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白衣带着能搜罗到的手下头也不回的走了,火山营只固守营栅也不追赶。偌大的一片战场上硝烟弥漫,呻吟惨呼遍地,时不时还会响起一阵排枪声——这是有躲在沟中的盗匪忍受不住压力,翻出沟来想要逃走,却没有一个能逃出五步外的,全部被排枪打成了马蜂窝。
一直到了天色大亮,才有一哨兵卒翻过栅栏,一路戒备着翻验地上的死尸。已经死了的丢在一边,未死的一枪扎死,装死的更活不成。等翻验到了内壕边,沟内还躲着近百名已经绝望委顿的寇匪,一个什长隔着老远喊道:“想活命的把兵刃都抛上来,然后自己爬上沟来,双手抱头蹲倒!”喊了几声,从沟底零零落落抛出各色兵刃,接着就有寇匪挣扎翻到沟外,未及蹲下,就被等在边上的兵卒一把叉住,拖死狗般拖到一边,寻绳索绑了个结实。
看上面的昌州军卒果真没有杀俘,主动爬上来投降的盗匪就更多了,最后只剩下几个负隅顽抗坚不投降的,都被军卒从沟沿外用长枪捅死,一个未留。清理完内壕,营门缓缓打开,十多个民壮抗着一架木桥搭在沟上,那一哨兵卒继续过桥巡视战场,没等走到外壕边上,就有寇匪高喊:“我等愿降,还拿下了匪首黑老六,只求饶过一条性命!”话没喊完,无数兵刃就被抛了出来。最后一清点,这条壕沟内竟然憋着三百多人,张白衣的拜把兄弟早被人敲晕了脑袋,绑成一只粽子般扔在沟底。
巡视完整个战场,环着火山营的营盘内外两条壕沟,连黑老六在内共抓住了四百三十七名俘虏,地上躺着的尸体带上刚变成尸体的伤兵,粗粗一点也有上千。
这场袭营,寇匪竟丢下了一半的人马,而火山营,只那哨长危急中斩杀了四名军卒,又在混乱中被推挤踩踏伤了十多人,除此外无一伤亡。
“你们竟都是废物!先前演练了那许多次,真临了战却跟炸群的牛羊般四下乱窜。老子看你们还不如回家抱孩子算了,免得死在这战阵上,还要虚耗老子的钱粮帮你们养老养小!”眼看又是一场大胜,可死里逃生后惊魂未定的方明却没有什么喜悦之情。一脚蹬着马扎,一脚拄地,手掌不住在身前案几上狂拍乱捶,发作着垂手鹄立在帐中连大气也不敢喘的各果果长。
门外一名牙兵捧着伤亡统计刚一到帐门外,就听到他在发作官佐,迟疑着不敢进帐。冷不防方明一眼瞅见,喝骂道:“滚进来,在外面探头缩脑的没一点出息!”
等牙兵小心翼翼蹇进军帐,弯腰将手中的军报送到面前,方明抬手就夺了过来,看也不看,冷声问:“死了多少人?”牙兵愕然,不知他问的是自家伤亡还是贼寇伤亡,乍着胆子小声道:“贼寇死了一千挂零,俘虏了四百多,还抓住了匪首黑老六。我军只有四人阵亡,五人重伤,八人轻伤!”
“哼!”方明从鼻孔里憋出一声,昨夜乱成那般,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家伤亡过重,这时听说才这点伤亡,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耳朵里又听那牙兵支吾道:“死了的四个,都是被那个哨长杀了的。请将军大人示下,是按阵亡忧恤还是按军法处决算?”
“忧恤?!”刚刚有些平复了些许怒气的方明声调一下又高了起来,擂拳道:“忧恤个鸟……,这样的窝囊废,杀了还嫌脏了老子的刀!”
“诺!”牙兵低应一声,掉头走没两步,又被方明喊了回来:“回来……人死灯灭。算他们个阵亡吧,回去厚恤他们的家人!”说着重重摇头叹了口气:“昨夜满营都这样,谁也别说谁了!那个哨长呢?喊他进来!”
牙兵赶紧快步出帐,没片刻功夫,那个哨长就低头走了进来。一连声的抱拳打转:“标下见过将军大人,见过诸位果长!”
方明手指轻点案几,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以前所未有的好声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哨长年约三十,长得粗手大脚孔武有力,满脸络腮胡子上犹自沾满了火yao药粉,脸上也全是黑烟,远远就是一股扑鼻的硫磺硝石气味。听将军大人发问,扎着手抱拳躬身道:“标下戊果乙哨哨长李延古!”
“好!”方明击案叹道:“骤逢夜袭尚能临危不乱,更当机斩杀惑乱军卒,稳定大局军心,此战首功非你莫属了!”
说起这一仗,胜得实在侥幸,现在想起来方明尚是心有余悸。若非他一力坚持凡是立营下寨定要掘出两道壕沟,若非因挖出了先前战死军卒的遗骨导致全军这一夜都睡得不稳难眠,若非这李延古在最危急的时候挺身而出连杀数人稳定军心,又带着临时纠集起来的两哨兵卒顶住了寇匪第一波攻击……那他方明此刻恐怕已经身首异处,和前任死鬼李都尉在地下相会了。
话一出口,周围站着的几个果长脸上顿时不自然起来。李延古一直侯在帐外,自然将方明发作各果长的怒骂听了个明白,此时独独自己得了夸赞,还说是首功,又哪里敢受。张皇着抬眼看向四周各果长的脸色,两只手也不知往哪里放,满脸涨得通红。好在他这张脸本来就被黑烟熏得只露出两个眼白跟一口白牙,倒也觉察不出。先是抱拳,又觉得抱拳礼并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尊敬,双膝一软跪到半途再想起方明曾说过:老子兵只准站着死,决不许跪着活。又挺腰站了起来,嘴中支支吾吾道:“标下不敢领这首功,实在没做什么事,都是将军大人与诸位果长平日教导下的东西,不过本分罢了……”
“看他们做什么?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昨夜不要说他们,就是老子不也张皇失措?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说的这本分……”方明沉吟着,再次拍案叫好:“好一个本分。昨夜要人人都守住了本分,哪里就能乱成那样,险些真就被那些贼寇们突入营盘中来。满营上下几千人就你一个记住了本分,守住了本分。就冲你这本分,算你个首功也不为过!你们说呢?”说着将目光转向周侧的几个果长。
这些果长们哪里赶说个不字,以温有德为首,纷纷连连点头称是。
“着令!戊果乙哨哨长李延古……”方明本想当堂提拔他当一个副果,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加赏一月薪俸,记本战首功,等一体扫平遂昌县,回军州城后再行论功行赏!”
这李延古是个人才,可是这一仗全军上下都张皇失措,独他一人得了这偌大彩头,再骤然提拔起来,众人嘴上虽不说,心里总是不平衡的。再者李延古虽然有才,但也要磨练观察一番,免得他太过得意骄纵,日后不好驾驭。还是等到右都建起来,再给他寻一个合适的职位吧……。
果然这番赏赐说出来,李延古仍是感激涕零不见丝毫不满,周围的一众果长们也长出了一口气。方将军要真一口许了李延古副果乃至果长的官职,他们这些果长的脸还往哪里放?日后还怎么能在他面前抬头?就是在军卒间的威信也要大受打击。
这一套花花肠子倒不是方明有多聪明,深谙御下之道,而是从二十一世纪的那个世界中学来的。
他虽不是正经黑道,大小也是个混混,上面是拜了老大的。这老大手下小弟几十口,有善拍马屁显得亲厚的,也有能打敢拼却桀骜不驯的。诸事纷杂中老大竟能一一摆平,调和的几十号手下不起冲突龌龊,这一手实在让方明佩服不已。平日里观察老大为人处事的哲学,倒也学了不少门道,这时牛刀小试果然不同凡响。
“方将军,那些俘虏怎么处置?”看李延古欢天喜地的出了大帐,温有德打量着方明的脸色小心问道。
“如何处置?”方明一愕:“当然是带回州城向赵使君献俘了!”
“将军,这……恐怕不妥!”温有德支吾两声,上前两步小声道:“这四百多战俘都是顽寇凶匪,看押的人少了根本看管不住。看押的人多了,前面遂昌城中最少还有八九千流寇,我左都全军押上尚嫌不够,哪里还能抽出这许多人?再说……昨夜将军亲自当着那些遗骸和全军将士的面祷祝说要以寇匪人头血祭。昨夜那般危急都扭败为胜,到最后几乎连些许伤亡都没有,搞不好就是大人的这番祷祝起了作用,那些阵亡将士的英灵在天保佑。这时要不杀上几许寇匪顽凶以应祷言,标下怕……”
温有德下面的话没说完,可方明还是忍不住全身寒毛都站了起来。
这厮说什么无人看押管制都是假的,些许没了兵刃又捆得无比结实的俘虏,哪里还要军卒看押。军中两千民壮,随便拉个几百人也能将这些寇匪押牢看死,无论立即后送回州城还是随营开拔都不碍事。
真正的理由恐怕还是后一条居多。
这个时代的人愚昧迷信不足为奇,方明本来是不信这些的,可自打他死而复生来到这个世界,对这些鬼怪神力也不由信了几分。这时听温有德说得郑重其实,心中不免狐疑难定。看他犹豫不绝,剩下的几人也满面凝重,出言劝道:“是啊将军,反正赵使君也说了,这些个寇匪荼毒我昌州百姓,只要死得不要活得,押回州城也是个死字,还白费这许多力气、粮食。不如就在这里杀了,以告慰那些在天不泯的英灵们!若说献俘使君,不是还有个分量十足的二当家黑老六嘛?将军要是再觉得一个两个俘虏不足以夸耀武功,等剿平了张白衣的大队寇匪,多少俘虏不可得,那时候只怕抓都抓不过来呢。”
几个果长们越说越带劲,想起自己吃了排头训斥,独那李延古受了夸赞,这时更是找到了上佳的借口:“再说昨夜那般邪性,两道沟沟,几百个寇匪硬是翻了半刻时候都能没过来,怕还真是有人护佑,想我们为他们报仇呢!要不把这些寇匪们杀了血祭,这往后再战,怕是要出事的!”言语间竟将李延古在昨夜力挽狂澜的作用缩到最小,功劳的大头都归于那些死者亡灵了。
方明对他们这些小心思如何不知,可依然被他们说得心中发毛——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下断然挥手道:“都别说了!温有德,这事你去办,把全军都召集起来观礼上祭,某就不参加了,只在这军帐中默祷便是!”战阵交锋杀多少人都没关系,可这样屠戮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还是四五百人的规模,饶是知道这些贼寇们个个死有余辜,他心中还是有些揣测不安,只好眼不见为净了。
温有德得了军令,兴冲冲的出了大帐,张罗布置不提。方明一个人窝在帐中,不住合什自语,半是祈求那些战死的亡魂若真是英灵有知,一定要继续保佑自己扫平流寇,一半却是向那些即将做了刀下鬼的寇匪祈祷:老子本来是不想杀你们的,都是温有德他们逼老子的,你们死了以后要是阴魂不散,找人报仇也该去找温有德他们,再说了,论你们的罪责那真是死有余辜,也谈不上啥报仇不报仇的不是。念叨了好一会方明自己就忍不住失笑起来——这世上难道还真有鬼魂不成?要是真有,这些寇匪们哪还轮到自己来杀,早不就被那些枉死在他们手中的冤魂们索了命去?这寇匪们都不怕那些冤魂索命,老子又怕个鸟!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当帐外真的传来寇匪们震天的哭叫怒骂声时,他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哆嗦——自古杀俘不详啊!
足等了有小半个时辰,外面的哭喊喧嚣声逐渐平息,接着响起军卒们直冲云霄的欢呼声:“血祭遗骸,祈庇佑吾军,屠尽流寇贼匪,以慰不远英灵!”。再一会,温有德满身杀气的走进帐来缴令,没等他开口,方明就摆手止住——知道你办好了,就不用跟老子说了,免得老子良心不安。
将这件事揭过,方明马上恢复了正常,疾言厉色的下令:“赶快打扫完战场,拔营出发,今日老子就要赶到遂昌城下!”
温有德一愣,劝慰道:“将军,现在天色已经不早,昨夜士卒们又闹腾了一夜,就是硬赶到遂昌城下,也已经是晚上了。士卒苦劳不说,营盘也不好扎啊,对着城中八九千流寇,要是再来一次夜袭可怎么办?”
“你懂什么?昨夜一仗,张白衣既然亲临此地,最后不但不敢亲自冲阵,连把兄弟都丢下不理,夹着尾巴逃了。以他素来勇悍的名声来看,已经是被我们火山营打寒了胆,现在某不担心其他,就怕他要逃!真要让他逃窜回了长乐永安两州,这祸根就算是留下了,日后永远不得安生!”方明踱着步子,在帐中来回梭巡着,猛一挥手臂:“现在就要趁着这个机会,贴住他,不让他有机会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