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不回府吗?”从匠作营出来,看方明一路向着与太守府相反方向进发,赵引财疑惑着问道。这时天色早已黑透,偌大的昌州街市上除了偶尔巡夜的兵卒外再见不到一个行人。
“回府?回那个府?”方明挑眉问道。
“赵使君府上啊!”赵引财奇道:“这几日不都歇在那里么?都尉大人自己的府邸还在休整中,过几天才能入住哩!”
“赵使君府是赵使君的府邸,关老子鸟事!某自己的府邸……”方明先是冷笑,接着又怅然——西洋别墅啊!,决然一挥手:“只怕某暂时是没那福气住进去了,空着吧!”
不但赵引财,周围的牙兵们纷纷愕然:“那都尉大人住哪里?”
“住哪?”方明斜眉挑眼:“日间都是聋子?没听某说么?自即日起,某就住在兵营中了!”
雕梁画栋,还有那可人的雪珠小妮子……都要有些时日见不到了。
看方明面色惆怅,说出来的话也夹枪带棒,赵引财一干牙兵个个没了声息——都尉大人明显心情不佳,千万别啰嗦找骂了。
到得兵营,赵引财带着两个牙兵去安排住宿,方明也不理,只带着剩下的牙兵们提着灯笼一间营房一间营房的巡视。看看兵卒们睡得可安稳,是不是踢了被子——呃,现在已经是春天了,虽然天气依旧很冷,可这些大头兵们是没有被子盖的。一溜排的长木板架在几堆土墩上,上面铺着稻草——这就是床榻被褥。兵卒们和衣躺在木板稻草中,一个个挤挨着相互取暖。
这样的条件,虽然日间劳累非常,可总有人睡不安稳。见到都尉大人这么晚了,竟然还亲自巡营,个个感激的鼻涕眼泪一齐飞舞——鼻涕是冻得,眼泪是感动得。一番叨扰中,睡着的也自然被吵醒了,再看到都尉大人,又是一番鼻涕和眼泪唱主角的剧目。片刻功夫,当赵引财安顿好下处时,整个军营都被轰动了。无数兵卒自营舍中奔跑出来,打听着:都尉大人真的这么晚还亲自来巡营?都尉大人晚上真的要宿在营中?都尉大人什么时候来咱这里看看啊?
全营走完,足足费了一个多时辰,闻讯赶来陪在身后的温有德和二十多个哨长,个个显得疲惫异常,可方明方都尉大人精神却好的出奇。将身后的新进军头们赶回去休息,方明冲着半空一轮弯月,咧嘴无声大笑。这首长巡营嘘寒问暖,可是我党我军凝聚军心士气的法宝之一。本来方明还打算要是这些大头兵们个个睡得跟死猪样,怎么着也要每个营房都弄醒几个,这样巡营才有效果,才能显出老子是真心关怀嘛。没想到这些大头兵们这般配合,才走了不到三五间营房,竟然整个军营都骚动了。
这效果……那是相当的好哇!
怀着无比得意的心情,方明嘴里边哼着:“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才有十几个人马,七八条枪……”边踱步迈入自己的营房。听得身后赵引财一干牙兵个个面面相觑——这方都尉当年是不是干过土匪啊?这调子哼得——匪气十足!
天色晚了,又是临时起意,急切间赵引财只张罗到了一张硬木床板,和两床被褥,放在间能睡下一什人马的营房中显得空荡异常。看方明瞪着那床板和被褥直咧嘴,以为自己差事办得不好,连忙上前请罪:“都尉,现在天色已晚了,实在张罗不到什么东西,因此简陋怠慢了,请都尉将就一晚,明日某定让这间营房焕然一新!”
“狗屁!”方明一龇牙:“那床板留下,被褥抱走,给铺上稻草。老子的兵怎么睡,老子就怎么睡!”
今夜的方都尉,无论是说话做派都透着股怪异。赵引财得了吩咐,也不敢废话,手一挥,背后上去个牙兵将被褥抱起,又不知从那里寻了几捆稻草铺将上去。看方明再无吩咐,个个低首垂腰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等屋内再无一人,方明卸下盔甲,扎着懒腰往床板上一躺,又腾一下跳了起来:这什么床板,硌的腰背都疼,这稻草还******是湿的,还让不让老子睡了?有心想喊门外牙兵将被褥再抱回来,哪怕一床也成啊,可刚刚是自己板着脸让抱走的,这时候再让抱回来,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算了,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老子忍了。
日间扯着嗓子喊得声嘶力竭,又顶盔带甲奔波一天,片刻未得歇息,这时的方明实在是乏透了。连战袍也没脱,在床板上寻了个略平整点的地方,将那湿凉湿凉的稻草往身上扒拉几下,眼皮上下一耷拉,眨眼功夫就酣然入梦。
没等鸡叫,方明就醒了——冻醒得。
抹了一把流到嘴角的清鼻涕,扯着嗓子喊:“赵引财!”
“诺!”声音刚落,问外就听赵引财答应着,推门进来。
这厮难道不用睡觉么?什么时候都是随叫随到?方明用看超人的眼光打量着一身齐整精神奕奕的赵引财,他刚才只是随口一喊,除了赵引财,这几个牙兵他一个姓名也不知道,也实在不知该喊谁。没想到人真就守在门外,还这般精神。
“你昨夜没睡?”方明一边示意他帮自己穿戴盔甲——这套链子甲一直都是雪珠帮着穿的,他本人是怎么也学不会如何穿戴。一边随口问道。
“哪能没睡。”赵引财笑着走上前,拎起甲胄就往方明身上套去,嘴里不停:“不过某等牙兵向来睡得少,一日三两个时辰就够了。没想到都尉也这般早起!”
干得比牛多,睡得比小姐晚,起得比鸡早……这牙兵,不好当。
从心里给牙兵下了一个定义,方明回头哀怨的瞅了眼床板和乱成鸡窝般的稻草,一边吸溜清鼻涕一边心里直往外冒气:“你当老子想起来?老子这是冻醒的!”
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一边结束盔甲,一边岔开话题问道:“众军卒都起来了没有?”
“起了,一多半都已经在营中活动了,就等着早间造饭!”赵引财将方明甲上最后一根丝涤系牢,又取过铁盔帮着戴上。
“好,随某去看看!”虽然方明已经极力配合,可这甲胄上身结束停当,还是费了有一刻功夫。
这玩意又重又麻烦,要是碰到人家劫营,等老子穿好它,早被人砍了脑袋。以后真的出兵放马,这东西可不能穿了。方明一边腹诽一边抬脚走出营房,这时天色已经微亮,营中空地上支起十多口大锅,腾腾冒着热气,无数军卒涌在锅边,等着开饭。
“去给某寻一副碗筷来!”方明又吩咐道。
拿着碗筷,挤到大头兵中,方明又惹起一阵骚动。
“看见没,都尉大人也在这等饭呢?”
“那有什么?昨夜都尉还宿在营中呢。听牙兵们说,连被褥都没要,跟某等一样,就着稻草睡的!”
“啊?!!……这都尉,可真……”真傻两个字没等出口,看到都尉大人正支着两只耳朵偷听,忙不迭的又咽回肚子里,憋得一阵咳嗽。
“是啊,这都尉大人,可真没得说。昨日说与我们行住同一,某还以为只是嘴上说道,没想到还真就一样!”
“是啊,是啊,赶上这个都尉,算我们祖上积德了!”
这些议论听得方明心中暗爽,连糙米白饭也吃得格外香甜,连干了三碗,这才抹抹嘴,将碗筷一丢:“准备早练!”
与昨日一般,先是一番宣讲鼓动,然后一个半时辰的站军姿。站完后,放军卒们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再大手一挥,环城长跑,开始了。不过今天既然都尉大人开恩,准大家休息了小半个时辰,这绕城的周数也从两周提高到了三周。
等稀稀拉拉的大队回来,场边的午饭早准备停当。
这一回再没人敢丢下自己的袍泽兄弟,虽然队伍依旧拉得老长,稀稀拉拉毫无行伍队列可言,但无论快慢,每个哨队都是全哨而至。
再按着先后次序用饭,等所有军卒用完,方明才带着教官团的那些军头们就着军卒的残羹吃了午饭。
昨夜得了赵翟的叮嘱,这些军头们虽然对竟然要吃这些大头兵的残羹剩饭心怀不满,却也没一个再敢罗唣,挑着筷子略吃几口,就扔到一边,只看方明吃得满头大汗甚是欢畅。
“饿死鬼投胎!”沙远明在心里鄙夷的将方明归类纳别。
用过午饭,方明也没歇着,虽然让兵卒们坐在较场内休息,但还是别出心裁的要教大家唱歌。也不是别的曲目,正是那首男儿当自强。
曲调激扬,内容健康,正合军伍上用。
先是他自己唱,唱过几遍,又鼓动大家一起唱。这些军卒们哪里见过这个,虽然觉得都尉大人唱起来热血沸腾的,可真轮到自己了,又个个拿捏着放不开喉咙。勉强跟着哼唧几声,越哼越有劲道,没几声,纷纷都扯着嗓子和唱起来。虽然五音不全者众,可这歌却是人越多,唱起来越有气势。到最后,也不管调子了,也不管词对不对了,个个直着嗓子一遍又一遍的嘶吼着。
闹腾了一会,下午的操练正式开始。
依旧是分左右两部,一部练队列正步,一部练短兵接战。
这一次方明不再直接自己教练,将昨日掌握得快的兵卒选出十多个,又把一千多人分成十多队,一人带一队,自己在边上监视,时不时纠正错误。练了有一个多时辰,看这些选出来的教官们渐入佳境,就不在罗唣,背着手转到另一部练短兵接战的兵卒那里。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赶忙叫停。
这哪里是在操练军伍,简直是街头卖艺。
不论赵引财一干牙兵,还是沙远明这些教官,每人身边聚拢着几十上百人,围成一圈,看他们在中间耍大枪。
这枪耍的确实精彩好看,不但兵卒们时不时爆出叫好之声,就连方明自己也看得目眩神迷。一杆长枪在这些教官手中,耍得是生龙活虎密不透风:凤点头、横扫千军,回马枪等等招式流水价使将出来。玩得最好的是沙远明,他将枪舞成一团,让身边士兵端来一盆水往抢上泼洒,水过处竟全被枪影拦下,自己身上丝毫不湿。
这样的功夫自然是真功夫,单打独斗是好的。可方明怀疑这样教习出来的兵卒,等上了战场能合用么?能对抗骑兵么?
他不要这样的兵,不要这样的武艺。