,头埋在他胸前,只听见声音慢慢的浸过来,化开了笑意。
“苦了买糖吃嘛。”
他低低的笑了几声,手心抚上脸颊,最后却变成了叹息。
“你可知,我把那些怪物全杀了?”
点头:“第二****就去看了,可是只有一些奇怪的鳞片和羽毛……那是什么?”
“恐怕是些来路不明的妖物,而且……”他加重了语气:“分明是冲着你来的。”
心惊肉跳,冷汗直冒。
“还好全杀光了,不然泄露了行踪,恐怕这几日也不会这么安宁。”
他说的轻松,也不知是拼了命换来的,我蹭着他的衣领不说话,一想起那晚的血色剑影,就感到不寒而栗。
我已很久没有拿起过剑,忘记了护身的本领,猛虎丢了獠牙,就会成为猫咪,雄鹰折了双翅,就会变成燕雀。
这才明白他一直叫我离开的原因。
身后的猎人,已经蓄势待发了。
东西准备的很简单,除了二哥给的银子放在了手边,马车和一些玩物则交给了驿馆的官员。
换来的是两匹高头大马,步幅优美,虽说可靠比不上二哥……我怎么老想起那该死的草泥马?
不过,日行百里还是可以的吧。
苏寄语一脸委屈的跟在身后,拽着我的袖子不放。
“太没良心了,把老子利用完了就踹开,让我如何见人!”
忍不住直翻白眼:“我什么时候玩弄你了啊大爷……”
“我靠,你们去游山玩水,干嘛要我看家护院?”
路过的人好奇的看了半天,大声嚷道:“你们这做父母的,怎么把这个孩子丢着不管哩!世风日下啊!”
“快打你的酱油去,关你X事啊!”
“现在情势异常,这边需要多加注意,何况山暝居还在收集着貘族的情报。”
谭禹一锤定音,苏寄语当场石化。
“再说,何美人还挂念着‘你的兄长’呢?”
他脸色灰败,恨恨的说:“她那日来沈家看你,你倒好,自个跑的没影,我正翻院墙,被她抓了个正着,又说没人照顾我,死活把我拖到她的丹溪阁去了。”
“那不正好,你不是最爱美人么?”
“我呸啊!那一群孩子把我折腾死了!”
好说歹说,威逼利诱,他总算是放开了手。
还好骑马还是会的,这些日子以来身体倒也没出问题,总算是安定了心神。
“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
谭禹勒住马头,调转了方向,苏寄语一个箭步抓住了缰绳。
“谭禹……三思而行。”
他看见谭禹未答,又急忙补了一句:“我……并不太认同你的做法。”
谭禹依旧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手慢慢撤回去。
扬鞭,划过初始的光。
我的目标,在北吴。无论艰难险阻,都将坚定的走下去。
直到重返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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